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你得到了四千卢布的报酬,你油光满面就象一盏灯样。”
大夫把眼睛朝上看着,好象他在呼吁天花板证明他吃了多少苦头。随后,他依然吃着麦米拌牛奶。
仆人将一盘橄榄油凉拌菜和一盘土豆摆在他的面前。
大家不说话了。
仆人们象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闪来闪去,留心着谁还需要什么。
一个仆人站在布霍尔茨的身后,随时在他所看的地方把东西递给他。
“蠢东西!”如果这个仆人递慢了或者递得不好,布霍尔茨就要骂人。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布霍尔佐娃完全没有参加谈话。
她用门牙嚼食,吃得很慢,两片苍白的嘴唇笑起来就象一个蜡面人。她用一双痴呆呆的眼睛望着博罗维耶茨基,不时把装饰她的鬓白头发的花边帽子戴上,这鬓发披在她黄色的、干瘦的和陷下去了的脑门上,梳得很平整。她还用她满是皱纹的黄色的小手,抚摸着站立在椅子扶手上毛色十分鲜艳的鹦鹉。
当她需要什么时,她就对仆人点头示意,对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说话,或者打着手势。她象一具木乃伊一样地坐着,只有一些迟钝的、机械的、持续很久的动作才证明她还活着。
午饭很平常,是德国方式的,肉很少,但有很多素菜。
餐具也很一般,可是镀金技术在它们上面运用得不错。磁制器皿被烧成犬牙交错的形状,在杯盘的边上还画着一些小小的鸽子。
给博罗维耶茨基送来的只有白兰地酒和几种葡萄酒,布霍尔茨亲自给他斟酒,规劝他说:
“喝吧,博罗维耶茨基先生!这是好酒。”
午饭结束时,大家索然无味,没有说话。
笼罩一切的寂静使人感到烦闷,只有那鹦鹉由于在桌上什么也捞不到,不时喊着“蠢东西”。布霍尔茨冲仆人也喊出了同样的话,这声声叫喊在这个可以容纳两百人的大餐室里,几乎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回声。餐室里摆设着以古德意志形式雕刻的黑橡木厨柜和同样形式的凳子。
一些面对着工厂围墙的维也纳式大窗子所能透进来的光线不多,仅仅可以照亮他们进餐用的这张桌子的一边。桌子的其余部分就沉没在铁锈色的昏暗中了。在昏暗中,只看得见一些仆人象黑影一样,时时浮动。
太阳光从窗子的侧面射了进来,在半边桌子上撒下了一片红彤彤的落日的余晖。
“遮住!”布霍尔茨叫唤道。他不喜欢阳光,却爱看那电光闪耀的枝形灯。
午饭终于吃完了,卡罗尔非常高兴,因为他在这寂静和憋闷的气氛中已经感到要睡觉了。
老女人又一次吻着丈夫的头,把手伸给了他,然后又机械地伸给了博罗维耶茨基。卡罗尔没有坐多久,他低声和丈夫说了几句话,看到布霍尔茨在沙发上打盹,也没有和他告别就走了。
餐厅里完全空了。只剩下睡在沙发上的布霍尔茨和一个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等着他点头召唤的仆人。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了街上,由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了明亮的晴天,他的心胸感到十分舒畅。
他送走了等待着他的布霍尔茨的马车,徒步走过公园后,从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工厂的地方,转身来到了一条没有铺砖的小巷子里。这条小巷通向野外,在它的一旁,盖着许多长长的、昏暗的工人宿舍。
这个地方看来十分凄凉和鄙陋。
一些两层楼的大石头房子面对着臭气薰天、泥深路烂的巷道。这些房子光秃秃的,毫无装点,只有那摆在被风化的墙壁上的令人心酸的破砖烂瓦使它们现出一片红色。在数以千计的经过编排的小窗子上,很少见到白色的窗帘或者经过雕饰的花盆。这些窗子的对面,是高大的工厂,它们分布在道路另一边的高墙和一排生长点已经枯萎了的大白杨树的后面。这些白杨树好似一具具可怕的骷髅,在如同人间避难所的工人宿舍和工厂之间划分了界线。这些工厂在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寂寥无声,可是它们十分魁梧、巨大,在春日的暖照下,便现出了可怕的形象。那成千上万个闪闪发亮的窗子使人感到烦闷。
