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仍然活在世上最妥当。于是转身放腿便路,一晃眼间奔回岩顶。
他上一次已得知岩后另有路径,不过险峻难行,其时他带着负伤的一梦头陀及单水仙,不能取道;目下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是以更不迟疑,直扑岩后险径。
但见他身形在群山中起落跳掷,不久已翻过数座山峰。当下攀上高处眺望,发觉远处人影闪动,正是那武宫主,穷追不舍。
这时看了已无法绕回武当道观中辞别,便转身放步疾奔。
傍晚时分才走出山区,一问之下,才知已是谷城地面,暗自寻思道:“我本侍出得秘府,便到观中与白霞真人等商议今后行止,现下既已离开武当,这行止去向不必再说,但总得设法教人捎个信给他们才好……”转眼四望,只见路边一道宽陌,过去数丈有座农舍,便又想道:有了,我何不写封信托农家带去?我目下虽是有点困乏,却无须在此地休息,只等托信之事办妥,便赶到谷城歇宿。”
于是穿过宽陌,奔到农舍。那农舍中只有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是十二岁左右的小姑娘。赵岳枫大感失望,沉吟不语,那小女孩既乖巧又和气,眼见赵岳枫满面胡子,头发散乱,以为他走路口渴,道:“大叔要喝水么?这儿有!”
赵岳枫倒不好意思拒绝,微笑道:“谢谢你!”接过水碗一饮而尽。小女孩又去倒水;屋中一个婴儿放声啼哭,赵岳枫大感过意不去,摸了囊中还有十余枚铜铁,便掏出来走入屋去,塞在小女孩手中:“小妹子,拿去买些糖果给弟妹吃。”
他态度声音十分和蔼,小女孩对他毫不疑惑,大见欢偷。赵岳枫正要退出屋外,忽然一阵铃声远远传来,甚是熟悉。他斗地记起当日借脚力追赶绝手判官沈斌,以致被骗去沉沙古剑。那头白驴颈下系着一个金铃,正是这等声音。
小女孩见他面色微变,也自着慌,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赵岳枫见她惊骇,连忙笑道:“那是一头驴子颈下金铃的声音,这驴子很好玩,我只怕那个骑在驴子上的人!”小女孩懂事地幄一声,说道:“那一定是个很凶的人了!大叔你躲起来别让他瞧见不就行啦?”
赵岳枫喜道:“小妹子你真好,我就躲一躲!”说罢游目四顾,只见后门外似是加了一间小屋,便走出去。那间小屋子里灶炉俱全,还有个小窗。赵岳枫道:“小妹子,你别告诉人家我在这儿!”
小女孩笑道:“使得。”领着几个弟弟妹妹出去,到屋前玩耍。
清脆铃声迅快移动,忽然舍下大道,竟是向这屋子驰来。赵岳枫虽然不怕武官主,但既是一心躲避,自然不想被她找到。因此心中不免紧张起来。打窗缝往外窥时,只见武宫主骑着一头黑驴,身上已不复穿上宫装。青巾包头,微见憔悴之容,但仍然具有冷艳清丽的风韵。
赵岳枫见那头驴子变成黑色,不禁一怔,接着暗暗失笑,忖道:“她一怒之下解散了铁柱宫,自己仍在江湖上露面,自是害怕武阳公追踪处罚,因此更换了驴身颜色,卸去宫装,这也是情理中之事。”
只见武宫主望住门前小女孩叫道:“喂,有没有瞧见一个如此这般的人走过?”
小女孩见她声调冰冷,远不及赵岳枫和气,当下答道:“没有呀!”
武宫主一向聪明绝顶,可是万万料不到一个小女孩也会骗人,不由得不信。沉吟道:
“奇怪,他明明打这边经过,算这时间总须在我视线之内,怎的没有了影子?”她只是自言自语,小女孩自顾自低头哄弟妹玩耍,生怕被她看出面色。
武宫主心中微觉有异,但一时却未想出何事可疑。正寻思问,远远忽然传来一阵雷鸣似的声音,说道:“好大胆的丫头,竟敢背叛为父……”
声音未歇,风声枫然一响,农舍门前多出一人。只见此人五官端秀,眉目间极有威仪,身穿一袭青布衫,旁人只觉此人一表斯文,哪知这青衫中年人便是威震天下,号令武林的一代魔君武阳公。
赵岳枫先前听他语声,判断出还在二十余丈以外,见他瞬息便至,心中大是凛骇,暗付这老魔头全身功力已复旧观,现下只要被他发现自己,那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那几个孩子见他来势奇异威猛,都骇得哭叫起来,小女孩连忙把他们拉入屋内,掩住双扉。
武宫主面色变得一片苍白,默默望住父亲。
赵岳枫若不是亲眼瞧见,真不相信这个倔强骄傲的女孩子还会露出这么可怜的神情,心中一软,顿时涌起侠义之心想道:“武阳公若是不顾父女之情,竟下毒手,我赵岳枫身为侠义之士,可不能坐视这凶毒之事发生……”
只见武阳公冷电般的眼神在女儿面上转了几转,冷冷道:“水仙呢?”
