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大爷是十年前从外地迁来落户的,买下了羊角峰与虎踞山附近的田地,建起了占地甚广的虎踞山庄。听说,他在外地派有亲友经商,富甲一方,平日深居简出,甚少在外走动。也许是因为他相貌生得丑的原故。
其实,他表面上是个普通守法良民,暗中并未与江湖朋友完全断绝关系,仍与少数几十知交朋友暗中往来。他与成都万松庄的千手神猿是姨表兄弟,千手神猿居长。表兄弟俩早年都是侠义英雄中的佼佼者,在武林中总算甚得人望。
蟠龙堡主青云居士狄如柏,直至玉笥山事发之前,仍是侠义道中的老英雄,却不守晚节。纵容爱子在外胡作为非,也想支持爱子出人头地,暗中策划,内固实力。外联正邪大豪,作雄霸江湖的打算。其实,他本人早年也曾野心勃勃,目无余子,只因为武林中不乏辈高望尊的人,压得他抬不起头来,自追求竹箫老人的爱女清月失败后,表面上羞愤交加,内心其实却平空生出自卑感,更蕴藏着无比的恨念,因为他不能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他老了,不许可爱了重蹈他的豆辙,必须在爱子身上达成他早年的心愿,要把爱子造成江湖魁首,成为举足轻重的江湖霸主。名义上他不问外事,暗中却在进行积极助长爱子声望的大计,不仅成就可观,而且十分成功。他却没想到爱子志大才疏不争气,为了突然出来竞争的牛郎星,操之过急,不顾利害,冒失地在玉笥山放了一把野火,想一网打尽予会的江湖群豪,不惜十余年的心血付诸东流,而且既有的声望也一落千丈,为白道英雄所不齿,更为黑道群豪所仇视,一着错全盘皆输,结果落得一败涂地成了丧家之犬。他不知自检,不知怪责爱子愚昧无知,反而把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拖千手神猿落水,利用千手神猿的万松庄,要重振声威,与江湖朋友放手一拚,不再做侠义英雄,干脆改弦易辙,做江湖的奸雄霸主。
俗语说:“胳膊夭生往内弯”,千手神猿不得不袒护这位妹夫,不得不随同落水。同时,千手神猿虽是白道英雄,也是个任性而固执并且极为自负的人,结下的仇家比朋友还多,他的万松在远离人群,用意本来就是上可对付官兵,下可防范仇家的巢穴。在江湖行侠仗义,说好听些,那是去暴除奸主持人间正义,说难听些,那是作奸犯科向朝廷法理挑战。
行侠与犯法是一刀的两面,有理性的人善于运用,情理法兼顾,便可互不冲突,两面相互为用。碰上那些任性、固执、自负、激愤的人,那还了得?手执正义的利刀,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神的执法人,狠砍猛杀,天下大乱,为法理所不容。因此,天下间真正的所谓侠义英雄,几若凤毛麟角,求之而不可得,自命侠义英雄,那是欺人之谈。所以自古以来,这些英雄豪杰从不为主政的帝王将相所重视,甚至视同奸徒亡命,扰乱治安藐视法纪的罪人,不足为法。因此,防范官兵找麻烦,是任何一个英雄豪杰皆需提高警觉的信念,不可或缺。
蟠龙堡有野心家,槐荫庄也有相同的人物,万松庄则有自负而盲目偏袒亲友的千手神猿,加上一群想混水摸鱼的亡命之徒,和一群想造时势的英雄,便结合成一群龙蛇混杂的集团,兴风作浪自是极为正常。理所当然的现象。
白无常微生怀德倒了霉。他是千手神猿的表弟,亲不亲,故乡人,何况是表兄弟?他也卷入了漩涡。
至于瘦灵官的下落,村夫却不知其详,只知早些天万松庄传来了讯息,说是游龙剑客与瘦灵官一群人,在江西敦请朋友,尚未到达万松庄,最近可能从袁州府进入湖广。如果循禾江上行走万洋山茶陵道,极可能从安仁趋耒阳顺道到虎踞山庄一行,要山庄的人注意可疑的人前来追踪骚优,所以在这通衢要道派人监视可疑人物,尤其须注意神龙夏安平的行踪,得到消息便火速返报。
九地人魔对有关两庄的消息表现得贪得无厌,盘问得十分仔细,不放过任何细节,一面问,一面定下行动大计。
“阁下,虎踞山庄是不是巳得到咱们的消息了?”他再问。
“不会,在下是最远的两个眼线。”村夫坦白地招供。
“老夫不信,咱们一群人并来完全隐起行踪,更不信贵庄主所派的眼线最远只及二十里。”
“在下所说的话字字皆真,决无虚言。”村大无可奈何地答,不像有假。
九地人魔不再追问,笑道:“你们委屈些儿,明天咱们再放你。”
当天,他们改变主意,就在附近农家投宿,拟订进袭虎踞山庄的大计。白无常微生怀德是白道人物,不能随随便便侵入他的庄院,以免贻人口实,于理有亏,必须找到藉口才行。
