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飞一句「明白了」,和她心灵的联系倏地中断。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了起来,心中填满依依不舍的情意,但再没有丝毫孤独无助的感觉。
她自然而然的睁开双目,首先接触到的是风娘充满关怀的眼光,接着发觉返回了卧房的现实里,记起了自己仍是慕容垂的俘虏,身处荣阳城内慕容垂的行宫里。
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情景,其强烈的对比和分野,令她生出奇异的感觉。
黑夜是如此宁和静谧。
坐在床沿正目不转睛打量着她的风娘正为她把脉,双目闪过惊异的神色,道:「小姐不但完全复原,眼神还比平时明亮深邃。」
纪千千暗吃一惊,怕她看破端倪,忙岔开道:「发生了甚么事呢?」一边说话,一边坐将起来,风娘只好缩手。
风娘体贴地为她拉被子盖着娇躯,答道:「小姐昏倒了,太医来看过你,说小姐的脉象虚弱散乱,不过我看小姐已没事哩!真奇怪。」
不知如何,纪千千总感到风娘今天有异于平时,不单神态上远较平常亲近,更是满怀感触,难隐伤情。
纪千千目光投往一角的小诗,担心的道:「一定吓坏了诗诗哩!」
风娘柔声道:「当她醒来看到小姐身体安康,会以为作了个噩梦。」
接着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纪千千讶道:「为何大娘像满怀心事似的呢?」
风娘凝看了她好半响,脸上现出伤感的神色,轻轻道:「那是旧事了,在二十多年前的同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多么希望那一晚的事并没有发生,但我亦知道,假设事情重演一遍,我仍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那或许是命中注定的。」
纪千千谅解的道:「那就是说大娘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风娘露出纪千千是她知己的感动神情,点头道:「小姐看得很准,我并没有后悔,只是叹造化弄人,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呢?」
纪千千隐隐感到风娘说的事与燕飞之父有关,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风娘沉默片刻,然后像提起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般,淡淡道:「我爱上了敌人。」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风娘的容颜现出既伤感又沉醉的表情,显然脑际中正萦回着对往事的追忆,沉重的道:「回忆为何总是令人痛苦?是因为我们知道逝去了的岁月是追不回来的,而我们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弥补因错误抉择而造成的痛苦。回想起当时的一刻,似乎某一力量正支配着我,使我完全无法为自己作主。这就是命运吗?」
纪千千当然没法予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由想起在建康秦淮楼雨枰台上初见燕飞时的情景,本来她对到边荒集去仍有点犹豫,可是见到燕飞后,仅有的少许犹豫都消失了,更感到若命运真的存在,燕飞便是她的未来。
风娘完全沉浸在记忆的洪流里,像看不到纪千千般幽幽自语道:「当时在王猛的率领下,包括皇上在内的大批高手全力追捕他,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没有人想过他如此强横,竟能屡次突破我们的天罗地网,脱身而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已对他生出倾慕之意,他是如此智慧、大胆和坚毅,可以能人之所不能。」
纪千千忍不住问道:「他是谁呢?」
风娘似再次发觉纪千千的存在,目光往她投去,双目闪闪生辉,却没有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的说下去道:「当时他已逃至边疆,如给他逃往大草原去,我们将永远寻不着他。唉!我并不明白为何王猛不惜一切也要杀死他,只知道要遵从上头的命令。在我们全力搜捕下,他再一次陷进我们的罗网内,但仍给他凭着盖世奇功,突围而逃,不过他也因伤上加伤,接近油尽灯枯的田地,我和两个王猛手下误碰误撞的截上了他。唉!」
纪千千好奇心大起,追问道:「接着发生了甚么事呢?」
风娘像着了魔般双目射出温柔的神色,轻轻道:「真想不到,我们合三人之力仍不是他的对手,我的两个伙伴先后命丧在他的手中,当我也被他击倒,自忖必死时,他却放过了我。唉!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般把生死置于度外,还和我开玩笑,说自知再没法逃走,又见我生得标致,宁让我割下他的头颅去领功。唉!如果他不是接着昏迷过去,我说不定真会杀他。可是我怎能对一个曾放过我,又全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下手呢?」
纪千千同情的看着她,想象到当时她心中的矛盾和痛苦。
