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里与她玩玩kayta。但是此时不能想这个。他一会儿就把马林诺夫斯基扔到一边。草裙的念头让他烦躁不安。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拿起威廉·赖希的书来。这本书里没有出现草裙。作者在书中将性功能障碍的精神病患者与性冲动的精神病患者的活力做了比较,科学性很强,强得让阿尔伯特打起盹儿来,快到维尔茨堡时才从梦中醒来。他梦见一架飞机从父母家的房顶上飞过,机身后拖着大幅标语,上面写的是“排除性征”。这句话一定是《性冲动的特征》里的,但是他记不起到底读没读过这句话。他跳下火车,决定回程时再来为这句话动脑筋。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他不熟悉维尔茨堡,而他希望自己能准时到达。
卡塔琳娜父母的别墅在城外的一个小山坡上,这里可以俯瞰美因河和主教宫。
他在街口下了车。时间还来得及,他想好好看看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别墅区,间错分布着经济创业年代(经济创业年代,指德意忐第二帝国创立后的三十余年约1871—1900。 当时很多德国企业纷纷创立,经济快速发展)的豪华别墅和小木屋。
他听卡塔琳娜说过,她的父母住的是一幢别墅,别的就不知道了。她不怎么谈论她的父母,他也很少提自己的家庭。能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紧迫,只干自己的事还干不过来呢。如果非要谈点什么的话,就谈他们读的书,他们听的音乐。他给她讲过特罗布里恩德人,讲过威廉·赖希,也讲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他自以为对弗洛伊德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其实他只读过复印的一篇弗洛伊德的文章,题目是《障碍、症状与恐惧》,剩下的知识就得归功于他买的一本传记了,是一本口袋书。卡塔琳娜偏爱法国作家,巴尔扎克、波德莱尔和福楼拜。她给他讲过福楼拜的《东方纪行》,讲那些夜间在金字塔周围逡巡、第二天早上被作家用霰弹枪猎获的胡狼,讲那些为了一点钱被转让给白人旅客一小时的努比亚女奴。她讲这些时仿佛在描述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在描述日出或是山景一样。阿尔伯特对此却愤愤不平,有时他们会争论起来,他骂她是南德家具商家的颓废小姐,她则骂他是古板的北德清教徒。其实他愿意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而此时无政府主义者正向南德家具商的家走着,他觉得嘴里发干,心跳也加速了。他沿着街道向上走,经过一个个栅栏门和种着玫瑰的前花园,来到街的尽头,卡塔琳娜父母的房子就在这里。这所房子的大门也同样有栅栏,另外房子四周还围着一圈高高的熟铁栅栏。透过栅栏,他看到精心侍弄的花园、碎石子小径和剥蚀斑斑的喷泉,睡莲漂浮在水面上。阿尔伯特有些震惊,无视季节而盛开的睡莲给他留下了尤其深刻的印象。阿尔伯特想象着卡塔琳娜在睡莲陪伴下度过的童年。这一定就是她偏爱法国作家的根源,也是她对待无辜遭杀戮的胡狼和被凌辱的努比亚女奴时表现出的无道德感的根源。阿尔伯特按了一下紧闭的铁门上的门铃,觉得自己像是即将踏入一个法国贵族之家去喝茶。克鲁泡特金也曾按响巴黎大公的门铃,阿尔伯特想。这真是很有风格,倒也和自己相衬。再说克鲁泡特金本人也是亲王的后裔。
他顿时踌躇满志,来拜访卡塔琳娜的父母是个好主意,他何必怯场呢。
阿尔伯特又按了一下门铃,却依然没有动静。他等了几分钟,刚想第三次去按门铃,忽然响起了嗡嗡声,院门开了。
阿尔伯特穿过一个凉廊式的前阳台,四壁挂着打猎的战利品,有鹿角和野兽头骨。他来到房门前。也许卡塔琳娜会在这儿等他吧。但是卡塔琳娜没有来接他。
谁也没有来迎接他。房门是锁着的,一个人影也瞧不见。阿尔伯特感到很难堪,怎么到了这儿还得按门铃呢。可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他等了一会儿,相信不会有人来给他开门的,便迟迟疑疑地把手放在门铃上,很快地按了一下。但他的手指还没离开门铃,门突然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这一定就是卡塔琳娜的妈妈了。她说:“别那么着急嘛,小伙子。”阿尔伯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恼恨自己为什么这样沉不住气,怎么不多等一会儿呢。作为一个克鲁泡特金,多次按门铃是不体面的。此时的他站在台阶上羞红了脸,也同样是不体面的。那女人说:“您一定就是阿尔伯特吧,”请他进屋。阿尔伯特说了一声:“是的,”又说:“多谢。”跟着那女人进了前厅。“如果您愿意,可以把大衣脱掉。”那女人说。
