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地在被子上摸着,好象要寻找滑到了墙边的袜子,和那放射着金属光芒的毛衣针。
厨娘和女仆们都跪在房中幽暗的地方,发出一阵阵哭声。
“妈啊!”马克斯又哀声叫了一次,由于心头涌上一阵悲痛,竟嚎啕大哭起来。
病人似乎醒过来了,把头转了过来,以清冷的目光盯着儿子的脸,蜡烛也从她手中掉下来了。她用僵冷的手掌握住儿子的手,一丝回光返照的微笑在她发青的唇上掠过,她把嘴动了动,可是除了那呼噜呼噜的喘息之外,没有发出别的声音。
她嘴上的笑容已经凝聚。她把脸转向窗口,一双渐渐死灭的眼睛凝望着苍茫的暮色,凝望着象块块黄铜一样、在灰色天空中浮游、慢慢消失着的最后几片云霞。
花园里刮起了风,把矮小的丁香树吹到了窗口旁,使一簇簇鲜花打在玻璃上,象紫色的眼睛一样探望着这个弥留之际的病人渐渐僵硬和一动不动的脸;病人的下颚越来越下垂了。
马克斯虽然知道这已经是生命的终结,依然立即派人去请维索茨基,非常焦急地等着他来,每过一会儿,就不安地侧耳静听母亲是否还活着,是活着,可存在的不过是无意识的生命。有时候,从她胸中发出一片轻微的呻吟,抖动一下嘴唇,用僵硬的手指作出某种无意识的动作,然后她又一动不动地仰着面,连躺几个小时,毫无生气,一双大睁的眼睛凝望着死亡之夜,笼罩着大地的夜。
维索茨基终于来了,博罗维耶茨基也随后来到,但是他们都肯定以为,巴乌姆夫人前几分钟已经大行西归了。
马克斯把脸埋在被子里,象孩子一样地痛哭。老巴乌姆痴呆呆地站着,俯身死者之上,摸了一下死者的太阳穴和两只冰冷的手,最后一次深情地看了看她那大睁的眼睛,那双好象表示惊异地凝望着永恒世界的眼睛,接着他用他的哆哆嗦嗦的手指合上她的眼皮,便慢慢地、两步一歇、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去了。
最后,他在一间空荡、昏暗的办公室里,坐在一堆头巾上,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沉。当他苏醒过来时,点点繁星正如闪光的露珠一样,颤抖在苍穹上,罗兹城已经在万籁俱寂中入睡,只从城外某地的一栋房子里,传来一两声小手风琴声。
他站了起来,慢慢走过沉浸在宁静和黑暗中的整座住宅。
在汽灯照明的仓库里,他看见尤焦正睡在货物堆上。他没有叫醒他,又穿过了几间空荡荡的、寂静的房间;整座住宅都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在餐厅里,他见到马克斯睡在沙发上,因为马克斯才从特拉文斯基家回来,还穿着燕尾服,打着白领带。
走到妻子房间的门口时,他踟蹰了片刻,但还是进去了。
床塌已被抬到房中间,亡人已经盖上了床单,但仍隐隐约约地显出脸的轮廓。
桌子上点着几支蜡烛,还有几名女工在作祈祷,唱着《安魂曲》。
奥古斯塔夫人①哭得两只眼都肿了,她膝头上放着几只猫,正在沙发上打盹。
①原文是德文。
微风吹拂着打开的窗户放下的窗帘,摇曳着里面的帷幔。
巴乌姆久久地看着这个场面,似乎想要将它永远保留在记忆中,又好象是对它不可理解。他回到了自己房里,提起一盏点着的汽灯,象近来经常夜不成寐的时候那样,到工厂去了。
在车间里,四堵高大的石墙巍然矗立,寂然凄然,黑魆魆的。月亮已经落下,只有寥寥可数的几颗星星发出苍白的微光,被黎明前的雾霭遮住,好象由于黑夜与白昼的搏斗而失去了光彩。东方深广的天际,已经露出了白光。
厂院活象一眼黑井,响遍了一些忘记放开锁链的狗的吠叫声。
他什么也听不见,于是走进了一条黑糊糊的象地道一样的长廊里,那里散发着一阵阵腐烂东西的刺鼻的臭气;他的脚步声也在一片空寂中传开了。
他迈着机械的步子慢慢穿过一间间大厅。
这些大厅充满了深沉的、坟墓般的寂静。过道两旁成行的车床好象一个由于失去支撑力而弯下腰的骨架子,轮子上脱落下来的皮带有如割断的棉纱和线缕一样挂着,上面布满了长发般的蛛丝;一条条印花布也松松散散地挂在这里,宛如一堆堆散乱的僵死的兽皮。
“她死了。”他一面望着那一排长长的大厅,一面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注意地听着,喃喃自语着,“已经死了啊!”他不停地唠叨着,但是他不知道他想到的是妻子,还是工厂。他越走越慢,从一间大厅到另一间大厅,从一层楼到另一层楼,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
维索茨基和博罗维耶茨基从巴乌姆家出来时,心情很沉重。
“我真为马克斯叹惜,他很爱他母亲。他母亲这一死,会弄得他长期心情不安的,又正赶上这个时候。安装机器少不了他呀!我就是不走运!事事如此!”卡罗尔怨天尤人道。
“安卡小姐马上就会搬来罗兹吗?”