从眼线的口中,知道微生怀德只是小心注意安平的行踪,预作防范而已。并不打算出面拦截生事,因此必须找藉口激他发火,方能堂而皇之兴师问罪。
当晚,紫云娘和织女星乘夜北上,到县城去找神笔客甘柏的黑道弟兄。双星在耒阳没有秘窟,但神笔客却有朋友在耒阳活动。神笔客是牛郎星的知交好友,黑道朋友自然与双星有交情,要求相助料定不会受到拒绝。
说巧真巧,神笔客已带着弟兄和朋友,于数天前秘密到达衡州,他们原在蟠龙堡附近等候双星前来主持攻堡大计,却被三厂的人抢了先,双星没等到,官兵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攻入堡中,他们还不知牛郎星已被瘦灵官掳走了,便跟踪蟠龙堡撤出的人到了衡州,发觉那些人已到万松庄安顿。因此,他们秘密地潜伏在府城,一面派人监视万松庄的动静,一面派人接应从各地赶来的双星的朋友。
可是,两夭前却接到江西传来的信息,传来了牛郎星被擒的噩耗,那是织女星从赣州所发的讯息,并说及不久将与夏安平赶赴衡州。
神笔客不知织女星从何处入湘,除了派人接应外,自己亲自到南北东三条人湘至衡州的要道巡视,第一程先至南路,南路以耒阳为中枢,凑巧等个正着。
神笔客够朋友,与乃妻红衣女卓云彤陪着紫云娘和织女星连夜南下,谒见安平。安平面授机宜,如此这般巧安排,授以锦囊妙计后,夫妻俩仆仆风尘赶回耒阳,连夜派人召集耒阳附近的弟兄,尽速按计行事。
出东门不足一里地,有一处道路分岔处,俗称茶亭口,路旁树了一块指路碑,和一茶亭,往东的大路至安仁,整整一百五十里。岔道至羊峰,是小道,可直抵虎踞山庄。这一带是郊区的名胜,松柏成阴,严冬时节仍然一片青绿。茶亭口进人小道约半里地,有一座小小的三家村。表面上是殷实的农家,其实是虎踞山庄派在这儿的眼线,以东一带地区,便是虎踞山庄的势力范围了。前来游山的人,该走大道至羊角峰,走小道的人,如不是附近的村夫,便会受到监视了。山庄的人从不在自己卧榻旁生事,当然也不许可外人前来找麻烦。
次日辰牌时分,三家村来了八名不速之客,既未表示身份来历,也不通名道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行动。绑架了村中为首的三个人,有意无意间透露是奉命前来查问游龙剑客的下落,带着俘虏向城内撤,溜之大吉。
接着,城中微生庄主座落在东大街的两家粮行和一家油坊,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砸得稀烂,打了就溜。在向伙计追问口供时,仍然问的是游龙剑客。其中有一人在有意无意中,透露他们的主人姓夏。
虎踞山庄的庄右果林,当晚被人放了一把野火,烧掉四五亩一大片。雪霁仅两天,未届解冻期,地下积雪盈尺,枝头覆雪,居然失火,岂非奇事?根本不可能。但事实俱在,确是被烧了。不需查勘,便知是被人故意放的火。
山庄附近。几乎整夜都有人出没,几如鬼魅幻形,而且人数不少。
山庄内部一无动静,庄门紧闭不理不睬。
闹了一天一夜,微生庄主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心中怒极,忍无可忍。
破晓时分,三个从万松庄赶来传信的人,有两个被掳走,一个被打得内脏离位,气息奄奄。据这位虎口余生的信使说,他们是在距山庄里余处被袭,来人是两个蒙面人,一个操流利的官话,另一人是本地口音,出其不意突然袭击,三位信使被擒走了两个。
信使的书信已经被劫走,只能传口讯,说是万松庄已经群雄聚会,特派信使前来促微生庄主的大驾,希能克期前往聚会。至于游龙剑客与瘦灵官一群英雄好汉,已于两天前到达万松庄。瘦灵宫的槐荫庄数十名高手,已经先数天抵步了。
白无常本来无意参与万松庄的聚会,只是情面难却,委决不下,催请的信差先后已来了三批,他仍迟迟不肯就道,想不到这一天一夜的骚扰,激起了他的怒火,把心一横,一面派人先赴万松庄告知近来所发生的事,一面打点准备启程,预定过几天风声稍弛之后,再行上道。他希望利用这几天查出骚扰的主使人,不然怒气难消。
他的虎踞山庄戒备森严,机关削器星罗棋布,任何人进入其中,别说机关削器可令来人丧胆,庄中的高手也足以令来人却步,他有四位拜弟,十六名早年与他一同闯荡江湖的朋友,皆在庄中安度下半生岁月,动起手来。可说举江湖,还没听说过有能将他们击败的人。
他不想在外与来人决斗,以免暴露他的身份,只想诱来人入庄,无声无息地消灭在庄中,可是,来人却不入庄,仅毁他在城中的店铺,烧他的果园,捣毁他的外围眼线住宅,绑架他的人,拦截他的信差,彻夜在庄外骚扰。他不是善男信女,怎受得了?日后传出江湖,他白无常早年的声誉岂不扫地?