博罗维耶茨基沿着一排排房子,走过了狭窄的小板桥和石头路。这些地方到处都是烂泥,它象水一样地起着浪花,不时溅泼到房舍底层的窗子和通往穿堂、走廊的门上。在门里面,孩子们在不停地呼喊和喧闹着。
他来到了座落在一些房子后面的一个长形花园里。这个花园边上有一条道路和辽阔的田野交界,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一些工厂的红墙和许多孤零零地散立着的房屋。野外刮来的潮湿的寒风吹得干篱笆上的叶子簌簌直响,这些枯萎了的黄叶在风的吹拂下先是抖个不停,然后落在花园里黑魆魆的松软的小路上。
花园中有一座两层楼的高房子,这里住着博罗维耶茨基的助手默里。工厂分给博罗维耶茨基的住房也在这栋楼里,整个上层楼或者下层本来由他挑选,可是博罗维耶茨基对这个寂寞的住宅有着不可克制的厌恶感。
在这栋楼的窗子的一边,可以看到一些工人住宅前的院子。院子前面是花园和工厂。在窗子的左前方,有一条没有铺上砖的街道,这是城郊最外面的一条街。街旁有许多几条胳膊深的洞穴,洞里长着一些古老的、尚未死掉的大树。这些树由于从附近工厂流来的水的冲洗,渐渐倾斜了。在工厂后面,又有一大片土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块地上尽是土坑、水洼和由于漂白粉、油漆、一堆堆废墟和垃圾的污染而产生的各种颜色的臭水。这些废墟和垃圾是从城里运来的,里面有破砖炉子、枯树、战火留下的灰烬、秋天的黄土,还有一些是从沙伊布莱罗夫森林附近的小木头房子和小工厂里运来的,那深红的颜色和僵死的形态一看就令人不快。
博罗维耶茨基看不惯这里的景象,他宁愿住自己租佃的房子,虽然不很方便,但这是在城里,和朋友们在一起。博罗维耶茨基和他们不仅有着莫逆之交,他和他们早就关系亲密,多年相处已经很习惯了。他们在里加的整个学习期间都在一起,他们一起出国,几年前也是一起来到罗兹的。
博罗维耶茨基是一个化学家、印染行家,巴乌姆是一个织工,韦尔特毕业于商业学校。
他们在罗兹各有一个不好听的称呼:“韦尔特和两个大写C”,或者“巴乌姆和N—RS,即三个罗兹弟兄”。
默里要见博罗维耶茨基,一直跑到花园里来了。他见到卡罗尔后,老远就用一块床单那么大的手绢擦着他那不断出汗的手。
“我以为你根本不会来的。”
“我不是约好了吗!”
“我这儿有一个年轻的华沙人,他是不久前来罗兹的!”
“是个什么人?”博罗维耶茨基来到了门厅里,里面天花板上的板画大都画的是裸体女人。他脱下大衣,随随便便问道。
“商人,要开一个委托行。”
“见鬼,你在街上每遇上十个人,就有六个人是新来的,要开委托行,就有九个要赚大钱。”
“在罗兹常是这样。”
“可不是,但愿这些新来的人都是‘颜料’,最劣等的‘媒染剂’。”
那个华沙人科兹沃夫斯基懒洋洋地从沙发床上爬起来,和卡罗尔打了个招呼,又有气无力地躺下了,同时不停地喝着默里用火水壶给他沏上的茶。
他们的谈话兴致很高,因为默里早晨到过城里,他讲了一些企业破产的情况。
“有二十多家公司倒了大霉,究竟还有几家会破产,这还要看。总之,沃尔克曼已经摇摇欲坠了。格罗斯曼·格林斯潘的女婿也在数难逃。有人说弗吕施曼也在等着这种情况的发生。他今天很早就躺下了,还怕别人来打搅他;他要赚一笔钱,因为他要为女儿制嫁妆。还有人说特拉文斯基今天一直在找银行家们,他的情况也有点不妙,你认识他吗?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我在里加的同学。”
“我看,我们这里全是乱七八糟和冒险。”科兹沃夫斯基叫了起来,一面搅拌着茶。
“华沙怎么样,一直在演《米卡多》①吗?”卡罗尔讥讽地问道。
“你是说很久的过去,很久的过去。”
“我老实承认,我不了解目前华沙的状况②。”
“我看见的是,现在华沙一直在演《的罗尔来的捕鸟人》③,一出绝妙的戏呀。‘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的鸟儿。’④”年轻的华沙人兴致很高,不由自主地哼起来了,“我告诉你,乔斯诺夫斯卡⑤干脆就是一位女神。”
① 《米卡多》,英国作曲家阿图·沙利文(1842—1900)的轻歌剧。
② 原文是法文。
③ 《的罗尔来的捕鸟人》(1891),德国作曲家卡罗尔·察莱尔(1842—1898)的流行的轻歌剧。
④《的罗尔来的捕鸟人》中的一个华尔兹舞的歌词。
⑤ 克莱门蒂娜·乔斯诺夫斯卡,华沙当时著名的歌剧和轻歌剧女演员。
“这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士?”
