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西边落下。从白天到夜晚,再从夜晚到白天的反复中,天空所呈现出来的红色的,绿 色的光彩五光十色、辉煌灿烂。真是奇怪的天气,明明下着雨,还看得到日落。
傍晚时分,雨停了。波里斯进入了一个小村落,小得所有的房屋全部加起来还不到三十间。 自己身上的钱可以找个人家寄宿了。虽然年纪还小,但他已经开始显示出少年剑师的风度, 不会再像去年夏天,那样胆小怕事了。
就在这时,波里斯目睹了意外的事件。
“杀了他!”
“这个家伙,该杀!”
一群人正在把一个人团团围住,边咒骂边用石头扔它。尽管没有人拿着刀枪之类的东西,但 还是有人使用三股叉或镰刀。幸好没有向那人扎下去,大部分的人只是用拳打脚踢或烂苹果 发泄着自己的愤怒。
“竟敢到这里来胡作非为!”
“应该把这个家伙交给国王处置!”
“呸,你这个家伙,别把平民百姓拉下水,我们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波里斯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被团团围住,双手抱着头的那人是个看上去大约六十多岁的 老人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要受到这般折磨和虐待?
最好别参与其事。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清白正直的人了,对别人的不幸不闻不问会怎么样? 出手相助又会怎么样呢?波里斯考虑着。
忍受着挨打遭骂的老人噌地坐了起来,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突然大喊了一声。围 观的人们都大吃一惊。可是除了最后一句话,波里斯什么也没听进去,因为那几句话的内容 十分新鲜。
“……你们已经不配再称之为人了!现在快点杀了我,马上!我不会再为你们这些可怜的人 而斗争了!”
人们愤怒的拳打脚踢再一次淹没了他,老人没有再说什么,蜷着身子倒了下去。 在叫喊和漫骂声中,波里斯看着这一切,痛苦地连连后退。
人们没有要那老人的命,撒了一通气之后骂骂咧咧地散去了。
等到人们都走光了,波里斯走过去瞧了瞧老人,觉得他刚才吼出的那段话很熟悉,有一种似 曾相识的感觉。是那个一直留在自己心中的人也说过相似的话吗?
“……”
波里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老人抬起头却不看对方的脸,但他一副丝毫不在乎的样子。
“到底怎么了……呵,竟然还有人在嘲笑我……咳!都去死吧,这个荒谬的世界……”
波里斯低声问道:
“这么说,您是共和国的拥护者吗?”
老人的目光冷不丁转向波里斯,他这才发现老人的眼睛几乎看不到东西。老人将目光停住在 波里斯的下巴处,悲伤地说:
“你是谁?听声音还像个孩子,样子却像个大人。现在来问我这种问题,为什么?你是不是 要把我交给国王那个混蛋,让他杀我的头?”
如果不能将生死置之度外,决不会骂出国王是个混蛋这样的话来。波里斯仍旧站在原地问他 :
“您为什么支持要共和国?奇瓦契司共和国的下场,您难道不知道吗?”
“那……那就是你不懂了……”
老人慢慢的起身坐正姿势,那双模糊的眼睛投注在虚渺中,以比较真切的声音说道:
“奇瓦契司不是共和国,那个国家的平民哪个可以参与选举投票?只有领主有权力选拔选侯 ,选侯再立统领。只有少数几个人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拼命的寻求合作伙伴,然后再散布 各式各样的政治见解,产生出许多政治派别……一旦掌握了政权,只要势力不被打倒,就能 终身保住统领的地位,代代承袭下来的领主的庄园,从那里产生的半承袭的选侯……不够彻 底的共和国就是这样可怕,肮脏。我们安诺玛瑞共和国为了避免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现象,想 尽办法维护全民投票制,可是就连一次也……反倒为了抵挡贵族们的卡尔地卡攻略,我们之 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卡尔地卡攻防阵……为了抵御新国王军队的总攻熬过来的三 天三夜……对这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不,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没有人甘愿行尸走肉,像猪 狗一样的生活啊?你以为只有战俘才是奴隶?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全部都是奴隶,除了那些 贵族!”
波里斯被老人说得目瞪口呆,他还不太理解。全民投票选举代表难道就那么重要吗?还有, 实行了民主,平民难道就真能与领主或贵族平等了吗?所谓平民和贵族的差距,不是生来就 有的,归根究底,不就在于金钱和权利的有与否吗?参与投票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果没 有钱,权,一切都无从谈起。
“真的就只有这些吗?那么多人流血牺牲,难道仅仅是为了争取自己投票选举的权利吗?”
