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在那儿坐得太久,抑或因为斯梯福兹执意要保持他已拥有的优势,我不得而知;反正她离开后,我们在餐室里呆了不过五分钟。“她在弹竖琴呢,”斯梯福兹在餐室门口轻声说道,“这三年来,我相信,除了我母亲,还没人听她弹过。”他怪怪地微笑着说道,但那笑容又即刻消失了。于是,我们走进了那间房,发现她独自呆在那里。
“别起来!”斯梯福兹说道(可她已经起身了);我亲爱的萝莎,别起来!发发慈悲,给我们唱一支爱尔兰歌吧。”
“你喜欢爱尔兰歌吗?”
“喜欢极了!”斯梯福兹说道,“胜过一切其它的。雏菊在这儿,他也自灵魂中就喜欢音乐呢。给我们唱支爱尔兰歌吧,萝莎!让我像往常那样坐下听。”
他没有触到她,也没触到她坐的椅子,他只不过在竖琴边坐下。她在竖琴旁站了一小会儿,样子怪怪的;她用右手作了一系列的弹琴动作,却不让弦有响声。终于,她坐下,一下把琴朝身边一拉,就弹唱起来。
我不知道,在她的弹唱中有种什么东西,竟使得那首歌成为我一生听过的或想象得出的最不平凡的歌。那首歌似乎包含着某种可怕的东西;仿佛那首歌不是写出或谱出的,而是从她心底的情感深处并发出来的;她低婉的歌声多多少少表现了她的情感,当琴住歌停时,她的情感仿佛缩成了一团。当她又倚在琴旁,用右手拔弄琴却不让弦发出声时,我呆住了。
又过了一分钟,下面谈到的事把我从那迷惘恍惚中唤醒——斯梯福兹曾离开座位,走到她身边,愉快地搂住她说道:“嘿,萝莎,将来我们会非常相爱!”她打他,像野猫一样粗暴地把他推开,然后冲出了房间。
“萝莎怎么了?”斯梯福兹夫人进来说道。
“她当了一小会儿的天使,母亲,”斯梯福兹说道,“所以,依照那循环的规律,她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你应该小心点,别招惹他,詹姆斯。她的脾气已经很坏了,记住,别逗她了。”
萝莎没再回屋里,直到我去斯梯福兹房里道晚安时,也没人再提到过她。那时,他问我可曾见过像这样又凶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小东西。
我表示出我当时能表示出的惊讶,并问他能否猜出她究竟为什么这么突然大发脾气。
“哦,天知道,”斯梯福兹说道,“随你怎么想——或许毫无原因呢!我对你说过,她把每样东西,连同她自己,都拿来磨,磨得很锋利。她是一种带刃的东西,得小心对付。它永远是危险的。晚安!”
“晚安!”我说道,“我亲爱的斯提福兹!明早在你醒来之前我就离开了。再见吧!”
他不愿放我走开。他站在那里,就像他在我房间时那样伸开两只胳臂,一只手搭在我一侧肩头上。
“雏菊,”他微微笑着说道,“由于这名字不是由你的教父或教母给你起的,只是我最喜欢用来叫你用的——我希望,我真希望,我真心希望,你能把这名字给我!”
“哈,这有什么不能呢,”我说道。
“雏菊,一旦发生什么事使我们隔绝了,你应该想我最好的一面,大孩子。嘿,让咱们说好。万一环境一旦把我们分开了,想我最好的一面!”
“在我眼里,斯梯福兹,你没有最好的一面,”我说道,“也没有最坏的一面。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整个被我爱慕和敬重。”
尽管只是模糊的思想,但我仍一度冤枉过他,所以我心底好悔好恨。我的话到了嘴边,想把那些想法和盘托出。倘若不是想到这样我就势必出卖爱妮丝的友谊,倘若不是我还没想好如何才能避免上述危害,我一定等不及他说“上帝保佑你,雏菊,再见”之前,就全说出来了。我犹豫着,终未说出来。于是我们握手,然后分别了。
我黎明起床,尽可能悄悄穿好衣,再朝他房里看。他睡得很香,还是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安安逸逸躺着,头枕在臂上。
时光及时而来,又迅速离去。那时,我看到他竟睡得深沉不受半点惊扰,我有些惊奇了。他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继续睡着——让我再想想那时的他吧;于是,在这静寂时分,我离开了他。
——哦,上帝饶恕你,斯梯福兹!永远也不再触碰那只在爱情和友情上都消极的手了。永远也不,永远也不再了!