风娘一脸沉醉的道:「于是我作出了这一生最大瞻的决定;最不顾一切的决定,就是助他逃往塞外去,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纪千千只有听着,没法答话。她明白风娘当时的心情,那种不惜一切也要保着情郎性命的决心。
风娘道:「由于我清楚王猛的布置和部署,加上我的座骑是族内有名的神骥,虽带着一个人,仍在二天之后才被迫上。」
纪千千骇然道:「我还以为大娘就这样带着他成功逃往塞外去,岂知仍被人截着,那怎么办呢?」
风娘望着她,眼神逐渐凝聚,从回忆中返回到现实来,沉声道:「截着我的是皇上,当时他只是王猛手下的一个大将,与王猛的关系亦不太好,因为王猛一直不信任他。」
纪千千开始有些儿明白慕容垂和风娘之间的关系,明白为何慕容垂肯信任风娘,但她肯定慕容垂不晓得墨夷明和燕飞的关系,否则绝不会把看守自己的重责,托付在风娘手上。
风娘像说着与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般的事?淡然自若的道:「皇上一个人追上来,只对我说了两句话,那就是﹃如果墨夷兄肯立誓永不再踏足中土,我便放你们两人一条生路。」
纪千千生出很大的感触,因为想到若慕容垂当年没有放过墨夷明,就不会有燕飞这个人。
风娘现出无限欷献的神情,道:「纵使皇上是出于想打击王猛的私心,我仍是非常感激他。」
纪千千轻轻道:「于是,大娘遂带他去找燕郎的娘,因为大娘知道,若没有熟悉边疆情况的人帮助,你们绝无法脱出王猛的天罗地网,对吗?」
风娘露出警惕的神色,回复平静的淡淡道:「老身今天话太多了。小姐好好歇息,老身告退!」
纪千千看着风娘离去的背影,首次生出对命运的深刻体会,想到「造化弄人一四个字。
风娘、燕郎的娘和墨夷明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为何他们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共渡美好的岁月?
纪千千很想知道。
第三 章危险交易
刘裕独坐大堂内,吃苦亲卫为他弄的早点,思潮起伏。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昨夜他只睡了两个时辰。
当李淑庄中计身亡之时,建康城陷入惶恐惊怵之际,他会通过王弘和他的高门至交,向建康权贵发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刘裕若攻占建康,将会秉承谢安和谢玄的施政方针,继续「镇之以静」的国策。一切以稳定为重,所以他刘裕绝不是高门制度的破坏者,而是他们的保护者。
要下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须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和挣扎。
可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他憎厌高门大族华而不实的作风,不喜欢他们服药清谈、醉生梦死、脱离现实的生活方武。他更不欣赏皇室那种与民隔绝,以榨取民脂民膏,来维持极尽奢侈的宫廷生活,可是当他成为南方之主时,他将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矛盾和失落。
但刘裕更明白当他攀登至最高的位置,像现今的桓玄,只会有两个结局,一是保着那个位置,直至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一是从那位置堕下来,摔个粉身碎骨。不会有第三条路走。
个人的生死荣辱,对刘裕来说或许并不重要,直至此刻仍未被他放在心上。可是他必须为身边和追随他的人着想,例如江文清、屠奉三、蒯恩、阴奇、宋悲风、魏泳之、孔靖,至乎从边荒集来与他共生死的每一个荒人兄弟、每一个为他卖命的北府兵。那绝非只是个人的事。他刘裕若完蛋,他们的收场也会非常悲惨。
进一步去想,假设江文清为他生下白白胖胖心爱的儿子,他刘裕有甚么不测,他的妻儿会首先遭殃。在激烈的权斗里,人性会彻底泯灭,只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斗争。
桓玄正是处于这个位置上,而他作为唯一有资格挑战桓玄的人,他比任何时刻更能深切地体会到桓玄位高势危的处境,因为桓玄正是他未来的写照。
他愈来愈明白屠奉三的话——当你处于那个位置时,必须做那个位置该做的事。
所以为了追随他的人的整体利益,个人的得失再不是最重要,必要时须作出牺牲和让步。身为布衣庶人,他对高门大族的作风是深恶痛绝的,但为了大局,他必须作出妥协。而一旦他向高门大族发出妥协的信息,他只有坚持承诺,否则将成弃信背义的人。
他唯一可以坚持的,是永远不被建康皇朝和高门的风气征服同化。在稳定政局后,他会倚仗智士如刘穆之等推行缓慢而持恒的社会改革,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如此才不辜负万民对他的期望,他也可向玄帅作出交代。
这个想法令他的心舒服了点儿。
他想到谢钟秀,她便是淡真的另一个化身,拥有她,似能弥补了不能挽回的过去留下来的最大遗憾。
现在他兵权在握,再不是以前那个挣扎求存的小人物,只要击败桓玄,他将成为权倾南方的霸主,是否登上帝位,全看他自己的心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会拒绝他吗?
