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逢亦夫妇,荜户有幽贞。
似此又经月余。忽一日,两个人走入来。后边一个人,青衣方巾,带着眼纱,项下系着一条绳子,一同进门。不由分说,将老陈一起拴了,拿到内巡捕衙门,下了五夜铺。陈一慌得不敢出头,人上央人打听,是兵部一个书办,做造假印札付,说老陈曾替他卖一张与人,内臣衙门,有钱生,无钱死。虽皇上洞鉴情弊,曾于安民厂火灾,严敕戒谕内外缉事衙门,却也不能尽革。老陈虽辩得无干,却也急卒不得释放。
官法惨如荼,胥恶毒如虎。通神无十万,何以免棰楚。
只见阮良走来道:“这件事明是冤枉。但衙门中,也不单冤你一人,除是大财力,可以挣脱。我看王四是个有手段人,他曾要妹子做小,不若我如今说合,把妹子与了他,包你就出监门。”张氏恰在焦燥时,道:“只说恁王四!有天理他自出来。”陈大姐也将阮良瞅上一眼,道:“我不嫁,不要你闲管。”阮良笑道:“大姐,夜间长,怕抓不着人苦。”陈大姐恼了,道:“走走!以后休来讲这样胡话!”也是当有事。阮良吃了一个没趣,出门走不多路,早迎着王四。王四道:“小阮儿那里走!”阮良要讨好,道:“我今日为好,倒着了个歪辣姑气。”王四道:“是谁臭淫妇蹄子,吃了豹子心来,敢恼我兄弟?待我去采他毛,与兄弟出气。”扯着要走,道:“是那娼妇家?”阮良道:“不是娼妇,是不承抬举的陈大儿。我道你丈夫没个影儿,老子为事禁着,不若我做个媒,送与哥哥,待哥哥摆布救他父亲。那小淫妇,没好气的,倒把咱嚷乱,不许咱上门。就是陈一,咱虽比不得待哥哥,也是名色兄弟。不拦这一拦,任他掉嘴。”王四道:“这等莫恼,慢慢奚落他,且到咱家吃杯酒。”
觅得青州从事,屏除平原督邮。人道顿除烦恼,我忧易起干矛。
谁知这酒,却吃得不好了。到家,王四叫拿酒来。先摆下一碗炒骨儿。
一碗肉灌肠,还有煠鸡,烧肚子,响皮,酒是内酒。正待吃,王三恰走入来,王四山叫来坐下,吃着酒。阮良又说:“陈大姐母子不听他言语,可恶。”王四叫道:“陈大直恁高贵,我好歹要攮他一攮。”阮良道:“我也要攮他一攮出气。”王三道:“他又不肯嫁咱们.怎攮得他着?”常言道:色胆天大,加了酒,又大如天。王三想一想,道:“我们乘陈一母子不在家时,用强撮了他来,放在家中,任我意儿。”阮良道:“四哥,这等我却攮不着了。”王四这莽夫,又想了一想,道:“我有一个绝户计,弄断了他根,便占了陈大。”也没得说,附厂阮良耳,说了几句,道:“明晚就用着你。事成二十两纹银,与你讨个好嫂子。”王四还悄悄与王三说了,王三道:“只太狠了些。”当日酒散。
断金在三人,鬼计蔑天地。谁知酒里谋,酿出杀身计。
