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皮果提先生高高兴兴地说道,“行了,高米芝太太!”高米芝太太低声哼了一声,“亮了,按规矩办!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吧,少爷!嘿,这是为我们的小爱米丽呀。你知道,天黑后,这条路并不怎亮,也不怎么让人快活;所以只要我在家,一到她回家的时间了,我就把灯放在窗台上。喏,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很开心地俯身对我说道,“可以达到两个目的。她——爱米丽——说,‘这是家!’她这么说。爱米丽还说,‘我舅舅在家!’因为如果我不在家,我就不会点上亮了。”
“你真是个吃奶的小娃娃!”皮果提说道;尽管她那么认为,她仍然很喜欢他这点。
“哈!”皮果提先生把腿伸得老开地站着,很开心地用双手在腿的上上下下搓着,同时又时而看看我们又时而看看火炉,并说道:“我没想到。真是看不出呀。”
“看不大出。”皮果提说道。
“不,”皮果提先生笑着说道,“看不大出,不过——不过想想倒是的,你知道。我不在乎,唉哟哟!我对你说吧。我去看我们爱米丽那可爱的住房时,我——真该死,”皮果提先生突然语气加重了说道——“喏!我不能多说——我几乎认为那些小东西就是她呢。我拿起它们,又放下,我轻轻摸它们,好像她们就是我们的爱米丽。她的小帽等都是这样的。我不许人任意作践它们,不管为什么。这真是一个像大海猪一样的孩子!”皮果提先生一面说,一面大笑着渲泄他的热情。
皮果提和我都笑了,不过声音没那么高。
“这是我的看法,你知道,”皮果提先生又搓了阵大腿后喜气洋洋地说道,“过去我常和她一起玩,我们装成土耳其人,法国人,鲨鱼,各种外国人——啊呀,是的;还装成狮子,鲸鱼,以及我叫不出名的一切!——那时,她还没到我膝盖那儿。我已经习惯了。你知道,喏,这儿和这蜡烛,”皮果提先生愉快地伸出手指着那蜡烛说道,“我打定主意,她结婚离开这儿后,我还要照现在这样把蜡烛放在这里。我打定主意,一到夜里,不管我住在哪儿,唉哟哟,也不管我命运如何!——她不在这里或我不在那里,我都把灯放在窗上,像我现在这样坐在火炉前,做出等她的样子。这是一个像海猪一样的孩子!”皮果提先生又大笑着说道,“嘿,现在;我看到蜡烛冒火花,我就对自己说,‘她看到它了!爱米丽来了!’这是一个像海猪一样的孩子!总被说中!”皮果提先生不笑了,合掌说道,“因为她来了!”
进来的只有汉姆。我进屋后,夜一定更潮了,因为他戴了一顶把脸都遮住了的大油毡帽。
“爱米丽在哪儿呢?”皮果提先生问道。
汉姆的头动了一下,好像她就在外面。皮果提先生从窗台上取下蜡烛,剪过烛花,放到桌上,然后忙着拨火炉的火。
这时,一直没动静的汉姆说道:
“卫少爷,你可以出来一下,看看爱米丽和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吗?”
我们出来了。我在门口经过他身边时感到又惊又怕,因为我发现他面色十分苍白。他急急把我推到门外,把门关上,这样就只有我俩在一起了。
“汉姆!出什么事了?”
“卫少爷!”——哦,由于心碎,他哭得多可怕呀!
我被那惨状弄得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了。我只能看着他发呆。
“汉姆,可怜的好人!千万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心上人,卫少爷——我心中的骄傲和希望——我情愿为她死,为她立刻去死的那个人——走了!”
“走了?”
“爱米丽已经跑走了!哦,卫少爷,想想她是·怎·么跑走的吧,我希望我仁慈的上帝在她遭到毁灭和耻辱前就杀死她,杀死比一切都可爱的她!”
他那转向迷乱天空的脸,他那颤抖着握起的双手,他那身躯痛苦的扭动,都和那荒原一起留在我记忆中了,直到今天。那里永远是黑夜,而他是那儿唯一的存在。
“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急急说道,“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最好的。在门里面,我怎么说好呢?我怎么把这告诉他呢,卫少爷?”
