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的小衙门,除非是遇到了什么大事。
这些个大事,譬如像追缉什么能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盔啦,捉拿什么有谋反意图的叛逆啦……
总之,那要是大事,那要是小衙门里那些酒囊饭袋应付不了的大事,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才会出动的。
蹄声远去,那缩回头的,才又敢怯怯地开了门,探出了头,往远望,那十余健骑折向了东。
大家都在心里猜怔,东城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十余健骑折向了东,驰入了另一条大街,而且在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这家客栈,正是悦来客栈。
铁蹄刚停,居首一名中年大汉一挥手,铁蹄再动,刹那间十余健骑把悦来客栈团团围住。
看看包围已经周密,居首中年汉子点了点头,他身旁一名黑衣大汉腾身离鞍,飘落门前,举起铁锤般拳头向着门上便擂,那砰砰之声,足能震动半条街。
很快,便听到一个犹带睡意的含混话声由门内传出:“谁呀,敲门这么个敲法。”
黑衣大汉双眉一挑,道:“我,九门提督府查店的。”
“啊!”门内一声惊呼,步履之声也跟着急促响起,及门而止,一阵门栓响,两扇门呀然而开。
开门的,是那名唤大顺的中年汉子,他衣衫不整,但已睡意全消,寒风虽刺骨,他也顾不得再行扣扣子,赔上惊惶笑脸,一个劲儿地打拱作揖:“原来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小的不知,多有……”
“少废话,闪开!”黑衣大汉不耐烦地喝了一声,伸出蒲扇般大巴掌,一下子把大顺推开了好几步去,然后迈开大步,闯了进去,进门站定,他一蹬大顺,刚要开口。
突然,他神情一震,愣住了,通往后院的走道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而且背着手傲然卓立,一双重瞳凤目中,威棱闪射地正在逼视着他。
别的不说,单凭这身手,那慑人的目中威棱,黑衣大汉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但,倏地,他一壮胆,挑起了双眉,冷笑说道:“你出来了,那最好不过。”
适时,那带队的中年大汉带着另两名黑衣大汉也进了门,入目白衣书生当路而立,威态慑人,也不由—惊。
朱汉民却连正眼也未看他三个一下,目光只逼视着先进门的那名黑衣大汉,淡然发问道:“你们找我?”
那黑衣大汉道:“不找你找谁?”
朱汉民呆了一呆,道:“你们是……”
敢情他还不知道,大顺是好心人,忙道:“相公,这几位都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
他是有意提醒朱汉民,要朱汉民小心应付。
岂料,朱汉民突然笑了,道:“原来你们是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那最好不过……”
抬手一指先进门的那名黑衣大汉,道:“适才是你敲的门?”
那名黑衣大汉不明所以,爽然点头,道:“不错!”
朱汉民双眉一挑,道:“人所共知,九门提督府负责的是京畿安全,怎么你们九门提督府的人,会知法犯法?”
那名黑衣大汉脸色一变,道:“你说谁知法犯法?”
“我说你们!”朱汉民泰然说道:“据我所知,你们那个皇上颁有禁令,大年初—到初三这三天之内,严禁大小衙门惊扰民家,那么你们九门提督府的人,大年初二便跑出内城,乱敲人门,这叫什么!违命欺君,这罪名你担得起么?我看你是替九门提督找麻烦,等于摘他的顶子。”
一句话听得那名黑衣大汉吓白了脸,机伶一颤,站在那儿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为首模样的中年汉子,却突然冷笑一声,跨前一步,望了朱汉民一眼,冷冷说道:“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也挺会吓唬人的。”
朱汉民淡淡说道:“我说的是实话,是不是吓唬人,你自己明白。”
那中年汉子道:“不错,皇上是有这条禁令,可是你要知道,我等是奉命拿人!”
朱汉民道:“那是九门提督不想戴他那个顶子了。”
那中年汉子道:“皇上虽有禁令,过年三天内不许大小衙门惊扰民家,可是皇室亲族也不能任那无知狂民凌辱!”
朱汉民“哦”了一声,扬眉笑道:“原来你们惊师动众,铁骑四出,就是为了昨晚那件事,那好办,我承认我昨天冒犯了你们主子的亲族,可是你知道是谁凌辱谁?”
中年汉子道:“是你不知死活,凌辱了德兰郡主。”
“你错了!”朱汉民淡淡道:“她理缺,我没找她已算是天大的容量,她却反过来找我,她摆起官威,仗势动手打人,我完全出于自卫,要说凌辱,那只能怪她学艺不精,武学不够好,要不然我这条命昨天就断送在当场了,这个理我找谁说去?”
中年汉子冷笑说道:“你要讲理,九门提督府讲去!”