阿尔伯特简单地回答:“不,谢谢,不用。”他希望自己的样子别再引起注意,也想避免去挂衣服的麻烦。再说他现在穿的是废物加工场买来的黑色皮大衣,他不愿意与它分开。这件大衣能给他安全感,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自从他把它买来,在某种意义上,它就像一个窝巢。阿尔伯特想起,在凉爽而多雨的夏末,在小树林里,卡塔琳娜和他曾将它脱下,又将他们自己裹在大衣里,那时,他们真正地合而为~,变成了一只长毛的野兽,不时扭动着,发出含混的声音。
对他不肯脱掉大衣,卡塔琳娜的妈妈丝毫不露声色,她请他进客厅,不过自己走在前面。她是一个矮小健壮的女人,阿尔伯特没有发现卡塔琳娜和她有什么相似之处。只有浅金黄色、微微闪着红光的头发让他想起卡塔琳娜。卡塔琳娜的头发是披散着的,这女人却将头发绾成发髻。另外她穿的是民族服装,上衣带花边和银钮扣,裙子上缝着天鹅绒带子。南方婆子,阿尔伯特想。这女人将他引入客厅,这里的陈设与她的打扮也很搭调。阿尔伯特不知道这是什么风格,但摆设的家具显然是有风格的,乡气,但精致。深绿色沉重的抛光家具,一只经过细巧民俗工艺镶嵌的柜子,一张好像是雕花的桌子,到处都铺着带花边的天鹅绒罩子。
阿尔伯特局促不安。他从来没拜访过穿这样的衣服,摆这样家具的人家。也许他最好还是把掉毛的皮大衣脱掉,他想了一下,是否应该跟那女人提出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已经请他在一张深绿色扶手椅上落座了。他坐下来,与此同时,卡塔琳娜的父亲出现在一扇通向露台和花园的玻璃门旁,这男人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到露台上不知干什么去了。过了一会儿,卡塔琳娜的母亲向他喊道:“卡塔琳娜的同学来啦。”
一会儿,这男人走进了客厅,一身猎人的装束,手里拿着一枝枪,身边还跟着一条棕色的猎犬。它立刻发出低沉的吼声,扯动着皮带。“安静点儿,”这男人说,把它拉得离自己近一些。“这就是阿尔伯特呀,”他说,语气很亲热。他想走过来跟阿尔伯特握手,但是那条狗不安分,又呜呜地吼起来,皮带牵动得更厉害了。阿尔伯特想,大概是自己的大衣刺激了它,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把它脱掉。
这时那男人说:“您应该把您这身熊皮扒掉,”并没有什么表情,又说:“我把狗带出去。”说完就出去了。阿尔伯特脱掉大衣,他的确觉得很热。卡塔琳娜的妈妈用手指拎起大衣到前厅去,大衣很重,用手指尖是拎不起来的,这女人只好向大衣的重量屈服,把它搭在胳膊上。她出去以后,阿尔伯特又听见狗的呜呜声,好像叫了几声,终于不响了。过了一会儿,卡塔琳娜的父母回到了客厅,她父亲说他已经把狗带到外面去了,今天本来不是拴着它的日子。她母亲请阿尔伯特到咖啡桌边坐坐,卡塔琳娜一会儿就来,请他先吃点东西。
阿尔伯特拿了一块苹果蛋糕,卡塔琳娜的父亲也拿了一块,她母亲不肯吃蛋糕,只喝咖啡。父亲说,听卡塔琳娜讲过一些他的情况,能认识他很高兴,他说他不想兜圈子,还是应该开门见山地让阿尔伯特知道,他和他的妻子对阿尔伯特本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请他以后不要与卡塔琳娜接触,免得对卡塔琳娜今后的学业和职业产生不良影响。他把这些话一口气说完,语气平淡而温和,像是在谈论苹果蛋糕的配料。阿尔伯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了吃蛋糕的胃口。他突然想起威廉·赖希书中的图表。结构像辆装甲车的图表。他却没有装甲车般的构造,觉得自己在哆嗦。他从衣袋里拿出烟草荷包来,卷了一支烟。他抽的是参孙牌。
参孙是能赤手空拳撕裂狮子的巨人。他真想拧断那猎犬的脖子。
他把烟点着的时候,那个母亲起身离开桌子,开了一扇窗。她走出房间,回来时拿了一个烟灰缸,默默地放在阿尔伯特面前。阿尔伯特说了声谢谢,又不说话了。他想到了西班牙,想到了在那里法西斯曾将大铁块挂在反对者的脖子上将他们绞死。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脖子上就挂着铁块。已经挂上了。他在这儿每坐一分钟,绞索就紧一分。他知道这是特别难熬的一刻。这关系到他的尊严。但是,被蛀虫咬啮着的克鲁泡特金侯爵殿下,坐在他深爱着的姑娘的家中,维尔茨堡家具制造商的客厅里,该如何卫护他的尊严呢。阿尔伯特想起了草裙,又想起卡塔琳娜的白衬衣,剪裁得像男衬衣一样,天气暖和时,衬衣的钮扣只随随便便地扣着。不能再想下去了,他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烟上。一点烟丝沾在他的上唇上。
卡塔琳娜的母亲当然已经发现了烟丝。她这半天没干别的,只是注视着他抽烟。
在他卷烟、抽烟的时候,她就用夹杂着厌恶、戒备和准备干预的眼神紧盯着他。
好像他手里的不是烟,而是手榴弹。她注视着他将烟丝从上唇拿下来,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了一会儿,扔进了烟灰缸。阿尔伯特本来可以将烟丝扔在地毯上,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
第四章
“怎么了?”
