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改乘火车了,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放飞。这样省了力气,可费
了车钱。家里本来就不愿让我养鸽,更不满意我这‘发疯’似的训鸽。哪里肯给我
出车钱?实际上这笔钱也确实花不起,一个来回十多块钱,两个来回就是徒工一月
工资。后来我想出了办法:爬乘货车。爬货车是省了车钱,可又费了心机。整天琢
磨在哪里上车,在哪里下车,哪里安全不会让人发现。那时候,货运站附近的地形
我摸得熟熟的,后来爬车的技术愈来愈高,可以爬正在运行中的火车,当然得选择
坡道或弯道车速不快的地方。上了车,就像小偷似地蜷缩在角落里,也不管风吹日
晒雨淋,那副狼狈相不说你也想象得出来。有一次,竟被守车人发现了。当火车在
一个小站停下。我眼看着从守车里跳下一个人来。径直奔到我藏身的那节车箱下面,
厉声喝道:‘下来!’我心想完了,暴露了。只得苦丧着脸下了车。因车上风大大,
我怕冻坏鸽子,用外衣把鸽笼包裹起来了。守车人以为我从车上偷了东西,问我里
面是什么。我解开衣服,露出鸽笼和里面的鸽子。他有些意外,直瞪着我。我嗫嚅
地说:‘我搭车放鸽。’他的嘴角动了动,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跟我来吧,
守车里暖和些。’他的口气明显地温和了。我放心了,跟他进了守车。这一天我因
祸得福,守车人不仅管我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还答应以后带我出来放鸽。我
高兴极了。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放飞训练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有一天,灾难却降临了。那天我回到家时,我的鸽子却没有飞回,这是
前所未有的事情。我似乎有所预感,焦虑不安的站在凉台上等候着。目光一直注视
着天空。在太阳靠近西面屋顶的时候,它们终于在天空中出现了,可我很快发现不
妙:有一只飞得踉踉跄跄,时而急剧地下沉,时而又拚力上升,就像断线的风筝似
的,我的心立刻紧缩了。赶快张开了双臂,‘小六’那只可爱的小雌鸽,像耗尽了
最后一丝气力,从空中一头栽到我的怀里。啊,它受伤了,鲜血将枪口四下的羽毛
浸湿成一缕一缕,我大声地呼唤着:‘小六,小六,你怎么啦!’它的圆眼睛已经
无神,看着我,竭力对我‘咕咕’叫了两声。好像在回答我的呼唤:‘我受伤了,
回来晚了,真对不起!’随后就再没声音了……我木然地捧着它那小小的身体,感
觉到在渐渐变冷变硬。‘老二’站在我对面的栏杆上悲凉地、一声连一声地啼叫着。
“这时候,刚下班回来的尔品,却不识时务地说起了混帐话:‘嗬,今晚有菜
了,青椒炒鸽肉!’我怒气勃发,猛地回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打出了一拳,他叫一
声都来不及,便躺倒在地了。我的手在他坚硬的牙齿上撞出了血,却一点不觉得疼,
因为我的心在疼,疼得我忘记了一切……
“这天傍晚,我带着我的‘老二’和死去的‘小六’来到郊外。那是我头一次
把它们放上天空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掩埋‘小六’我现在也说不清当时
的心理状态。这时天色已经昏暗,西天的晚霞与城市上空的灯光溶成那么让人难以
忍受的光芒,田野里静悄悄的。我用一块石头在一丛灌木旁挖出一个深深的穴,把
可怜的‘小六’放进穴中。在‘老二’的悲啼声中,我默默地捧着土把它埋住了。
当土丘渐渐向上隆起,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眼泪掉到土丘上。我埋掉的不是鸽
子,它是我的小兄弟,我的小伙伴啊……
“这天晚上,我把‘老二’留在我的屋子里,怕它孤单。它不吃不喝,彻夜不
眠地啼叫着。我也睡不着,伴它坐着,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尔品用被子蒙着头,
压得床‘吱吱’地响,我不知道他是嫌吵,还是以此表示对我那一拳的愤懑。
“时间总能够抚平人们心灵上的创伤,对于人类之外的生灵恐怕也是如此。我
和‘老二’渐渐从失去‘小六’的悲痛中恢复过来,我们又开始了训练。就在这里,
市体委恢复了‘文革’前的信鸽协会。并立刻着手组织一次大型信鸽竞翔活动。这
无疑是广大信鸽爱好者的福音,大家欣喜若狂,纷纷报名参加。几天工夫,近千只
赛鸽得到了竞翔资格。这次活动,得到社会上的普遍关注,日报把这次竞翔做为一
个重要体育比赛活动加以报道,可以说家喻户晓。人们翘首以待。本来,我是无意
参加的。是不信任‘老二’还是不信任自己?说不清楚。后来在别人的鼓励怂恿下,
我报名了。在赛鸽集合那天,我把‘老二’送到鸽会。它将与另外八百二十羽信鸽
一起乘上火车,在次日凌晨到达司放地,然后于六时三十分在那里投向天空。人的
思维真是奇妙的,当我离开鸽会往家里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幼儿园的那位阿姨,
想起她那曾使我幼小心灵倍受折磨的嘲笑话。‘高品真笨!’‘看啊,高品又跑
‘末了’啦!’那么这一次,我会不会又是‘末了”呢?