朱汉民挑了挑眉,也忍了忍,道:“你们难道不分是非曲直?”
中年汉子道:“九门提督府自会给你个是非曲直。”
朱汉民目中威棱一闪,道:“别尽拿九门提督府压人,九门提督府没什么了不起。别说小小的九门提督府,就是紫禁城深宫大内,我也是要来便来,要去便去。”
中年汉子勃然变色,冷笑说道:“好大胆的狂民,想必你是仗恃着一身颇称不俗的武功,你既不把九门提督府放在眼内,那你何不跟我去一趟。”
朱汉民笑道:“我本有心去一趟,不过,那得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再说,你这个官儿也太小了一点了,面子不够!”
中年汉子脸色再变,冷笑道:“要什么官才够资格,你莫非要纪大人亲自来迎?”
“不敢!”朱汉民道:“我不敢惊动纪大人,但起码也要阿步多来。”
中年汉子一惊退步,骇然说道:“你认识我们大领班?”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我一介草民,哪有这等荣幸?”
中年汉子暗暗松了一口气,立即又一副凶狠相:“谅你也没有那么大福份,凭你也不值得惊动大领班。”
朱汉民说道:“对你们这班摆官威,仗人势的脚色,我懒得多说,我说你请不动我,不信你就试试看!”
话落,转注大顺,一笑说道:“大顺哥,你忙你的去吧,这儿没你的事。”
大顺有点犹豫,朱汉民一笑又道:“大顺哥放心,凭他们还奈何不了我。你只管忙你的去,要不然待会儿他们会连你一起抓走!”
衙门头唬人,九门提督府去不得,大顺一哆嗦,连忙拔腿行向后院,一边走心里还直嘀咕:“原来这朱相公竟是个会武的江湖人,怪不得……”
“十八年前,他父亲被神力侯府的差爷请了去,十八年后的今天,九门提督府的差爷们又来抓他,他到底是……”
当然,他是想不通,凭他,只怕一辈子也难懂。
只听那中年汉子一声冷笑:“爷们自然不信!”一挥手,先前那黑衣大汉闪身扑出,大巴掌一递,抓向朱汉民前胸,出手如风,颇也快捷。
朱汉民冷冷一笑道:“别说你,就是北京城的所谓铁骑统统搬来也未必行,不给你们点颜色看,你们会以为百姓永远可欺。”
没见他动,可是那黑衣大汉已然吃了苦头,闷哼一声,抱腕飞退,痛得龇牙咧嘴,直不起腰来。
倘若问他是怎么挨上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下子镇住了另几个,为首中年汉子勃然色变,又惊又怒,厉喝一声:“大胆狂民,京畿重地,你敢拒捕!”
便要二次挥手传令全上,蓦地里蹄声响动,一骑快马溅雪飞泥,疾驰而至,直抵悦来客栈门口。
鞍上一名锦袍老者离鞍而起,飞射入门。
中年汉子一惊收手,立刻一派恭谨,哈腰躬下身躯:“属下见过大领班!”
原来这锦袍老者便是九门提督府护卫大领班阿步多。
这名儿不类汉人,必是个旗人官儿。
大领班阿步多灰髯拂动,一双老眼精芒四射,凝注朱汉民一眨不眨,一动不动,对中年汉子那躬身哈腰一派恭谨的施礼请安,竟似听若无闻,视若无睹。
中年汉子呆了一呆,忙又一躬身,道:“禀大领班,此人便是昨日……”
阿步多霍然而醒,目光不离朱汉民,一摆手,道:“大人有命,不得再行拿人,即刻撤回人马!”
中年汉子又复一怔,可是他却没那个胆问,哈着腰,连声唯唯地退了下去,而且是一直倒退出门外去。
他一退,那两名黑衣大汉,连同那名吃了哑巴亏的黑衣大汉,自然也低着头跟着退了出去。
先前声言要拿人,冒犯亲贵罪不轻,如今却又不许拿人,即刻撤回人马,似乎一天大事顿化乌有,那么容易,九门提督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便是朱汉民也诧异不解,他皱了皱眉,望了望阿步多,尚未说话。
阿步多突然开口说道:“阁下贵姓大名?”
朱汉民眨了眨眼,笑道:“怎么,莫非大领班有意跟我谈谈?”
阿步多又问:“我请问阁下贵姓大名?”
朱汉民仍然未答,笑了笑道:“我正盼望着大领班到来,就是大领班不来,我也非让他们把大领班搬来不可,倘若大领班有意跟我谈谈,何妨屈驾片刻,先让他们回去!”
阿步多似有犹豫,朱汉民一笑又道:“怎么,以大领班的职位、武学,难道还怕我这一介草民,江湖落拓书生吃了不成?”