次日,是二月初五日。陈家娘儿们在家,愁官事不得结,没个门路去救老陈。只见阮良跨进门道:“昨日喧了几杯寡酒冲撞,今日特来赔礼。”陈大姐听了不理,回着脸向炕里壁坐了。陈一道:“兄弟,你要来往,以后言语谨慎些。”阮良道:“大姐怪我,干娘也还有些不喜光景。我且与他去吃三杯。”陈一道:“罢,罢。”阮良扯定不放,两个一径去了。此去呵:寻欢未见三杯酒,入够难完七尺躯。去了一会,约莫起更时,张氏道:“夜紧,怎不回来?”却见阮良手里拿着一件,是陈一穿出去的旧青布道袍,急急进门道:“我适才同老一吃杯酒,吃了出门,遇着张秃子,道老一欠了他甚银子。一个要还,一个没有。两下相争,操铺。叫我来将这道袍子为信,要你快去救他。”张氏道:“我有八个月娠,身子粗大,行走不便。”阮良道:“正要你这身子大的,人才害怕。定要你去,我扶着你走是了。”一手带搀带扯,扯出了门。陈大姐不知甚事,在家怀了鬼胎。不期这边,阮良果是请陈一吃酒。天将昏黑,到得器皿厂前。阮良道:“厂里近有个私朝窠,咱与你顺便瞧一瞧家去。”强拉了走。走到一土坡子边,没人家处,陈一不提防,王四一砖向太阳打来,跌晕在地。王三阮良加上几脚,登时气绝。三虎伺一羊,性命那可保。阮良从身上剥了海青,来赚张氏。一到,见儿子跌在地下,正低身看时,三凶一齐动手,也结果了。
诡计觅欢娱,狂谋图所忌。可怜母子身,横尸路旁里。
阮良道:“陈大姐如今没人管了,我们同去。”又从张氏身上,脱了他一条绢裙。阮良当先赶至陈家,陈大姐正呆坐在炕上,对着一盏孤灯,等不见个消息。陡见阮良赶到道:“你母亲去,相争推跌,晕去。教我把裙作信物,要你去。”便向炕前来扯。陈大姐道:“我去没帐。”又见一个人进来,也来同扯,道:“去,去。”大姐此时慌张,急待声唤。阮良却从桌上,抢过一把厨刀,道:“做声便杀你!”先来人便来掩住了口,又一个闪进,吹息了灯。阮良把身子在陈大姐身上只一靠,陈大姐早被压倒炕上。二只手各有人扯住,阮良早将小衣扯去,抬起脚来,拔了个头筹。
涧花抱幽芳,含香向岩壑。那堪蜂蝶狂,纷纷恣轻薄。
陈大姐挣挫不得,口中气吐不出,任他无状了半晌。方完,又一人道:“小淫妇,我几次讨你不肯,今日也到我手里。”来得更是凶暴。陈大姐也只得承受,心里想道,这定是王四了。又是半晌,侧边的道;“你已像意,也该丢了让我罢。”第二个人抽得身起,又一个扑来,却放了掩口的这只手。陈大姐便急嚷道:“强盗杀人奸人!四邻救命!”一声喊叫,这人连忙扒起。陈大姐也走身起来,早被这干人,搀的搀、推的推、扯的扯,撮离房门。内中一个,将他拴膝裤桃红线带解去。正待转出小弄,弄口早有人闻得叫声,起来开门了。这三人只得丢了陈大姐,一哄而去。
蜂狂蝶横苦磋磨,零落寒香无几多。幸得护花铃索密,一枝犹得在岩阿。
陈大姐略定了神色,整顿衣服,自与邻舍说这苦不题。
巧凑是内巡捕把牌,闸夜。这把牌好走僻静地面,骑着一匹马,带了一对番青板子,远远随着一对橄榄核灯笼。黑影子里似两个醉汉,倒在土坡边:“快叫人与我拿来,打他个醒!”去拿时,却是两个死尸,不知是甚人打死。忙叫地方居民,灯下简认,数中有一个道:“这男人似厂前住的陈一模样。”把牌就差人押这人,去唤苦主家属。一行人赶来,陈大姐正在那边,说哥哥母亲被骗去,不知下落。听得差人说,已被打死在器皿厂土破下,放声大哭。
恨是红颜多薄命,顿教骨肉陨沟渠。
把门锁了,与几个邻舍,来见把牌。诉说哥哥先被阮良说请酒,哄出来。母亲也是阮良说,哥哥与人相争操铺,哄出来。不知仔么打死。二更时分,还同两个人来强奸。内中一个,听他说话,是小王四。两个好了,因叫唤邻人知觉,赶散。把牌即差各地方邻佑,协同番旗抓拿。嚷乱了一夜,去时都已走了。都拿得些家属亲邻,展转供攀根捉,三日里都自远地拿来。只为人命事大,虽是党与他的多,也停阁不来。冤魂相缠,要逃也逃不去。
