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
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
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
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
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
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
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
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
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
,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
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
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
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
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
,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
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
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
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
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
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
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
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
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
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
,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
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
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
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
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
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
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
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
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
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
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
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
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
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
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
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
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
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
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
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
。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
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
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
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
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
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
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
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
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
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
,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
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
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
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
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
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
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