武宫主心中一阵痛楚,暗想自己孝顺了十多年,还比不上一个单水仙,缓缓答道:“死啦!”
武阳公神色更加冰冷,道:“尸首呢?”
武宫主怔一下,道:“丢在山中,想必已膏兽吻,找不到啦!”
武阳公面色突然缓和下来,柔声道:“死了也就算啦,你带我去瞧瞧那地方!”
武宫主支吾道:“女儿忘了确实地点,再说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武阳公面孔一板,道:“别多嘴,带我去就是!”
武宫主支吾不过,叹一口气,道:“她没有死,但已落发出家!”
武阳公道:“带我去瞧瞧她!”武宫主突然失声悲啼,叫道:“爹爹啊!难道女儿比不上她?”武阳公冷冷道:“她是我的亲生骨肉,你只是我的义女,怎可相比?”
这话只听得赵岳枫一愣,心想这武阳公好生残忍冷酷,即便实情如此,也不宜于此时出口。
武宫主似是现在才晓得身世,呆如木鸡,面色更加苍白。过了半晌,幽幽道:“好,我带义父你去见她!”她立即改口称武阳公为义父,这其中辛酸自怜之情,即使是赵岳枫这等鲁莽男子也感觉得出。
武阳公一点也无动于衷,道:“如此甚好,但我须先找到赵岳枫,免得他把那对头勾来。”
武宫主在这极端苦楚紊乱之中,反而忆起早先那小女孩的情状,心想:“大凡孩子们见到这头驴子,无不好奇瞧看,那小女孩竟低着头,分明内怯,再者她手中有十几枚铜钱,这贫苦农家焉能有钱给孩子们花用,可知必是赵岳枫在这屋中躲着。”
她这刻自然不会说出此事,心念一转,大声道:“佩儿知道赵岳枫下落,但义父你将来如何处罚?请先告诉我。”
武阳公沉吟一下,道:“罚你以楷书抄写愣岩经和金刚经各一千遍,然后……”
这一罚大出武宫主、赵岳枫二人意表之外,她怔一下,道:“以后呢?”
武阳公道:“以后便削发为尼,终生不得出嫁!”
武宫主一阵凄然,幽声道:“佩儿宁可现在便死!”
武阳公道:“那也由得你,但你须得先说出赵岳枫下落和水仙出家的庵庙!”
武宫主道:“赵岳枫已经死啦,内情等会儿再禀,另有一事须得先行奉察,那就是水仙妹出家为尼,可不是我强迫她的!义父你纵然找到了她,也没有用处!”
这话武阳公自然领悟得出其中之意,要知他早已瞧出单水仙一颗芳心已落在赵岳枫身上,因此她一知道自己就是赵岳枫宿仇死敌的女儿,想到结合无望,自然选择出家一途。当下冷笑道:“天下没有不能解决之事,她若是不听老父之言,我便火焚天下庵寺,看她到何处念经拜佛?”
武宫主叹道:“义父此法果然厉害无比,水仙妹子怕天下僧尼受累,只好乖乖听从……”
赵岳枫一方面愤慨,一方面也十分佩服。他倒没有想到单水仙乃然是为了他而出家,心想既是如此,二妹不出家也就是了!
武宫主又问道:“义父您老命我抄写愣岩经和金刚经各千遍,其间之苦不必说得,只不知义父何以想得出这等奇异可怖的刑罚?”
赵岳枫自是深知执笔抄写之苦,当下不禁侧耳细听。武阳公冷冷一笑,没有做声,心想:“那愣岩、金刚二经乃佛门要典,包含广傅,证论精微。以她的天聪资质,若是抄上千遍,不但烂熟于胸,而且能尽行领悟其中旨趣,那时候只怕不准她出家也办不到!”
武宫主、赵岳枫二人自是料不到这武阳公学识渊博,心计既深且工,为了要使武芳佩一生不能嫁人,所以设此圈套要她日后甘心长遁空门之内。
当下武宫主把赵岳枫如何躲在武当秘府禁地之内练功疗伤,自己如何投下毒果之事说出。武阳公颔首道:“这话不是随口编得出来的,我们且看了武当派的动静,便知赵岳枫是否当真已死!”他沉吟一下,道:“我们不须上山,只在附近留意探听,倘若武当派传出赵岳枫死讯,决计是假。若是无什么动静传开,甚至派人下山说是找寻赵岳枫,则那断定已死无疑!”