“你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哈!哈!哈!”华沙人放开嗓子大笑起来。
“罗伯特先生,把你新布置的房间让我们看看吧!”卡罗尔请求道。
他们马上来到了这栋房子的另一边。
“这是一个藏放漂亮家具的仓库啊!”博罗维耶茨基十分惊异地吆喝着。
“真漂亮,对吗?”默里感到自豪和满意地唠叨着,他把他的房子的全部摆设展示出来了,让大家看。他的两只白净的眼高兴得燃烧起来,那宽大的嘴也露出了微笑。
这是一个非常讲究的小巧玲珑的客厅。在白紫罗兰色地毯上,摆满了糊上黄壁纸的家具,周围挂的帘子也是黄色的。
“这是一个漂亮的设计!”卡罗尔叫道,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十分和谐的色调。
“漂亮,对吗?”默里感到幸福,他不断擦着自己的手,想要摸摸那绸子窗帘。
他的驼背打起哆嗦来了,因此他时时刻刻都要把那蒙在背上的大衣提起来。
“下面是她的房间,她的客厅。”默里低声地说,他将手抹上点油后,把他们带进了一间小小的房里,这儿摆放着一些制作得十分精致的器皿和瓷玩具。
窗子下面有一个大金丝篮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颜色的盛开着的风信子花。
“看来你全没有忘记。”
“我想的是这个。”默里高声地说,他擦了擦手,把大衣整理了一下,然后将他的瘦长鼻子深深地插在花中,呼吸着它的香味。
他还让博罗维耶茨基看了卧室和这后面的一间小房。
所有这些房间都布置得很讲究,各种家具的使用也很方便,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是出自一个内行和很爱自己未来的妻子的人之手。
最后他们回到了客厅里,卡罗尔坐下后,十分惊异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很爱她。”他喃喃地说。
“爱,非常爱!你知道,我是怎么常常想她的吗?”
“可是她呢?”
“安静!……我们别说这个人!”默里对卡罗尔的提问有点发慌,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椅子上虽然没有尘土,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也扫了几下。
卡罗尔不说话了。他抽着烟,感到瞌睡沉沉,便舒舒服服躺在沙发上抽着烟,把眼睛闭上,或者通过窗子眺望外面蟹青色的天空,远处显露着许许多多工厂烟囱的黑色躯体。
催人入睡的寂寞笼罩了一切。
默里擦了擦手,把大衣穿好后,不断摸着他那刮得很干净的大腮帮,瞅着房里的地毯和外面野地里的白色小菊花。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我的鸟儿。”
科兹沃夫斯基的喑哑的歌声在周围回响,附近低微的钢琴声也钻进客厅里来了,就象一滴滴甜美的露水叮叮当当落在他们的头上。
博罗维耶茨基不断抽烟,和瞌睡进行斗争,可是他感到他的手很沉重,便把它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默里想的是他未来的幸福,他是寄希望于结婚而活着的。
他的细微的几乎和女人一样的心思,想的是如何摆放充斥这栋住宅的千百件细小的家具什物,只要这是为妻子安排的,他就高兴。
他想说话,可是他看见博罗维耶茨基已经睡着了,感到有点遗憾。他没有叫醒博罗维耶茨基,而把窗帘拉上,拿掉了博罗维耶茨基手中烧着的纸烟,踮着脚尖走出去了。
科兹沃夫斯基仍在唱歌和胡乱地弹着钢琴。
“你能不能唱一支爱情歌,但要很……喏,很热情的歌,我马上给你倒茶来。”英国人默里请求道。
“哪个歌剧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听爱情歌。”
科兹沃夫斯基非常高兴地开始给他唱着华沙的各种流行歌曲。
“你看,不是这个。我叫不出,因为我不很懂你们的语言,我想听的是要甜一点、美一点的歌曲。你唱得太粗声粗气了。”
“先生,这些歌我在华沙所有的沙龙里都唱过呀!”
“我相信,我说错了。这些歌很美,你再唱吧!”
科兹沃夫斯基从他那无穷尽的节目中,又低声地哼起托斯蒂埃①的歌曲来了,他不知疲倦地唱完了他会的所有的歌。他的细小而象金属一样清脆的男高音嗓门,虽然被有意地压抑着,却仍然十分动听。
①弗朗齐斯科·保罗·托斯蒂埃(1846—1916),意大利作曲家,流行歌曲的作者。——原注。
默里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忘了倒茶,也忘了搓手和整理身上的大衣。他把他的整个心思都投入到对这一甜美的、热情洋溢的,但又很感伤的音乐欣赏中了。他由于听得出神,以致他的眼里渗出了高兴的泪花,他那猴子一样的长脸也激动得颤抖起来了。
第六章
正如马泰乌什对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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