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我的脸上能看出什么鬼主意!我的脸是一张普通的脸,正派人的脸。卡罗尔,这还是假的吗?”
说着,他细心地照了照镜子,给自己那张严肃、不动声色的脸添了一副和善的表情。
“用不着怪他,他爹的事弄得他心烦意乱了。”
“我可劝过马克斯一番:把老头儿照看起来,告诉他已经不中用了,再按自己的办法把工厂管起来。只有这么办,他们才能挽回一点;这个虽然老头儿的女儿和女婿们同意,可是老头儿不同意。”
“马克斯说:父亲的产业,他要是心血来潮,甚至会全部糟蹋掉的。”
“他要是真这么想,那就是聪明过头了;这里面一定有别的问题。”
“也许没有。不管怎么说,宣布亲生父亲是个疯子,是够别扭的。”
“当然我也没有说这种下流事会叫人高兴。父亲……自然要紧;可是为了工厂、利润,也值得牺牲……要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用不着想这些事,我父亲几乎一无所有……”
莫雷茨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可笑声突然又止住了。他开始换衣服准备出门,但他的动作十分拖拉;他一边咒骂马泰乌什,一边试着几身衣服,还试了一大堆领带。
“你这么打扮,好象要去求婚似的……”
“说不定就去求婚……说不定……”他搭讪道,微微地笑了。
他终于穿戴完毕,和卡罗尔一起出来了,可是他由于心不在焉,又两次跑回屋去,取那忘了带的东西;在戴夹鼻眼镜时,他的两只手也哆嗦起来;那蒸腾的炎热,使得他更加烦躁不安了。
他浑身不停地抖着,连手杖也拿不住,好几次从手里滑了下来。
“看你这样子,好象担心着什么事似的。”
“又慌又乱,准是劳累过度了。”他轻声说道。
他们一起进了花店,卡罗尔买了一大把玫瑰花和石竹,让人立即给安卡送去。他想用送几束鲜花来消除自己昨天对她的粗鲁。
莫雷茨来到他在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的事务所,可是什么也干不下去;他查看了一个棉花仓库,发了给鲁宾罗特的推荐信,一连抽了几支香烟,心里不停地想着格罗斯吕克,和自己应当去找他谈的那个买卖。
他不时身不由己地猛然哆嗦一阵,摸摸装在衣兜里的油布钱包,接着又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和勇气,感到全身精力充沛,想立即采取行动。
在这个时候,他鼓起了勇气,要去见格罗斯吕克;可是出事务所后,又犹豫起来,在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上蹓跶了一会,反复研究此时此刻脑中涌现的各种想法。他买了一束最美最贵的花,叫人用最贵的绸子捆好,在自己的名片上写好梅拉·格林斯潘的地址,让人送去时也把名片留下。
在帐本里“未及预料——私人花费”一栏里,他记了帐,但勾掉了“私人花费”一语,填上“公司花费”。虽然时间还早,他却到“侨民之家”吃午饭去了。
“还得仔细考虑考虑。”他自我辩解说。
餐厅里的人已经把散乱的文件收拾起来,摆好了菜,隔壁房间里打字机哒哒地响着,还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就餐的人陆续下楼。
头一个是马利诺夫斯基,他不声不响地坐在墙下,愁容满面,十分苦恼。斯泰凡尼亚太太坐在他的身旁。
“你怎么了?”
“病了……我病了!”
他用手指头在额上蹭了蹭,叹了口气,一双绿眼睛闷闷不乐地盯着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走开了。
人都到齐,开始吃饭的时候了,他依然一语不发。等到霍恩来了,坐在他身边,他才低声对霍恩说:
“我知道她在哪儿住。”
“谁?”
“卓希卡,住在斯托基·凯斯勒府上……”
“你还想着她呐?”