已对谢钟秀死去了的心,忽然又活跃起来,烈焰般火热。
她是在乎他的,否则不会投怀送抱,不会用那种可使人全身火烧般的眼神看他。
她那晚拒绝他,或许是另有原因。
他曾经恨她,但更清楚心中对她的爱,不是高门寒族的分隔所能阻止。当他成为九五之尊,社会阶层的分野对他再不起任何作用。
他该怎么办呢?
「何无忌将军求见大帅!」
刘裕从起伏不定的思想潮里回醒过来,看着何无忌来到桌子另一边施礼坐下。
刘裕欣然道:「不是有甚么急事吧?」
何无忌双目现出悲痛的神色,道:「刘牢之统领的大葬定于今午举行,一切准备工夫已做好。」
刘裕点头道:「我会亲自主持。入上为安,无忌须化悲愤为力量。」
何无忌默然半晌,道:「我是代表众人来说话,希望刘帅你在葬礼上,自立为我北府兵的大统领,好名正言顺的领导我们,继承玄帅的遗志。」
刘裕本身倒未想过这方面的事,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亦知道不能令手下们失望。同意道:「就这么办吧!」
何无忌大喜而去。
看着何无忌的背影消失门外,刘裕的心神却飞到建康去,前路虽仍是举步唯艰,但阻止他向桓玄作出最严酷报复的障碍已告消除,余下的就看他如何运用手中的力量,把桓玄连根拔起。
他再次强烈地思念着谢钟秀。
如得不到她,会是失去淡真后另一个不能弥补的憾事。
建康。燕雀湖。
屠奉三藏身密林里,监察着湖边小亭的情况,不久前,他就是在此小亭内被任青媞说服,带她去见刘裕。
他等了近两个时辰,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还乘机把任青媞传他的丹道之学在心裹重温。幸好他不用强记二十四条丹方,只须记牢其中之五,便可依计行事,应付李淑庄。
经任青媞为他妙手易容后,他的头发变得更乌黑闪亮,肌肤嫩滑如婴儿,一副服药有成的模样,他的耳朵变长了,鼻子高了一点,改变不算太大,可是当他照镜子时,竟差点认不出自己来,不得不对任青堤出神入化的易容街心生佩服。
太阳已到了西山之下,天地暗黑下来,寒风呼呼,远近不见人踪。
倏地一道人影出现在小亭之旁,来得毫无先兆,令屠奉三也不由暗吃一惊。李淑庄的武功,还在他估计之上。
李淑庄油然登阶步上小亭,似生出警觉的朝屠奉三藏身处瞧去,也让屠奉三看到她别具风情的花容。
屠奉三尚是首次见到她,心中暗赞,忖道难怪她能颠倒众生,确有非凡的魅力。他虽不好女色,却绝非对女人没有经验的人,一眼看去便知此女媚骨天生,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极品。她一身黑色紧身劲装,尽显她成熟动人的线条体态,更衬得她肤白如雪,不怦然心动者肯定非是正常的男人。屠奉三感到她是故意作此诱人打扮,目的在迷惑她以为是「色鬼」的关长春,这个想法令屠奉三大感刺激,生出玩火的感觉。
李淑庄从容道:「关兄大驾既在,何不立即现身相见呢?」
她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力,与她独特的风韵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屠奉三一阵怪笑,走出密林,一双眼睛贪婪地上下巡视她的娇躯,扮出一副色迷迷的神情,负手向她走过去,嘿嘿笑道:「清谈女皇果然名不虚传,确是人间极品,我关长春最擅观女之术,得我品评,夫人该足以自豪。」
说话间,已登上方亭,在不到半丈的距离肆无忌惮的饱餐秀色。
李淑庄双目闪过不屑的嘲弄神色,旋又以媚笑掩饰,横他一眼道:「关道兄果然是有道之士,神采不凡,没有令淑庄失望哩!可惜无酒,否则我们今晚在湖旁把酒谈心,必能尽兴。」
屠奉二心中佩服,对象却不是李淑庄,而是任青媞。任青媞为自己设计的外貌形相,正是炼丹得道,凭丹药治疾并养精神、安魂魄、益气明目,延年益寿的超卓丹师。
要知李淑庄之所以能成为建康最大的五石散供货商,全赖她依从任遥处得到的十二条丹方,炼制出遗害最少的五石散,登时把其它劣质的五石散比下去。
屠奉三现在的模样,比用千言万语对李淑庄更有说服力。
屠奉三傲然一笑,从怀囊裹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子中心处,微笑道:「丹砂之道,博大精深,本人凭一己之力,遍访天下名师,归纳后经反复验证,创出『黄金三十六丹方』,已尽五石散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