阿尔伯特听见埃琳娜的声音,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仿佛那时的胆怯来到了体内,所有的刺激感都飞逝而去,他一下子就对埃琳娜意兴阑珊起来。她没再说什么,放开他,点了一支烟。阿尔伯特只回答:“没什么,”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直身子,其实周围根本看不见什么散步的人。他没话找话地说:“多好啊!,,埃琳娜用怜悯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弄得他脸上泛起了羞臊的红潮。尽管她没有说出Cretino 这个词,阿尔伯特却似乎听见了。也许是麻雀在枝桠问的啾唧,也许是河对岸兽苑里鹭鸶或是驼鸟的低鸣。动物们从怔忡中醒过来,欢快地跑来跑去。
就连那两只像是红棕色的鬣狗,一直伏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像被麻醉了一样睡觉,只露出了背上的毛,此时也立起来嬉闹着。阿尔伯特嫉妒这两只鬣狗,他也嫉妒鹭鸶和驼鸟。对驼鸟的嫉妒轻一些,因为它们身子大,脑袋小,脑细胞也少。
“看啊,对面的鬣狗,”阿尔伯特对埃琳娜说,她撇着嘴唇,却没有把抽了一半的烟从嘴上拿下来,因为她一只手里拿着口红,另一只手举着小镜子。不知什么时候,她停止了拿口红绕着香烟打转的试验,把口红和小镜子放进手提袋里,把烟头扔在碎石子地面上。她一边用鞋跟碾着烟头,一面说,她对鬣狗不感兴趣,对胡狼也没有兴趣,她现在要回家了。一个人。
这句“一个人”是她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让阿尔伯特不敢提出别的建议。他说:“行啊。”本来还想再说一遍刚才有多么美好,但是他明白,提这个会让他变成一个傻瓜。再说也并不那么美好。而是很伤感。她的吻在头一秒钟还让他那么幸福,在第二秒钟就让他伤感了。后来也一样。然而这时阿尔伯特也感到,分离让他心情沉重。他想拥抱已经站起身来的埃琳娜,再吻她一下来告别,她却闪开了,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说了一声Poveretto (意大利语,意为“小可怜”),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阿尔伯特看到她快走到滨河路的尽头时又点了一支烟,抽着烟往吕策乌弗方向去了。
她叫他Poveretto ,大概是“可怜的小家伙”或是“可怜的小伙子”的意思,往善意的方面去解释,算是温存的表示。往不那么善意的方向呢,可以翻译成“可怜的傻瓜”。阿尔伯特搞不清楚,埃琳娜是用一声爱称与他告了别,还是侮辱了他。同样,他也不知道,他们在动物园里这一段共处,是一场恋情的开始呢,还是结束。他决定静观其变,不要逼迫埃琳娜。她吻了他,她跟他的关系变得很亲呢,即便方式比较特殊,即便是在公园的长椅上。这超出了他所梦想的。他应该高兴才是。可他高兴不起来。还在回家的路上,他就觉得太阳穴和头盖骨胀痛得厉害,仿佛脑袋里被注进了太多的血。
第二天,他没有到蒙特斯特拉去。他觉得这样不合适。他害怕面对她,不知她会做何反应。他不想再被她叫做Poveretto。第三天,想见她的渴望已经把他推到了酒馆的门口,但是他没有进去。第四天,他几次从蒙特斯特拉门前走过,但是不敢进去。第五天,他向自己招认,像一条野狗一样在酒馆外头逡巡是不光彩的,他决定不去了,而是到体育场去,然后去游泳。他一定要转移注意力,一定要让头盖骨下面淤塞的血液奔流出来。最重要的是,他绝不能让埃琳娜发觉,他已经不能没有她了。
他骑自行车就可以到达体育场,它就在威尔莫斯多夫夏季游泳场的边上,这几年他经常到这儿来。他可以在这儿训练,训练这个词儿听起来有几分吹牛。说得准确些,他在这儿活动活动,跑上几圈,弯弯腰,做几下俯卧撑,伸展伸展。
收拾起运动包,骑车到体育场,把车子放在联合会餐厅边上,背着包走下看台,走到跑道边上,让他很快活。他感到自己是一个健康而结实的人。
他曾经试过几次加入某个协会来做运动。有一段时间他加入了柏林邮政体育协会的拳击训练队。这个协会也接纳非邮政系统的人员。他后来认识到,他之所以想练拳击,是读了太多的海明威的书,又对自己的身体条件认识不足的结果。
在训练的头几个月,他就深刻体会到,在莫阿比特区体育馆里进行体能训练,跑步,做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