“没有,没有……不过是想知道她住在哪里。”
说完他闭上了嘴。
“你们听说了吗,格林斯潘的女婿格罗斯曼被逮捕了?”霍恩问道。
“听说了,听说了。让这只鸟歇歇吧,消消火气①……”
①原文是德文。
“格罗斯曼,就是漂亮的梅拉小姐的姐夫?”斯泰凡尼亚太太又问道。
“是啊,前些日子他刚遭横祸,工厂给烧得一干二净;这个可怜的人,本来还想得点保险费散散心,可是却被抓了,进监狱了。”
“抓错了,今天就能把他放出来!”莫雷茨表示自己的看法。
“他们总是做错事,可又总是无罪的,这些犹太人还挺可怜的……”谢尔平斯基一面挖苦说,一面骂骂咧咧地对莫雷茨证明:犹太民族是世界上最卑鄙下流的。
“你怎么说都行,说点坏话反正心里痛快;可是你为什么不把这番话也冲你的上司巴鲁赫说一气呢,也许你认为他人格高尚?”莫雷茨毫无顾忌地说;他先因为给谢尔平斯基火上加了油,感到自鸣得意,后来又因为有人热烈支持谢尔平斯基,几乎要和他发生争吵。
“霍恩先生,请你坐到我们这儿来,”卡玛一面让坐,一面叫唤道,“我想问问你。”等他在她身边坐下,她才把话说了出来。
“我洗耳恭听。”
“你有情妇吗?”她大声问道。
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没有说话,接着在整个餐厅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声。
“你胡诌什么呀,丫头!”姑妈满脸通红,嚷了一声。
“嗨!这有什么不好嘛,在每本法国浪漫小说里,青年人都是有女朋友的。”她不以为然地辩解说。
“你是鹦鹉,鹦鹉学舌,波兰话一点不懂。”
“天哪!姑妈您冲我这么嚷干吗,我一点不懂。”
她耸了耸肩膀,向小客厅里走去;可是等霍恩跟着她出来时,她也急忙嚷了起来:
“我是鹦鹉,所以跟你说不了话。”
“你的姑妈叫你鹦鹉,不是我。我倒想打听一下,你干吗不理我呢?干吗要对我耍威风,作鬼脸?干吗?”
“卡玛没有作过鬼脸,也没有耍过威风,霍恩,请你还是找酒馆里卖唱的去吧,作乐去吧……什么我都知道,一切……”
“你到底知道什么?”他压住了心头的乐劲儿,板起脸问道。
“一切,一切,我知道你是个恶棍,又混,又狠,又癞……菲什宾先生告诉了我,你星期天为什么不到我们这儿来……你到‘阿卡迪亚’去了!……喝醉了,还唱歌……还……亲吻了那些……我恨你,讨厌……”
“可是,卡玛,我更爱你了!”
他搂抱她,可是她挣脱了他,溜到桌子对面去了。
“没良心的,你倒霉的时候,就老来找我们,让我们安慰你,给你头上扎绷带,为你流眼泪。”
“我到底什么时候倒过霉?”霍恩问。
“什么时候?在莎亚那儿供职以前。”
“我没有倒过霉,那时候我玩得最好,因为有时间。”
“怎么?那时候不倒霉?”她嚷着跳到了他的身旁。
“从来没有倒霉。”
“现在也不倒霉?”她问得十分急,话声中充满了呜咽、怨气和恼怒。
“我作梦也没想到过倒霉。卡玛,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倒过霉!……我呢,我过去为你祈祷过,为你作过弥撒,我没有买草帽,因为我不敢打扮自己;我常常哭,老想着你,觉也睡不着,心里难过极了,可是你一点也不难过!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多么不幸啊!”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在那激动的嗓音中,透出深沉的悲痛,泪珠象豆粒一样在脸上滚着,越滚越密了。
“我的卡玛!我的好孩子,卡玛!你的心肠真好啊!”他轻声说道,因为受到感动,连连吻着她的双手。
卡玛抽回了手,掩住了脸,呜呜咽咽地叫道:
“我已经不爱你了!你不幸的时候……我……我……我为了你不惜赴汤蹈火……死也不顾……可是……你原来这么坏…是一个坏人。你没有什么不幸的事……你把我骗了……”
她仍然抽抽噎噎地哭着;霍恩茫然不知所措了,想跟她解释解释,可是卡玛不愿意听。他虽然受到感动,但因为她的幼稚,忍不住要笑出来,于是坐在她的身旁。她急忙躲开了他,从沙发上一把抱起小狗,用狗挡着,高声叫道:
“咬他去,皮科洛,咬!他是个坏人,骗了卡玛;我不爱他。”
他笑了一下,便转身准备出去,因为工厂下午上工的汽笛响了。
“你不跟我告辞吗?也不给我道声歉吗?”她擦着眼泪,急忙说,“好吧,从今天起,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了。从今天起,我如果要出去散步,就叫马利诺夫斯基,或者克热奇科夫斯基,或者布卢门费尔德,或者我见了喜欢的人。是啊,是啊!非这么不可,我听姑妈的话,你根本不用想我还会找你作伴……”
“我反正一样,在‘阿卡迪亚’,比和你在一起会玩得好些,高兴些。”
“我反正一样,你去吻她们吧,喝得象布姆—布姆一样吧!”