波里斯的质问恰恰给老人注入了一股力量,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强而有力。
“经全民投票产生的代表……得不到人民的支持就会垮台的。任期是被定好了的,在任期内 就要实施可以争取人民信任的政治。如果不鞠躬尽瘁,人民就有权利废除他。那么,人民拥 戴的政治是什么?那就是制定正确的法规,对所有人都适用的一部法律。如果得以公正地实 施,那就是万民归向的政治。”
波里斯摇摇头反驳道:
“如果法的制定出现错误了呢?不,如果国王领导有方,那些所谓的法律法规还要它做什么 ?再说,谁也不能保障那么多平民百姓都能做到想法一样,人民也并不一定都是善良的 ,他们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例如贩卖儿童,抢夺别人的财物……如果指望的是这 些人,还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他说出的这些话都是血的教训。在他经历过的所有人和事当中,根本就没有不讲条件的善意 ,除 了少数几个人,大部分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只要有机会,就会露出其本来的丑恶面目。
“真正坏到骨子里的人到底还是少数……任何需要决策的事情只要带入公众的领域,人们就 会对社会正义关注起来。即使那些恶贯满盈的人也不希望生活在恶人统治的国家里。不一定 每个人都 正确,正确的意见超过半数就可以了,投票的结果会指明正确的方向。如果有渠道,人民渴 盼正义的热望就得以传播,所谓的渠道就是权利。无论是平民还是贫民都有权选举或被选举 ,人们支持这样的制度,拥护这样的制度,这才是共和国。反对共和国的只有那些已经得权 又得势的贵族,废除邪恶统治者的权利应该是属于人民的。”
波里斯退一步说道:
“如果是我,宁愿正义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多数派一旦达成协议齐心协力的话,那将更加 可怕。可以废除邪恶的权利,好,那么为了争取和维护这个权力死去的人和爱他们的人,拿 什么补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东西是无法用价值来衡量的,用这些东西换回来的幸福 ,我不赞赏。更何况,人们更加注重的是自己的利益,为了自己的利益会不择手段。人不能 拿生命作无畏的牺牲。”
老人背上了眼睛,静静地说:
“看样子你是个不称职的贵族。”
这句话兰吉艾也曾对他说过。波里斯没有回答。
“共和国虽然让很多人流血牺牲,但也让他们变得更加人性化。就因为要成为真正的人,才 会流血。当你蜕变成真正的人的那一瞬间,即使死去也了无遗憾了。未曾拥有的就不会失去 ,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还会有什么顾虑呢?”
这些话语自己过去听说过的,怎会如此似曾相似?
“您到底是什么人?”
波里斯忽然感觉有一种不安。
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个对共和国存有某种浪漫想法的人。即使是这样,但他怎么可以说 ,每个支持共 和国的人都会为了理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呢?奇瓦契司也有许多怀抱理想的人,但可 以为之牺牲的人寥寥无几。为了前途未卜,希望渺茫的政体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样值 得吗?
“我只是个体弱多病,毫无用武之地的共和主义者。真正的共和主义者,是为了追求人性化 的生活不惧怕死亡的那些人共同拥有的名字。”
老人给他的第一印象只不过是被别人围着打的愚蠢家伙,要不是因为他偶然喊出的那一段话 ,波里斯也不会停下来跟他讨论这些事情。共和国是一种分裂人性的现实,波里斯坚信。这 种分裂带来的悲剧比起暴政还要可怕得多。与其让亲密的人之间相互厮杀,不如共同去 憎恨一个暴君。
可是,共和国确实是一种奇怪的现实……他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迷惑人们的心灵深深地陷 到其中而无法自拔。
老人站了起来,慢慢地向村外走去。
“奇瓦契司?应该去走走,那里又会有怎样非人的悲剧呢?”