这一番推论实在极有道理,若然赵岳枫不是阴差阳错逃了出来,听到他们对话,而是见到武当之人,把武宫主投下毒果加害之事说出,定必会将计就计,传出赵岳枫死讯,以便赵岳枫潜迹苦修,不须防备武阳公寻上门来。
武宫主唯唯应了,当即跟着武阳公向大道走去,不久工夫,铃声渐远。
赵岳枫这时完全打消向武当报讯之意,暗念现下功力未复,必须找到一处隐僻之所,埋首苦练。想来想去,决定北上,找个荒僻村落躲起来最妙。
于是走出农舍,再向那小女孩道谢过,这才直向北方奔去。这时,他心中既不须牵挂单水仙,便毫无心事。经过襄阳城时,斗地忆起,上一次曾经请业已归隐本城的贾方山老镖师,施展独步天下的易容之术,改变面貌。目下正须隐蔽行踪,找他最好不过。
当他走出贾府之时,已经变成一个行旅商贾模样,不但面貌全非,连全身四肢的肤色也都变换了。那贾老镖师不但替他改易容貌,还教他一套言语应付,以及此去何地,应带何种货物,以瞒人耳目等等。
他在襄阳城中办了一点货,便出城北行。不一日,走到河南淮阳城内。忽听一阵清脆铃声从后面追上来,连忙避到店肆檐下,回头瞧看,眨眼间两骑奔驰而来,正是那武阳公和武宫主二人。
这时街上行人甚多,但武阳公和武宫主二人极是敏锐明察,略一流盼之间,四道目光都扫过赵岳枫面上。
赵岳枫心头微震,暗想,这两人都不愧是曾经领袖天下黑道群雄的人物,单是这等眼力,已经叫人十分佩服!
他们一直向前驰去,赵岳枫因已经化妆,不怕他们认出,便暗暗跟随后回。
那两人转入一条横街,武宫主扬鞭道:“义父,水仙妹子就是在这座庙内出的家!现下还在不在此处?女儿却不得而知!”
武阳公道:“你且在外面等候!”飘身下马,一个起落,已跃入大门之内。
里面是个院子,摆列着不少盆景,甚是幽静恬谈。
他轻咳一声,道:“有人么?”这一声轻咳和语声直传入深速屋宇之内。转眼工夫,一个中年尼姑走出来,面带讶色。
武阳公目光射到那女尼面上,眼光威煞之气极重,那比丘尼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凌厉可怕的眼光,震慑得低下头,合十道:“檀樾有何见教?”
她竟不敢问他怎生进得院中,武阳公一言不发,举步上阶,进去便是一问佛堂,烟雾氤氲。
那中年女尼鼓起勇气,急走数步,拦在他面前,柔声道:“檀樾意欲何为?”
武阳公双眉轻轻一耸,冷冷道:“数十年以来,天下之间还没有人胆敢拦住老夫去路的!”
女尼感觉出他口气中杀机极盛,方自惊疑交集,武阳公衣袖一拂,砰的一声,丈许外的供桌四分五裂,香炉烛台跌散一地。
女尼见他一拂之中的力道如此厉害,想象得到若是拂中自己身躯,那还了得?不由得面色灰白,连退几步。武阳公冷冷道:“这是看在我女儿面上,权且饶你一死,快去叫她出来!”
却听后面一阵步声,接着出来一个缎衣女尼,年纪极轻。头上青丝虽是剃个干净,但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扬波,极是秀美。
她怔怔地望住武阳公,武阳公双目凝威,瞧她一阵,突然长叹一声,眼中泛起慈蔼光辉,道:“仙儿,你何故落发出家?”
那女尼原来就是单水仙,幽幽答道:“小尼罪孽深重,但愿我佛慈悲……”
话犹未毕,武阳公烦恼地嘿了一声,举袖一拂,佛堂之中劲风旋卷,只听一阵响声过处,四面墙上接着的佛像及其他卷轴通通掉在地上。
他又叹一口气,缓缓道:“为父枉自称雄天下数十年,但连唯一的亲生骨肉也不能羽翼保护,唉!仙儿你别再提什么罪孽我佛之类的话,这就随为父离开此地,为父包管你这一生一世荣华快乐!”
单水仙见他那种英雄气短的样子,芳心中大为震动,暗自想道:“像爹爹这等为人,实难流露出心中真情,我若是不遵从他的话,不免令他十分痛苦。”
武阳公又道:“为父听佩儿说,不是她迫你出家的,这话可是当真?”
单水仙答道:“是女儿自愿托庇我佛,与佩姊姊无关!”
武阳公颔首道:“如此甚好,不然的话,为父就亲手取她性命!”
旁边的中年女尼深感此人口气坚决有力,知道杀人之言不假,骇得啊了一声。武阳公一拂袖,劲力涌出,托住女尼身形飞入门后,一眼见单水仙神情着急,便道:“她没事,为父不想有旁人介入咱们之间!”
单水仙想了一想,沉吟道:“我……我决计要遁迹空门,不愿尘世,爹爹你走吧!”
武阳公道:“你且讲出个道理来!”
单水仙答道:“佛家戒打诳语,女儿只好从实奉禀,第一就是女儿刚才听爹亲口说出杀死佩姊姊的话,我和她同是您的女儿,说不定您有一天看不顺眼,也杀死了我……”
武阳公插口道:“胡说,她只是为父自小收养的义女,你是为父亲生骨肉,怎可相比?”
单水仙惊讶得说不出话,过了半晌,说道:“纵然不是亲生骨肉,但她随侍多年,你也未免太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