九门提督府的大领班护卫之首,非同小可,权压半个北京城,小一点的官儿见着他都得低头,他能示弱?
阿步多的老脸一红,立刻挑眉传令,一时蹄声得得,十余名九门提督府的差爷,刹时间走得一干二净。
听听蹄声远去,阿步多又开了口:“如今阁下可以说了吧?”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如果我说我姓朱,叫朱汉民,大领班未必认识……”
阿步多一惊动容,同时老脸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道:“原来阁下便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高手,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朱大侠。阿步多久仰!”
朱汉民呆了一呆,笑道:“大领班为九门提督府护卫之首,平日大驾难出内城一步,竟也熟知武林中事,令人好不佩服!”
阿步多似乎听若无闻,深深地看了朱汉民一眼,道:“朱大侠以前可曾来过北京?”
朱汉民笑道:“大领班何有此一问?”
阿步多道:“我看朱大侠好生面善,就像在哪儿见过!”
朱汉民笑道:“大领班记性不差,事隔十年,多亏大领班还依稀记得我!”
阿步多呆了一呆,道:“十年……”
“不错,十年!”朱汉民点头说道:“大领班仔细想想看,你以前还抱过我!”
阿步多机伶一颤,双目奇光暴闪,瞪目张口,失声说道:“那么,你是……”
朱汉民神情忽地一阵激动,含笑说道:“大领班忘了,我还有个姓名,姓博,叫忆卿!”
阿步多如遭雷击,大叫一声:“果然是小侯爷,想煞阿步多了!”老泪泉涌,翻身拜倒。
朱汉民身形如电,一闪而前,双腕疾探,托住阿步多,面上含笑,目中却也现了泪光,道:“阿步多,你这是要折煞我!”
阿步多发须俱动,老泪满面,颤声说道:“见小侯爷如见威侯,阿步多焉有不拜之理!”
朱汉民道:“阿步多,别这么说,我不是威侯所出,有资格承袭的,只有我妹妹小霞,如今我只是一介武林草莽朱汉民,你快起来!”
阿步多还待不肯,朱汉民突然正色说道:“阿步多,倘若这消息走漏,传入大内,势将为纪大人惹来麻烦,你我都不能连累纪大人,快起来。”
这句话立即生了效,阿步多一震,连忙站直身形,道:“恭敬不如从命,小侯爷恕阿步多死罪。”
泪眼模糊,望着眼前朱汉民,猛然又是一阵激动,悲声叫道:“天可怜地阿步多还能活着见小侯爷一面,如今就是死也无憾了,小侯爷,你知道,侯爷跟夫人死得好冤,死得好惨……”
朱汉民一阵悲痛刺心,点了点头,没说话。那倒不是没话说,而是喉头被什么东西所堵住,说不出来。
默然相对了片刻,朱汉民忽地举袖拭泪,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悲伤何用,阿步多,走,到后面我房里坐坐,咱们好好谈谈,我还有话问你。”
说着,拉着阿步多往后行去,一踏进后院,迎面碰见了大顺,他听见人走了,想要出来看看,睹状一怔,刚要问。
朱汉民已然摆手说道:“大顺哥,麻烦弄—壶茶来,这位是我一位远亲,恰好任职九门提督府,适才那几位,卖了个面子,没事了。”
不等大顺有任何反应,便拉着阿步多奔向房中。
大顺愕了,半响始摇摇头,满面不解神色地转向西边屋中,不解归不解,他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进了房,朱汉民举手让座,阿步多却拘谨地道:“小侯爷面前,阿步多不敢坐。”
朱汉民一皱眉,道:“阿步多,适才我是怎么说的,你要称呼我小侯爷,不如叫我一声朱少侠,这样我听来顺耳得多。”
阿步多一震忙道:“阿步多该死,下次—定记住就是。”
朱汉民一白手,道:“那么,坐下谈!”
阿步多哈腰唯唯,脚下却没动。
朱汉民又皱了眉,道:“阿步多,你自己看,这像远房亲戚么?”
阿步多不敢再说,只得告罪坐下,即是正襟危坐,一派恭谨之色,看得朱汉民又皱眉了,笑道:“别这样,阿步多,放轻松点,随便点,我不是说过么,我不是威侯所出,你这样岂不让我难受?”
阿步多答得感人,道:“这个阿步多知道,但威侯视您如己出,不管怎么说,您是阿步多心目中的小侯爷。”
朱汉民眉锋皱得更深,摇摇头,道:“好吧,随你怎么想吧,纪大人老夫妇两位近年来可好?”
阿步多恭谨答道:“托您的福,大人和夫人都安好,只是,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