“一个星期后。”
“结婚呢?”
“我正考虑这件事呢!我得先把这头大牲口养好,让它转起来。工厂开了工,也许十月份以前能开工,然后我才能想到结婚。”
他们沉默地继续走着,在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竟意想不到地遇见了韦尔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莫雷茨?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我刚回来,正要回家去,可是你们要是去喝咖啡,我也去。”
“马克斯他母亲刚刚死了,我们从他家来的。”
“死啦?这种事我不想听。”
他哆嗦了一下。
“城里有什么新闻吗?”
“大概没有,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成天呆在厂里。格罗斯吕克要是见了你,一定会高兴的。今天还向我问起你呢。”
“有什么可高兴的?”莫雷茨轻声地说着,用有点打颤的手托了托夹鼻眼镜,马上看了一下卡罗尔的脸。
他们去喝咖啡的那家旅馆,由于时辰太晚,已经阒无一人,只在庭院中间的花园里还闲坐着梅什科夫斯基和默里。
他们在这两个人身旁坐了下来。
“我等一个人,等了一个钟头了。一个人独斟独饮,太无聊了。”
“你不是有这个英国人作伴吗?”
“他搞上了第四个姘头,这才舒服了点,可是他如果喝上第四杯酒,就会感到天昏地暗。”
“你二位在这儿呆了很久了吗?”
“默里半个钟头前刚刚调情回来,我坐的时间长点。我本是来吃早饭的,可是在这里就挨到了吃午饭,午饭后来了几个熟人,天也不早了,不用再走了,我就等着吃晚饭。晚饭后在城里还能干什么呢?戏,我不爱看,也没有熟人,没家没业的,可不就在酒馆混吗。后来默里又说了他那几个姘头的挺有意思的故事。工厂怎么样?”
“盖着呐!”
“上帝保佑,祝你的工厂胃口好,消化好。你也瘦了。”
“唉,我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儿,还是干不过来嘛!”
“那你得保重罗!一有人来,就说昨天干了什么,今天干的什么,明天又要干什么,累坏了,等等等等。也真见鬼了!我这是在哪儿呀?在人群里呢,还是在机器中间?嗨,真他妈的,愚蠢,把人变成了机器!我想听听他们想的是什么,有什么心思,有什么见闻。可是他们光说:工作呐。每人一杯啤酒!”他冲堂倌叫道。
“我们俩喝咖啡。”
“喝酒吧!”
“谁有工夫想那些虚无缥渺的事,那跟谁有关系?”莫雷茨挖苦道。
“只和公牛没有关系,因为有人赶着它去干活。”
“因为有土地,梅什科夫斯基先生,其他都是次要的。”
“你别说这话,你只有你的钱包才要紧,这我不奇怪,因为你就是一个无赖,一个混种;可是博罗维耶茨基、还有大夫也说这种话,我就恼火了。”
“我对什么也不反对,对什么也不肯定,我现在是在盖工厂;等盖好后,我才能坐下来清谈解闷。”
“我回家了,这儿太无聊。”维索茨基说完走了。
卡罗尔赶忙喝完茶,跟莫雷茨走了出去。
“你再呆会儿吧!”梅什科夫斯基请求默里说,“咱们谈谈爱情问题。”
“不行,明天是星期一,我五点钟就得起来,到工厂去。”
“你是不是在博罗维耶茨基手下干?”
“活儿都包在我一个人身上,可是工钱只拿一半。”说着他走了。
剩下了梅什科夫斯基一个人,他在闷闷不乐地发呆,一想又得回家了,就打心里不好受,便对桌子摇起头来。
“先生,这儿要关门啦!”堂倌客客气气地告诉他。
他昏头昏脑地望了一下四周。到处都很空荡,阴冷,昏暗,招待员正在收拾桌子,把它们搬在一起。
梅什科夫斯基戴上帽子,付了酒钱,可他走到门口后,由于不愿回家,害怕一个人孤单,又回到了茶几旁边,嚷道:“堂倌,一瓶啤酒,两个杯子,你得陪我喝,告诉掌柜的,给我找个住的地方。这样活着,真他妈的遭罪!”