直到老人拖着脚步离去,波里斯却停立着,仿佛被钉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
现在看来奇瓦契司是去不得的。虽然没有热爱过它,但是每当想起的时候,都会有自己也 无 法解释的爱和憎压着胸口。如果自己不是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就无法理解这一切悲剧。
还有安诺玛瑞,也不能逗留。
为了“共和国”这一怪物居然还有人保留着满腔的热情。不仅是浪漫的老共和主义者, 就连兰吉艾那样机灵的少年也深陷其中。这个地方也存在着自己不曾了解的历史,即使不能 再回到共和国,也会有充满了幸福吉祥的土地。
他一度憎恨过这个国家的富饶。就是在这一片富饶的土地上,还有人因为得不到而企盼着建 立新的国家。富饶不是所有人共同拥有的吗?就像铜板的两个面一样,有着两张面孔的安诺 玛瑞,这两种生活他都无法适应。
离开吧,他这样想,去别的地方。
奇瓦契司布满了叔叔的爪牙,在这里呢,有伯爵为了抓到他杀红了眼。强迫自己面对这个 扭曲的世界,波里斯承受的痛苦过于庞大。他需要的不是充满斗争的广阔天地,而是可以毫 无顾忌地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孤立的小世界。
他想起了渥拿特提起过的北方,野蛮人的国土。虽说他们很厌恶外来者,会排斥外来者 ,但起码不用强迫自己去面对无法理解的现实。北方水手的国家,在那里,人民和野蛮 人能够和平相处,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在那里冰冷的波涛拍打着陡峭的悬崖峭壁。
雷米。
现在他想到一个寒冷的地带。离开这里,现在就离开这片在奇妙和富饶背后隐藏着贫困者 受摧残的罪恶土地。
春天即将离去。
在褐色外套里面斜挂着一把剑鞘破旧的剑,一头墨绿色长发,高个子的少年独自站在繁华的 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从他的旁边经过。
位于国境线附近的城市詹弗特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容纳着来自各地的来宾,这座城市好不 热闹, 在安诺玛瑞也属于有名。多数是来往的商人。大陆最大的湖——罗森柏格湖同 奥兰尼,安诺玛瑞,雷米王国这三个国家相邻,是大陆北部的商业中心,詹弗特就位于 罗森柏格湖的南部湖畔,再往东就是与雷米之间的国境线。
“快让路,快让路!杜门礼·卡尔兹先生的车队来了!”
是贵族吗?可是他只报了名字,没有说出他的爵位,这样看来又不像。熙熙攘攘的人潮向两 边散开,从路中央走来一队浩浩荡荡的人,抬着轿子十分威风。这个季节坐轿子,真是 够耀眼。
华丽的金色布帘周围装饰着一圈十余个精雕细刻的宝石,轿夫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看样子是 个相当富贵的家族。顶上刻着家族的章纹,是一只金色的乌鸦。乌鸦是招财的动物,可能是 个商人。
到处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和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这个杜门礼·卡尔兹在外地人当中好像也 有相当高的声望。
轿子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停了下来。布帘被揭开,从里面走出来一名神采奕奕的男子,身披 镶有宝石的绸缎。身材颀长,金发,相貌也比较帅气,可是美中不足的是肚子 大得出奇。也 许就是因为那肚子,才选择坐轿子也说不定。
“卡尔兹商团的代表杜门礼·卡尔兹大人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迎接,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可笑的场景随即出现了。轿子停下来的地方是一座三层楼大型酒楼的前面,听差的人魂飞魄 散地跑进 去,马上有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滴溜溜跑出来点头哈腰,后面紧跟出来五六个人恭敬地磕着头 。
“这怎么可以的,您亲自光临寒舍……只要派下人传达一声就可以了。”
女主人看上去惴惴不安的,好像在担心什么事情,可能以前做过什么错事。就算对方是个大 财团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般紧张也确实有点奇怪。
不出所料。卡尔兹停着大肚子在那里大声斥责道: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竟然这样问我,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蒜?你是在我面前演戏吗? ”
包括女主人在内,酒楼的人胆怯地瑟瑟发抖。好像卡尔兹一声令下,这个酒店就要关起门户 的感觉。围观的人们也在不安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小的……真的不知道大人为……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气……”
杜门礼·卡尔兹的愤怒更加不可遏制。他的斥责声大得震耳欲聋。
“现在老实告诉我,我唯一的儿子!那个被你们引诱的小子是不是在这里?你不是想说你不 知道吧?”
女主人吓得面如死灰,她冲着后面的人挤眉弄眼,好像在说:“你们谁知道他儿子的下落赶 快说出来!”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谁也不说话。
“快点交出来,否则的话……”
好像惧怕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女主人突然趴在了地上苦苦哀求道:
“小的是真不知道,大人……贵公子本来喜欢乔装,如果因为我们没有认出他来而犯了什么 错的话……”
这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