我看到门动了,于是出于本能从外面把门把手握住,想争取点时间。但已太迟了。皮果提先生的脸伸了出来;如果我能活五百年,我也忘不了他看到我们时脸上的变化。
我记得响起一阵哭声和叫声,女人们围住他转来转去,我们都进到屋里了。我拿着汉姆给我的一张纸,皮果提先生的背心撕破了,头发也散乱了,脸和嘴唇煞白,血一直流到胸前(我想那血是从他口里喷出来的),呆呆地望着我。
“读吧,少爷,”他声音发颤地低声说,“请慢点,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听明白。”
在一片死寂中,我读着那张墨迹斑斑的纸条。
“‘在我还是心地纯洁时,你对我的爱也远远超过我应得到的;而当你看到这纸时,我已走得很远很远了。’”
“我已走得很远很远了,”他慢慢重复说道,“停下!爱米丽很远。好!”
“‘早晨,我离开我那亲爱的家时——我那亲爱的家——
哦,我那亲爱的家哦!——”
信上的日期是头天晚上:
——“‘除非他能使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我就永远不回来了。你将在夜里,在许多小时以后,才读到这封信而见不到我了。哦,但愿你知道我心中有多么难过!
但愿你——爱了我这么多伤害并永远不能饶恕我的你——能知道我多么痛苦!我太罪孽深重,不配多写。哦,把我想成一个很坏的人吧,这样你好受些。哦,一定告诉舅舅,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爱过他。哦,不要记起过去你们大家对我多爱多好,不要记起我们曾要结婚,却只把我想象作夭亡后埋在什么地方了。求我离弃的上天怜悯我的舅舅!告诉他,我从没像现在这么爱过他。安慰他。爱上一个能在舅舅面前代替我的好姑娘,一个忠于你,配得上你的清白女孩,反正不是我。上帝保佑大家!
我要常常跪下为大家祈祷。如果他不让我以夫人的身份回来,我就不为自己祈祷,我要为大家祈祷。把我最后的爱献给舅舅。把我最后的眼泪和感激献给舅舅!’”
完了。
我读完后好久好久,皮果提先生仍呆呆站在那里瞪着我。后来,我鼓起勇气抓住他手,努力请求他控制自己。他答道,“我谢谢你,少爷,我谢谢你!”却仍一动不动。
汉姆对他说话。皮果提先生能深切领会他的痛苦,紧紧握住他的手,可仍然那样一动不动,没人敢惊动他。
终于,他慢慢地把眼光从我身上挪开,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一样,然后朝四下看着,低声说道:
“那男的是谁?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汉姆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感到受了重重一击而往后退。
“有一个让人生疑的男的,”皮果提先生说道,“他是谁?”
“卫少爷!”汉姆恳求道,“出去一下吧。让我把我该说出的告诉他。你不该听的,少爷。”
我又感到重重一击。我一下倒在一张椅子上,我想说什么,却舌头被捆住一样,视线也模糊了。
“我要知道他的名字!”我又听到这话。
“过去,有一阵,”汉姆结巴地说道,“总有个仆人来这儿。
还有一个主子。他俩是一家的。”
皮果提先生仍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眼光都投向他了。
“有人看到,”汉姆说道,“昨晚——和我们那可怜的女孩在一起。他已躲到这一带约一个星期了。别人以为他走了,其实他是躲起来了。别待在这里,卫少爷,求你!”
我感到皮果提搂住了我脖子。可是,就算这房子会塌下全压住我,我也不能动弹。
“今天早上,就在天快亮时,一辆眼生的马车停在镇外,就在诺维奇大路上。”汉姆继续说道,“那仆人往马车走去,后来又走回来,再走过去。他再走过去时,旁边跟着爱米丽,另一个人在马车里,他就是那个男的。”
“天哪,”皮果提先生往后退了几步,好像要拦住什么他害怕的东西一样,并说道。“别对我说,他名字是斯梯福兹!”
“卫少爷,”汉姆声不成句地叫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一点也不责备你——不过他的名字是斯梯福兹,他是个该死的恶棍!”