从手下人的口中所获得的线索。只知骚扰的主使人可能姓夏,如果线索可靠,除了是神龙夏安平之外,还会有谁和他过不去?本来他与安平素昧平生,毫无印象,只从万松庄派来的信使口中,知道夏安平是蟠龙堡的死对头而已。千手神猿要他留意夏安平的行踪,并未要他下手截击,夏安平没有找他麻烦的任何理由,找上他未免欺人太甚,安平已不劳他费心了,堂而皇之地在次日的已牌左右,踏入了耒阳城。
北大街的湘南老店,是当地客店兼营酒馆的老字号,不仅房舍洁净,而且酒菜相当著名,生意兴隆,往来的客官们,都乐意光顾这家老店。巳牌正,不是客人进食的时光,但门带开处,踏人四个英俊雄壮。容光照人的青年男女。
男的是安平和小云,女的是皓姑娘和欧阳小翠。安平和小云戴风帽,穿羔皮袄,着快靴,佩剑,挂囊,提着包裹,一般英俊,一般魁伟。但安平身材高些。从他们清秀的脸蛋上,决难看出他们是孔武有力的武林人,只能从他们的佩剑上看出是行家。安平剑短,绿色的剑鞘只有尺余露在衣下,是斜插在腰带上的,所以看上去特别短。
两位姑娘全穿劲装,一白一翠,头戴风帽,外披长及脚跟的斗篷。两人也是一般高矮,一般明艳照人。如不是身材窈窕,戴上风帽披上斗篷,很难分辨她们是男是女,唯一可表明身份的是她们脚下的小蛮靴。
天色放晴,阳光普照,但似乎更冷,只有坐在阳光下略为暖和些。店伙计搓着手,呵气成雾,含笑上前相迎。
安平摘下风帽,抢先说:“老乡,咱们路过贵地,在贵店打尖,请替咱们弄几个下酒菜,先来两壶好酒挡挡寒。”
他说的是一口官话,中原口音令店伙一愣。那时,说官话的人十分引人注意,如果穿的不是官服,平民百姓对这种人更提心吊胆,因为从京师下来办案的爷们,大多是这种说官话的人,惹不得。
“诸位爷请至食厅小坐,小的这就吩咐下去。”店伙陪笑欠身,领他们进人左面的食厅。
食厅宽敞,客人少,冷冷清清,显得特别寒冷。店伙领他们在倚窗的乾净座头落坐,两名小伙计殷勤地张罗茶水,送来一具火盆放在桌下。店中所有的伙计和食客,目光全向这四位容光照人的佳客集中,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请问客官要吃些甚么菜……”店仪小心地问。
“贵店总有几味拿手好菜罗,是不?”小云抢着反问。
“小的……”
“不必多说。”安平放下包裹,推椅入座说,坐下又道:“咱们还得赶路,菜上快些。
再就是劳驾请一位地头熟的伙计来。在下要打听有关贵地的风土人情。”
气相当大,店伙心中一跳,喏喏连声,急急至厨下招呼,立即派人告知东主。
酒菜准备停当,四味煎炒,另外加上一个大火锅,酒壶搁在热水大盆中,食具相当考究。
两位姑娘除下风帽,褪下斗蓬,含笑就座,店中的人眼都直了,像这般天仙似的大姑娘光临店中,大概店伙们全没见过,有几个胆小的人悄然回避。恐怕克制不住多看上两眼,引起误会准有大麻烦。
两位姑娘很大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们不吃酒,由安平命店伙准备饭食。
店东带着一名体格魁梧的店伙,急急进入食厅,疾趋桌旁惶恐地行礼说:“两位爷台带有堂客,不宜在厅中进食,小店内厅有内间,请移玉至……”
安平另有用意,他何尝不知大姑娘不宜在大庭广众间进食?只是他必须吸引人们的注意,当下淡淡一笑,抢着说:“掌柜的好意,咱们心领了,江湖人没那么多禁忌。不劳操心。这样吧,搬一座屏风来,岂不省事?”
“小……小店没设有屏……屏风。”店东讷讷地说。
“那就算了。”安平挥手说。
“这位是伙计是……”小云指着魁梧的店伙问。
“这位是小店的伙计王三,是……”
王三不等店东说完,欠身笑着说:“小的王三,听说爷台要问敝地的事,因此前来听候吩咐,小的知无不言,但愿不致令爷台失望。诸位爷是从京师来的么?”
安平向小云含笑送过一道会心的目光,听王三说话的口气和不俗的道白,便知是怎么回事了,堆下笑说:“咱们不是从京师来的,来自湘南。敝姓夏,那位是在下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