天心严报复,王法惩奸顽。堪笑痴愚辈,牢笼欲脱难。
三人这一逃,已是递了供状了。把牌据陈大姐口诉,逐节研审,夹的夹,打的打。人命,王四是主谋,阮良王三是下手。行奸,初次是阮良,二次是王四,王三行奸不成。打死陈一,起手致命是王四,后边是阮良、王三。打死张氏,阮良先踢肚子,以后王四、王三,踢打至死。奸陈大姐,持刀恐吓,解膝裤带,推的是阮良。掩口,扯左手,扯的是王三。吹灯,掩右手,搀的是王四。一一供招明白。一似:
鉴炳秦宫,鼎铸神禹。奸状虽幽,出之缕缕。
管巡捕是马太监,他看招由,杀人强奸,都是干大辟。至张氏腹有八月?之孕,母毙以致子亡,虽非殴毙,但致死有因。简验已明,他竟以杀死一家无罪三人具题,参送刑部。近来刑部,因批驳严,参罚重,缙绅中视如畏途。十人中八九孝廉官生,殊少风力。凡系厂卫材营题参,并不敢立异。不过就他供词参语,寻一条律例,与他相合。拿定一人有重无轻,有入无出,为保官保身妙策。这原参三命,部中也作三命。将王四拟了凌迟,阮良王三拟决不待时。疏上,幸圣主敬慎刑狱,道腹中有形无生,果否可作三命,批着该部再谳。前番刑部依捕营,这番刑部体着圣意,不敢拟作三命。将王四、阮良、王三,俱拟斩罪。时阮良已因几处夹打,已死在刑部了。奉皇圣旨:王四着即会官处决,阮良戮尸,王三监候处决,陈大姐发放宁家。文书房写了驾票,并红本送至刑科。科官签了,校尉赍至刑部。锦衣卫官将犯人绑缚,同刑部官押赴西角头。此时,都察院已委出御史一员,在彼监斩。王四到此,便十张口也辩不来,八只臀膊挣不出,二十双脚也跑不去。平日酒食扛帮光棍,一妻二妾,也只好眼睁,看他砍头罢了。
莫落今时泪,须思当日差。请看陈氏子,何故殒泥沙。
总是王四穷凶极恶,天理必除,故神差鬼使,做出这样勾当,奸时又说出这两句供状。且天下有杀了两个人,不偿命,强奸了人,不做出来的么?若使当日打死了陈氏母子,再弄死了陈大姐,这事便不知出于何人,为地方邻佑之累不小。若使三人撮了陈大姐去,藏在僻处,从容奸淫,事不发露。人还道是陈大姐与奸夫谋杀了母兄,不知逃走何处,也是不能明白的疑案。我所笑的是:
华堂画栋,日居不过容膝;锦衾绮帐,夜寝不过一簟;
炮龙炙凤,所供仅止一口;珠襦纨袴,所被仅得一身;
竭骨髓以奉骷髅,尤是色;作马牛以为子孙,尤是财。
只看为一陈大姐,把自己一妻二妾,不能白首,不知付之何人。为一二十两银,把自己一条性命,不得保全,竟至死于刑戮。所得何在,至于如此?至于陈大姐的丈夫与父亲,人说出都是王四这干人机智。陈大姐丈夫,尚无踪迹。他的父亲,反因此得昭雪。看此光景,机心何益!若使这干奸徒,平日也想到,事成不过一刻欢娱,没甚好名目。事不成必至破家亡身,又随你甚热心,也都冰冷。惜乎三思的人少耳。
第十回 济穷途侠士捐金 重报施贤绅取义
崚嶒气运寒山劲,襟期万顷琉璃净,热肠缕缕尤堪敬。英雄性,千金不惜周同病。
嘘枯寒筿清声竞,相怜何必为相盟,剧孟朱家恒自命。心儿莹,高风今古宜歌咏。右调《渔家傲》