“卡玛,那就永别了。”他很悲伤地招呼了一声,便走了。
她冷冷地望着他的背影,无动于衷地听他关上了门,可是当她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时,心里突然感到极为惋惜,怕他真的不再来了。
她从窗口往外望着,看见他穿过斯帕策罗瓦大街,进了小胡同后,便沉重地倒在沙发上,紧抱着狗,感叹地说:
“皮科洛,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多么倒霉啊!”
可是她哭不出来,便照了照镜子,整理整理散乱的刘海,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她姑妈跟前,拉着她的手,神色诡秘地把她引到小客厅里,搂住她的脖子,悲伤地说:
“完了!咱们再也见不到霍恩了,姑妈!我真倒霉呀!”
可是她发现姑妈对这件事并不太感兴趣,便退了一步,又懊丧又责怪地问道:
“姑妈您就不哭?”
“又犯什么毛病了?”
“卡玛小姐,为了今天的告别,有麦粥喝吗?”莫雷茨从前厅里推开了门,问道。
“皮科洛,亲亲先生去!”她一面说一面带着狗向他跑来,可是莫雷茨没等她过来就走了。
他仍在街上徘徊,迟迟下不了去见格罗斯吕克的决心,想着有没有更紧急的事要办;忽然他想到有一件事必须找格罗斯吕克处理,应该到他家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来到银行家的事务所。
“行长在吗?”他和斯塔赫·维尔切克打着招呼,问道。
“在!这两天一直在派人请你呐!”
“你和格林斯潘的事办完了吗?”
“刚刚开始,凑齐一万五了……”
“还没完哪?”他感到诧异地问道。
“连一半也不到呢。”
“可别把帐算错了,维尔切克,我祝你万事如意。”
“你不是出过主意叫我硬硬扎扎地坚持下去吗?”
“出过主意?我出过主意?也许是吧。不过一切都是有极限的。”他说着,心里却有几分不痛块;他的确给维尔切克出过主意,要他去挤格林斯潘的钱,因为他当时对梅拉还没有下定决心,可是现在维尔切克的话就真的叫他生气了。
“那么,你就到博罗维耶茨基办公室里签个供煤合同吧。”
“谢谢你……十分感谢。”维尔切克高兴地握着他的手。
“不过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你开门见山地说吧,我应当拿什么作交换?”
“以后再定。我还有更大的事要和你商量,过半个钟头我要出去,你陪我出去一下,我和你谈谈。”
莫雷茨慢慢脱了大衣,搓了搓手,望了望突然变得昏暗的街道,因为已经下雨,雨点滴滴嗒嗒地打在窗玻璃上。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都会好的!”他一面想一面走进银行家的办公室,银行家一见到他,立即站了起来。
“你好,你好,亲爱的先生!”银行家大声吆喝道,一面吻着他,“我真为你的健康担心呐!这么长时间让好朋友得不到准信儿,不是有点不妥当吗,我们大伙都关心你呢!就连博罗维耶茨基也三番五次问起你呢!”
莫雷茨对这种关注报以浅淡的一笑。
“羊毛怎么样?哎,我可真是想你呢。”
“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论起我来,谁不这么说呀!昨天我还捐给夏令营二十五卢布呢。你瞧,都登报了。”
于是他把报纸递了过来。
“咱们的羊毛怎么样?”莫雷茨很不耐烦地问道。
“你不知道,地价在猛涨,砖瓦价也直往上窜吗?”
“知道,咱们不是也要作点地皮买卖吗!罗兹的行市动荡得厉害,你听到外面关于格罗斯曼的消息了吗?”他压低嗓门说。
“警察……是啊……”
莫雷茨笑了一下。
“轻点……轻点……”他轻声说道,瞧了瞧四周,瞧了瞧事务所,想知道有人偷听没有,然后对着他的耳朵说:“昨天大概把他抓起来了。”
“昨天晚上我一来就听说了,是把他抓起来了。”
“罗兹真是个是非之地,他们一下子对什么都注意了,其实管人家闲事干吗!有人告格罗斯曼的密,可是对他也不能怎么样,因为他跟我一样清白。”
莫雷茨心怀不满地冷笑了。
“警察干涉私人的企业,这必要吗?”
“你跟这个企业关系十分密切吗?”
“整整三万的投资,他本来还能捞回一点!唉,没法子,要是倒霉,就工厂、人、货物都要倒霉;保险金又贵,还得交,交了也没用!人要倒霉,就是祸不单行……”
“他出不了事的,格罗斯曼是个老实人。”
“谁不这么说呀,我甚至可以为他担保。可是你有什么办法,罗兹的无赖层出不穷,他们都敢指天发誓,说见过他……我知道,他们什么坏话说不出来?咱们的羊毛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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