“放飞这天,很早我就起床了,目光一直盯着表针,当指针指到六点三十分时,
我的心立刻剧跳起来。啊,起飞了,一定起飞了。那群鸽腾空的阵势,那激烈竞翔
的画面,如同亲临其境似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使我屏住了呼吸。我似乎看到我的
‘老二’正奋力地扇动着翅膀但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它是在前头,还是在中间,或
是在后头……
“也许不需要再说下去了吧,这次竞翔的结果你已经知道了,我获得了第一名。
说心里话,这是我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当那天下午我的鸽子飞了回来,我给鸽会
打电话,鸽会的人在电话里祝贺我得到第一名时,我还以为他们在开玩笑。我李高
品怎么会得第一名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直到第二天日报上刊登了这次竞翔的
名次,我从上面看到‘李高品’三个铅印字排在了第一行,我这才不怀疑是真实的
了。不过,我又很快被这不需怀疑的‘真实’弄得莫名其妙了。
“说来有趣,一夜之间我成了小名人了。‘鸽坛新秀’‘鸽运健儿’电台上是
这么广播的。另外,许多信鸽爱好者也纷纷登门求见求教,观瞻冠军鸽。一天到晚
门庭若市,弄得全家人都用又惊又喜的目光看我,如同我刚从海外归来似的。尔品
那家伙,还偷偷地对爸妈卿卿喳喳,说:‘我算服了,半夜里跳出个大伟人来!”’
说到这里,高品自嘲似地笑了起来。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说:“你倒真应该为你取得的成绩高兴才是。你得到的冠军并不比别的什么
冠军逊色,你付出了代价,所以当之无愧。听说在欧洲一些国家里,一个信鸽竞赛
冠军的名望,可以与总统先生并驾齐驱呢。”
高品点点头:“是啊,我也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从‘末了’变成了
‘第一’啊!爸爸妈妈也很高兴,并开玩笑说我这是真正的‘自学成才’。他们表
示今后支持我,并希望我再接再励,在明年举行的五城市联赛中再取得第一名。宜
品姐姐从学校里给我寄来了贺信与贺礼。贺礼是她画的一幅油画,画面是一群赛鸽
飞过蓝天,她不惜色彩,挥洒得那么强烈、蓬蓬勃勃。她把每一只飞鸽,都塑造得
那么矫健、神采飞扬,鼓涨着不尽的、奋力向前的力量……”
在高品讲着的时候,我也似乎看到了那副绚丽的画面,就像我在岗坪海岸上空
看到的那样。是的,说心里话,即使我这个局外人,也由衷地替他高兴。一个人在
社会上做出一点事业本不容易,更何况是一个人们不无偏见的小字辈呢,我祝愿他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列车在继续行驶着,天已经完全黑了,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呼呼的风声。
高品有些歉意地对我说:“我说得太多了,耽误你休息了,咱们睡吧。”我点点头。
车厢里旅客不多空着不少座位,我便倒头睡下。高品在喂了他的鸽子后,也睡下了。
在车轮隆隆的催眠声中,我很快睡熟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经从地球的那一面转过来了。霞光又在车尾方向燃烧起来。
朝霞的色彩似乎不及晚霞那么瑰丽、娇艳,但却更显得明朗、清新。让人精神振奋。
高品比我早醒,正趴在小桌上写着什么。鸽笼放在身前,冠军鸽‘老二’在不慌不
忙地啄食颗粒。我突然记起了什么,翻身而起,问高品:“车到了什么地方?”高
品抬头说:“已经过了兰州。”我又问:“你还没有放鸽?”他朝我点点头。我疑
惑起来,他说过如果过了兰州,鸽子便飞不回去了。”我问:“这不就飞不回去了
吗?”他又点点头,说:“飞不回去了,这一次,我不想让它再飞回去了。”我吃
了一惊:“为什么?”他把目光转向正在啄食的鸽子,看了那么一会儿又慢慢转向
我,轻轻地说:“我要和它分手了,我不想继续养鸽子了。”
我诘住了,瞪大眼睛盯着他的脸。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不是在说笑,更不是在
说谎。不过,这太让人难以理解了。刚刚做出了成绩,尽管还不是那么惊天动地,
却毕竟是得之不易,弃之可惜的呀!我喃喃地说:“那么,你不参加五城市信鸽竞
翔联赛啦?”