第三十章 一种损失
我晚上抵达雅茅斯,先去了旅馆。我知道皮果提的客房——我的房间——很可能那一会儿已有人住在那里了(如果那位了不起的来访者①不在那里的话,而在这位来访者面前,所有的活人都只能让位);所以我先去了旅店,在那里吃饭,也定下了床位。
①指死神。
我十点钟离开旅店。很多商店已打烊,市镇变得死气沉沉的。我来到欧默——约拉姆公司时,发现它的百叶窗虽已关上,门却开着。我看到了在店里靠近门边吸烟的欧默先生,我就走进去问候他。
“啊,天呀!”欧默先生说道,“你好吗?坐一下。——我吸烟不让你讨厌吧,我希望?”
“一点也不呢,”我说道,“我喜欢——看到有的人吸烟。”
“什么,你自己不吸,嗯?”欧默先生大笑着说道,“也好呢,先生。这于年轻人是个坏习惯。请坐。我是为了自己喘过气才吸呢。”
欧默先生为我让出地方,放上把椅子。他又坐下了,上气不接下气,对着烟斗大口喘,好像烟斗里有什么他一旦缺少就会死的东西。
“听到巴吉斯先生的坏消息后,我很难过。”我说道。
欧默先生一脸镇静地看看我,然后摇摇头。
“你知道他今晚的情况吗?”我问道。
“如果不是出于忌讳,先生,”欧默先生答道,“这问题本应由我向你提出呢。这就是我们,我们这一行的弊端——当一个有关系的人生病时,·我·们·不·能问候他。”
我还没想到这难题,虽说我进来时,曾怕听到那老的调子。不过,既已挑明,我也就承认了,并也那样说了。
“是的,是的,你懂呀,”欧默先生点头说道。“我们可不敢那么做呀。天哪,如果说‘欧默——约拉姆公司向你致意,问你今天早上觉得怎样,或下午觉得怎样?’这会惊得让人无法恢复呢。”
欧默先生和我相对点点头,借着烟斗的帮助,欧默先生恢复了呼吸。
“有些事使干我们这行的人不能自由自在地表示他们的关怀,”欧默先生说道,“就拿我来说吧,我认识巴吉斯一年也罢,他经过时我只能点点头;我认识他四十年也罢,也只能这样做。我决·不能去问‘他好吗?’”
我觉得这对欧默先生是挺难的,我把这想法告诉了他。
“我并不比别人自私,我希望,”欧默先生说道,“看看我!我随时会咽气,在这种情况下,我自己知道,我是不会自私的。一个知道他行将就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一个风箱被割开一样咽气的人,一个做了外祖父的人,依我说,一般是不会自私的。”欧默先生说道。
我说道:“完全不会的。”
“并不是我怨我这行当,”欧默先生说道,“不是的。无疑,行行有利也有弊。我希望的是,有关系的人们都能变得坚强起来。”
欧默先生默默吸了几口烟,一脸的谦恭和气;然后又接着先前那话茬说道:
“所以,我们只有专门从爱米丽的报告中来得知巴吉斯的情况了。她对我们不比对一群羊羔抱更多惊恐和猜疑,她知道我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明妮和约拉姆刚刚去了那儿,实际上(她一连几个小时在那儿给她姨妈帮点忙)是去向她询问他今晚怎样;如果你愿意等到他们回来,他们可以把详情告诉你。你吃点什么吗?一杯加水柠檬酒?喏?我自己用加水柠檬酒来就烟。”欧默拿起了他的杯子答说,“因为人们说加水柠檬酒可以滋润我这讨厌的呼吸赖以进行的通道。不过,天哪,”欧默先生哑声哑气地说道,“有毛病并不是那条通道呀!‘让我充分地呼吸吧,’我对我女儿明妮说道,‘我自会找到通道的,我亲爱的。’”
实际上,他根本喘不过气来,看他笑真让人担心。他恢复到可以谈话时,我婉谢了他用些点心的提议,因为我刚用过晚饭;我还说明,既是蒙他好意挽留,我就等他的女儿和女婿回来。然后我又问小爱米丽怎么样了。
“嘿,先生,”欧默先生一边说,一边把烟斗挪开,这样他就可以摩擦他的下巴了,“我对你说实话,她举行了婚礼以后,我才会高兴呢。”
“为什么是这样呢?”我问道。
“嘿,她眼下不安分,”欧默先生说道,“这并不是说她没过去漂亮,因为她出落得更漂亮了——我敢向你保证,她更漂亮了。这并不是说她活干得没从前好,一样地好。·过·去她一人能顶任何样的六个人,·现·在她也能顶任何样的六个人。不过,不知怎么,她心思不在这里了。我希望你明白,”欧默先生又摩擦了下巴再吸了口烟后说道,“我用下面这些话来大概地表示是什么意思:‘使劲拉呀,用力拉呀,一起拉呀,大家努力,唿啦啦!’我应该对你说,我发现爱米丽身上没有的——
一般来说——就是·这·个。”
欧默先生的表情和态度是那样传神,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表明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么快就领悟了似乎让他很快活,他往下说道:
“喏,我认为主要,由于她处于一种不安定状况中,你知道。办完事后,她的舅舅和我,她的未婚夫和我,谈了很多;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她不安定。你应当还记得。”欧默先生微微摇头说道,“这个小爱米丽是个很热情的小东西。俗话说,‘你不能用猪耳做锦袋。’嘿,这我不大明白。我宁愿这么想,你幼年是怎样,以后就怎样。先生,她已经把那条旧船当成一个家了,那是青石砌墙云石当瓦的房屋都比不上的呀。”
“我确信她是那样的!”我说道。
“看那个漂亮的小东西怎么依恋他舅舅,”欧默先生说道,“看到她怎么一天比一天把他拉得更牢更亲,真让人吃惊。喏,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进行着一场斗争。何必要把它不必要地拖长呢?