人最可鄙的,是吝啬一条肚肠。最打不断的,是吝啬一条肚肠。论自己,便钱如山积,不肯轻使一文;便米若太仓,不肯轻散一粒。论在人,就是至亲至友在饥寒困苦之中,得一升胜一斗,他不肯赠这一升;当患难流离之时,得一钱胜十钱,他不肯送他一钱。宁可到天道忌盈,奴辈利财,锱积铢累的,付之一火一水。盗侵寇劫,或者为官吏攫夺,奸究诈骗。甚者门衰祚绝,归之族属,略不知恩。或者势败资空,仰之他人,亦不之恤。方知好还之理,吝啬之无益。不知那豪杰,早已看透。他看得盈必有亏,聚必有散。何得拥这厚资,为人所嫉,犯天之忌。况蛩蛩负行,蠕动犹知相恤;岂同载齿发,听他号呼不闻,见他颠连不顾?故裴冕倾家赠张建封,范纯仁赠粟以周石曼卿。曼卿还是故交,建封直是邂逅。至截发剉荐,饱范逵于雪夜,岂是有余之家?只缘义重财轻,便已名高千古。
丈夫重声气,朽腐安足计。冯谖昔市义,名誉流无际。
故割己之有,济人之穷,难;济不相知之人,更难。济不相知之人,难;出于贫穷称贷之时,尤难。在侠烈丈夫,正自不难。这人在嘉靖时,住居浙直交界地方,相近平望。姓浦,名其仁,字肫夫。父亲籴粜生理,也有间屋儿,也有几亩田,几两银子。自小爽落多奇,父亲与他果子吃,他见侧边小厮看他,他就与了他。父亲道:“我省与你的,怎与了人。”他道:“他也要吃。”人都笑他是痴的,却他那轻财惜人的心也见了。
慷慨自天赋,匡济有夙心。何必乘高位,方飞三日霖。
将及弱冠,父母相继而亡,他衣食棺槨,尽着银子用。还起一所大坟,只少石羊石虎。人道:“小官,死的死了,活的要活,也留几两银子度嘴。”他道:“我的日子长,我有好日。那时有衣服,扯不爹娘起来穿;有饮食,扯不爹娘起来吃;那时懊悔迟了。只这衣衾殡葬,是省不得的。”人又笑道:“这砍嘴的!弄到穷时,坟上树木,还可砍来,够几日烧。这块地,把骨头掘起了,也还有几两卖。且看。”只不知:
尺蠖有伸日,九泉无归时。莫以天下俭,逾深风木悲。
浦肫夫虽为父母用了几两银子,却喜得做人会算计灵变,有信行,又慷慨,所以立得住。却因慷慨,做不得家。身边有几两银子,遇着亲友遭丧为事,委是穷苦无聊的,也就递与他。有几吊钱,见着亲友也会经济,没有银子作本的,也就把与他。有几间房子,有个蒙师死了,只得一间屋,卖了殡葬,妻子没处存身,他就出一间与他。有个族叔,七十无子,穷得只剩孤身了,他就接来供养。一个姑娘,守寡廿余年,儿子不肖,不顾他,他就接来养了。弄得房子不成片段,人道是孤老院了。
誓生寒士颜,广厦自不惜。
有几亩田,有个族兄浦其良,因解白粮遭风失水,赔补不来,把他田盗卖与人。那人来起业,族兄来情恳,他就也不与分辩。人劝他告状。他道:“族兄不幸,为公破家,义当佽助。他若来挪借,也要应他。已去之事,徒把钱送在衙门,争甚么要紧。”却似个怕事怕官司的。他却拿别个的事,也敢作敢为,不曾懦弱。
杕杜有深情,羞为虞芮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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