皮果提先生一声也没喊,一滴泪也不流,一下也不动,直到他突然一下醒过来似地,一把从墙角的钉子上扯下他的粗毛衣。
“帮我一下吧!我没劲了,穿不上了,”他急躁地说道,“帮我一下吧。行!”当什么人帮他穿好后,他说道,“诺,把那帽子递给我!”
汉姆问他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我的甥女,我要去找我的爱米丽。我先要去把那条船凿穿,因为我是个大活人,一想到他的心肠,我就要淹死·他!如果他坐在我面前,”他疯狂地伸出右拳说道,“如果他坐在我面前,面对我,把我打得咽了气,我也要淹死他,我想就该这样!——我要去找我的甥女。”
“去什么地方呢?”汉姆在门口拦住他喊道。
“无论是什么地方!我要走遍世界去找我的外甥女。我要去找我那受辱的可怜的外甥女,把她找回来。别拦我!我告诉你,我要去找我的甥女!”
“别,别!”高米芝太太插进他们之间哭喊道,“别,别,丹,你这个样子不行的。等一等再去找她,我孤苦伶仃的丹,那才可以呀!可你现在这样不行。坐下,原谅我一直让你心烦,丹——和这比起来,·我的那些不如意又算什么!——让我们谈谈吧,她是个孤儿,汉姆也是个孤儿,我又是个可怜的孤老婆子,是你把我们大家收留了这么久,这么一来可以使你那可怜的心软一点,丹,”她把头枕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就可以对这重重的悲哀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因为你知道,丹,你知道那应许——‘你们这样对待我兄弟中最小的那一个,也就是这样对待我了;’①在这个家里,这句话永远都被应验着,这里是我们这么这么多年来的安身之处!”
①均系文学作品中人物,见第四章的注文。
这时,他变得柔顺了。我本想跪下求他饶恕我带来的破坏;饶恕并不再诅咒斯梯福兹,但听他哭时,这一切为另一更好的感情取代。我那满心都要溢出的痛苦也找到了同样的出路,我也大放悲声。
第三十二章 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程
天下有我这种想法的人,想必有很多,所以我不怕写出。对斯梯福兹,我从没在我和他友情断绝时那样爱过他。越因为发现他那缺点而极度不安,我越怀念他的长处,与过去崇拜他时相比,我这时更欣赏那能使他变得高尚伟大人物的特点。他侮辱了一个诚实的家庭,虽然我痛切地感到我也不自觉地负有责任,但我相信,如果我面对他时,我说不出一句责备的话。我会依然那么爱他——虽然我不会再那么为他所迷住——但我会那么满怀热诚地记起我对他的爱慕,以至我相信我会像一个精神受挫的孩子那样软弱,并且生出重续旧好的念头,(不过我从没有那么想过)。我觉得,正如他早就感到的那样,我们中的一切都结束了。他对我怀着什么样的记忆,我对此一直一无所知,也许在他是很空泛,很易被忘掉的;可是我对他的记忆却像是对一个死去的好友所持的记忆。
是的,斯梯福兹,在这可怜的传记舞台上已被除名了!在最后审判的天座前,也许我的悲哀不自觉会成为反对你的证据,但我决不会对你有愤慨的思想或有所责备的,我知道的!
不久,这事便传遍了全镇;因此,当我次日早上走过街道时,不断听到人们在家门口谈论这事。多数人责骂她,少数人则责骂他,但对她的第二个父亲和她的未婚夫人们所持的感情是一致的。无论什么人,都对被苦愁压着的他们怀着温存、体贴和尊敬。这两个人一大早在海滩上慢慢散步,出海的人见到他们忙避开。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无不同情地议论着。
在海滩上离海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了他们。天色大亮,他们仍像我离开他们时那样坐在那里,就是皮果提不告诉我,我也一下就看出他们通宵未睡。他们看上去很疲乏;一夜之间,我觉得皮果提先生的头,和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相比,低得更下了。但是,他们都像大海那样深沉,坚定:那时,大海平静地躺在暗淡的天空下,无风无浪,但海面沉重地起伏着,好像它在休息时的呼吸,一道来自尚看不见的太阳的银光与海面在远处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