我认真听这个善良的老先生说,并打心眼里赞同他说的。
“因此,我对他们说过这事,”欧默先生从容而平易近人地说道,“我说过,‘喏,千万不要以为爱米丽在时间上受什么限制。时间可以由你们支配。她的工作已比想象的更有价值,她的学习比想象的更快;欧默——约拉姆公司可以把到期前的时间一笔勾消;你们希望时,她就是自由的。如果今后她喜欢的话,安排在家里为我们无论干些什么,那很好。如果她不喜欢,那也很好。无论怎么样,我们也不亏本。’因为——你不知道吗,”欧默先生用烟斗碰碰我说道,“一个像我这么气数已不长、又做了外祖父的人,一般不会对像·她那样一朵蓝眼睛的小花儿很苛刻吧?”
“完全不会,我可以肯定。”我说道。
“完全不会!你说得对!”欧默先生说道,“嘿,先生,她的表哥——你知道,她要嫁的是她的一个表哥吗?”
“哦,是的,”我答道,“我认识他呢。”
“你当然认识他,”欧默先生说道,“得,先生,她的表兄,看起来干的是个好行当,收入也可观,为了这很男子汉气地向我道谢(我得说,因为他这态度,我很器重他),然后租了一所无论你我看了都会喜欢的舒适小住宅。那所小住宅现在已全装修布置好了,就像一个玩偶的客厅那样整洁完善。要不是巴吉斯的病恶化了,可怜的人,我想他们这时已经结婚了呢。事实上是延期了。”
“爱米丽呢,欧默先生?”我问道,“她已经变得安定点了吗?”
“嘿,你知道,”他又摩擦着他的双下巴答道,“那当然是不能做这种指望的。我们可以说,今后的变化和分开,或这一类的两种事,都一样离她很近也很远。巴吉斯的死不会使他们的婚事被推到很久以后,但他不死不活却可能会这样。总而言之,这事处于不确定的状况中,你知道。”
“我知道。”我说道。
“结果,”欧默先生继续说道,“爱米丽依然有点郁郁不欢,又有点心神恍惚,总的看来,她也许比以前更那样了。她似乎日胜一日地爱她舅舅,日胜一日更不愿和我们分开。我说一句和气话就可以使她泪水涌上双眼;如果你看到她和我女儿明妮的小女孩在一起,你会永远忘不了的。唉呀!”欧默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道,“她多爱那孩子呀!”
既然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想,乘欧默先生女儿和女婿还没回来打断我们谈话之前,我得问问他是否知道马莎的消息。
“啊!”他摇摇头,很沮丧地答道,“太糟了,太惨了,先生,无论你怎么看。我从不认为那女孩有什么罪过。我不愿当我女儿明妮的面说这事——因为她会马上阻止我——不过,我从没说过。我们都从没说起过。”
我还没觉察到什么,欧默先生就听到了他女儿的脚步声。他便用烟斗碰碰我,并闭起一只眼以示警告。她和她丈夫马上就进来了。
他们报告说,巴吉斯先生的病情“坏得不能再坏了,”他已完全不省人事;齐力普先生离开前在厨房里悲哀地说,就是把内科医师学会、外科医师学会、药剂师工会的人全召集起来,也救不了他了。齐力普先生说,前两个学会于他无益,而后面那个工会只会使他中毒。
听到这消息,又知道皮果提先生也在那里,我决定马上去那里。我向欧默先生辞别,又向约拉姆先生和太太辞别,便怀着一种严肃的感情往那儿走去,这种感情使巴吉斯先生在我心中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我轻轻叩门,皮果提先生出来开门。他见到我时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吃惊。皮果提下来时也是那样。后来我也见过这样的情形;我想,在等待那大惊之事时,一切其它的变化和惊奇都化作乌有了。
我和皮果提先生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