他肯定地点点头,把目光转向窗外,久久地凝视着那辽远的无垠的天空,轻轻
地却很有力量地说:“我忽然觉得,我干别的也行,也能干好!”说这话的时候,
他那看着远天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希冀的光芒,就像燃烧着两朵熊熊的火苗。啊,
我明白了。不知怎的,我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心灵在不住地颤抖着……
“你看。”高品把他那刚才写字的纸递给我,这是他曾给我看过的那张信鸽竞
翔的奖状。他在奖状的背面写了几项有关他的鸽子的事:
鸽名:老二鸽龄:三岁血缘:海森尼(父系)
奥斯门(母系)羽色:深雨点眼砂:桃花……
下面又写了一行:这是一只优良的赛鸽,曾获七百五十公里八百二十羽信鸽竞翔
第一名,期望它的新主人给予珍爱与训养。它的旧主人拜托。
我把目光从纸上移到鸽子身上,又移到高品那透出坚毅的脸上。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高品说要在这里放鸽。他带着鸽子下车了,我也跟着下
了车。这是一个荒僻的小站,只有路基,没有月台。站上的几幢建筑物都属于那种
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格局。向远处看,大地平坦开阔,一派西部高原的景象。初春
的原野上铺满着野草和小花。西部气候使得天空永远万里无云。即使偶尔有几片云
朵从地平线下面溢出,也总是匆匆忙忙,消匿在蓝天中。
高品站在路基上,把“老二”的“履历表”拴在它的足环上。然后把鸽子抱在
怀里,他抚摸着鸽子,又把脸贴在鸽子身上,他的脸色异常凝重,透出不尽的依依
之情。他的嘴唇索索抖动着,像在向他的即将离去的“老二”叮嘱着什么。看得出,
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一层白白的光亮。“老二”也好像从主人这不同寻常的神态中悟
出了什么,圆眼睛困扰地转动着,不安地“咕咕”地叫着……
列车在小站停留的时间不长,我提醒高品赶紧放鸽。他好似从梦境中回到现实,
脸上重新恢复了他那刚毅自信的神情。他把鸽子用双手托住,向它凝视了最后一眼,
然后奋力将鸽子掷上天空。由于用力很大,鸽子像一个被掷出的物件,迅速上升,
当升到力的最高点,它才张开翅膀,飞翔起来,带着那张红色的纸片,在空中翩翩
起舞。那么轻盈,那么美丽。它在列车上空缓缓地盘旋着,啼叫着,似乎在向它的
主人道以最后的深深谢意。然后升上高空,疾速地朝着东方飞去。在朝阳的光轮里,
鸽子浑身的每一根羽毛都进发出力量,都闪耀着美丽无比的光芒。远去了,消失了,
消失在那被色彩染红的蓝天中……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过高品,自然,更不会见到他那只鸽子了。不过,我常常
思念他们。不知为什么,每当想起它们的时候,我总要抬起头,向着那蔚蓝无垠的
天空久久地了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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