他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第十章
“咱们已经来了两天了,可我还是不相信,咱们真的搬到罗兹来了。”安卡从露台上叫道。
“可是这的的确确就是罗兹呀!”阿达姆先生回答说。他坐在露台外面花园中的一辆手推车里,用手掌挡着阳光,四下眺望着工厂的红墙和如密林般矗立的烟囱,然后,他把视线久久停留在花园尽头高高耸立的卡罗尔工厂的脚手架上,轻声地叹息着。
“是啊,这是罗兹!”安卡喃喃地说了一声,便回房里去了。她在打开的木箱、杂乱无章的家具、裹着麦草的器皿中走过时,看见到处都是乱七八糟,以马泰乌什为首的几个工人正在迅速开箱,安装布置。
安卡在帮他们安排,亲自挂上窗帘,有时还兴致勃勃地跟马泰乌什聊几句;但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坐在随便一个箱子上,或者窗台上,以忧郁的眼光张望着整个住宅。
她感到悲伤;这座陌生的住宅,一系列新粉刷的房间,新铺设的、散发着油漆味的地板,都奇怪地使她感到悲伤,所以她常常跪到大露台上;露台有半个住宅长,布满了绿色的野葡萄藤;可是她仍然感到难受,因为她以前看惯了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地边郁郁苍苍的森林,没有遮拦的美丽广阔的天空;现在她看到的都是房屋、工厂、在太阳光下耀眼的屋顶。她看到的就是她曾向往的罗兹,象一堵环形的石墙从四面把她团团围住的罗兹。罗兹本应该实现她的全部愿望,可是现在却平白无故地给她带来了深深的悲哀和种种令人惶恐的不祥之兆。
她回到房里时,似乎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耻,竭力控制着那涌上了眶子的忧伤的眼泪。
“爸爸,您要什么吗?”她向窗外探着身子,不时问卡罗尔的父亲。
“什么也不要,安卡,什么也不要;咱们不是搬到罗兹来了吗。再过一个钟头,卡罗尔就回来吃午饭了。”他大声地说,几乎嚷了起来,因为他不愿意让这姑娘看出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为了掩饰心头的烦闷,他哼起小调来:
一个小妇人哟,养着头羝羊,
哼夯,哼夯,哼夯,哼夯。
“推车,瓦卢希!”
可是,瓦卢希不在,他留在库鲁夫了。暂时由马泰乌什代替。
阿达姆先生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他望了几眼米勒几座工厂里冒出的团团污浊的黑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起来,因为空气里弥漫着煮石灰和熬开的沥青气味——是用来浇糊卡罗尔的工厂车间的。
他拿手帕捂住嘴,看了看花园里通往工厂的长长的甬道;甬道两旁栽满繁茂的玫瑰花树丛,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和粉色的花朵。
这个时刻很宜人,宁静,温暖,整个花园的花木都在轻轻地摇曳着,樱桃树叶上虽然撒满了煤灰和烟垢而发黑,却依然熠熠生光。
几十棵果树高高耸立,绿中带黄的树帽馋涎欲滴地仰望着太阳,眺望着不远地方展现的洁净的田野。
他终于清醒过来,便朝着悬挂在露台上的山鸟打着口哨;可是鸟儿对这熟悉的口令却不予回答,趴在笼子底,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翅膀,昏昏欲睡。过一会儿,它抬起头来,昏昏然瞥了主人一眼,便又打起盹来。
“还不见卡罗尔来?”安卡从屋里问。
“没呐,过半个钟头就打午餐点了。安卡,过来,好姑娘。”
她走了过去,坐在手推车扶手上,望着父亲。
“你这是怎么啦,安卡,啊?勇敢点嘛,好姑娘,不要泄气,不能灰心啊!看见了你,我就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姑娘!……嗬!嗬!你还忘不了,这世界上有个库鲁夫呐。那算什么呀,抬起头来,前进!”他说得很快,接着便亲吻她,抚摸她的头,吹着响亮的口哨,同时用一只脚打着拍子。
然后,他吩咐马泰乌什把他推到了屋里。在那儿他大声喊着,一边儿哼着小曲,一边儿指挥工人也唱了起来,还注意安卡是否听见了他的歌声。
不久,卡玛和维索茨卡来访,为了帮忙收拾住宅。阿达姆先生便跟卡玛愉快地笑闹起来,可是她净捣乱,比所有的人加起来还厉害:她用皮带把从库鲁夫带来的,整天在花园、住宅里夹着尾巴乱窜的看家老狗和打猎的老狗拴在一起,在露台上追着玩。
“卡玛,你怎么净瞎闹呀?瞧我非告诉你姑妈不可。对,也得让霍恩先生知道知道,你还玩小狗呐!”维索茨卡训斥着她;在听到狗叫着咬人时,她直堵耳朵。
“这有什么呀!哼,我谁也不怕。有安卡小姐保护我。”她只管跑着、跳着、笑着、嚷着,扑在安卡身上,使劲地亲她;
狗又马上把她引到花园去了。
“抓住它!用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