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中传出一阵清脆而又冰冷的口音,道:“那个叫程天仇的老人,乃是六七十年前有名的魔头,他的外门魔功走的是猛戾的路子,极为霸道,昔年已是宇内有数无敌高手之一,如今他的魔功练的更是登峰造极了。这个老魔头是荆大人师门的仇人,如今重入江湖,恰巧又被遇上了,这也许是天意如此……”
她没说出“天意”究竟是什么,但秋云却一听而知她决意出手一拼,不禁大惊失色。
“你犯不着招惹这个老魔星啊!小姐。”秋云连忙劝阻:“以前你供职东厂,没有话说,但如今你已辞了差事,天塌下来也用不着多管呀!”
厢帘忽然掀起,露出端坐车厢里的人。她可真是绝世美女,玉面朱唇,云环雾鬓,一身白衣胜雪,远远望去,真像仙子一般。
“我怎能不管呢?”
邵安波微微一笑,她能获准辞职,这是荆若天送给她的一件大礼,东厂几时有过让人辞职不干的例子,何况她又涉嫌在身,可说是破天荒的事。
这件事她管定了,程天仇既是荆若天师门仇人,此番要打听荆若天,岂会有好事?今日既然遇上了,岂能袖手不理?
“就算是我回报的一件礼物吧!”她想:“但这代价可能要我付出生命,唉!这件礼物,未免太贵了一点。”
她浮现出一抹无人能懂的微笑,目光转到那三名穿戴齐整的中年人面上,只作了一个暗示,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眼光特别亮锐的中年人,便迅速过来。
“属下杜心求候命。”
“谢谢你,杜三哥,待会我出手之时,务请你为我办到一件事。”
杜心求慨然道:“小姐即管吩咐,火里水里在所不辞。”
他和另外两个中年人,跟随了无双飞仙邵安波十几年,忠心耿耿,这次邵安波辞职归隐,他们也舍弃了荣华富贵,仍然追随邵安波,这一份情意,在东厂那等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地方,实在太不容易了。
邵安波的声音清晰地送入他耳中,使他感到很惊奇,因为她竟是以“传声”之法,向他说话。
“杜三哥,我一动手,你就尽快溜到路旁那堆矮树丛后,隐身观战,请你记住我落败时是什么招式,然后速返京师报告荆大人。
杜心求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这时仍不禁变了颜色,惊疑地望着她。
邵安波知道他心有所疑,又传声道:“杜三哥,记着我的话,如果你也逃不掉,我们这一伙人全都白死,荆大人永远不会知道,更没有人为我们报仇了。”
杜心求听她这么一说,感到事态十分严重,不敢多说,连忙退了下去。
“秋云。”她转头望着那个俏婢,低声说:“你们能逃则逃,如果投降能保住性命便投降。”
小姐,你和那程天仇既无仇恨,何必拼命?你告诉他,我们已脱离东厂,他便不会向我们动手啦!”
邵安波含着微笑,摇摇头,没有反驳或解释,徐徐跨出车厢外,跳下地来,动作十分优美。
她向前走了好几步,忽然回头向秋云笑了笑,说道:“我曾经得到一件礼物……”
秋云是她贴身之人,任何馈赠她无所不知,但在她印象之中,并没有一件礼物,贵重得足以使她用性命回报的。
她正要开口,邵安波又轻轻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我来自何处?
欲往何处?”
她不等秋云回答,袅袅行去。
秋云当然也没有办法想得通她的疑问,这本是人类亘古以来的不解之谜啊!
邵安波已来到凉亭前,她的“寒水虹”宝剑尚未出鞘,态度平和,丝毫看不出她已安排好后事,准备来拼命。
秋云、冷月招呼同伴下马,并将邵安波的嘱咐转告。
程天仇已将邵安波看得更清楚,但觉她自有一股清冷高贵的气质,冷艳绝世,令人感到不可迫视。
他已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当然没有什么顾忌。况且邵安波的“冷艳”,事实上就是她武功修为的一部分。那些不敢迫视她的人,自然不会是她的对手了。
邵安波微微一笑,道:“程老前辈,您打听之事,无可奉告,我不自量力,打算向您老请教几招。”
程天仇仍凝视着她,缓缓道:“我不久之前见过一个女孩子,当时我以为她已经是天下无双的人才了,谁知现在见了你,却把她比了下去。”
“谢谢您夸奖。”她淡淡地说:“我邵安波其实也是庸脂俗粉,天下所有女孩子过不了的那一关,我也过不了。”
她忽然奇怪自己为何把真心事轻易地告诉这个陌生的老人?他既不慈祥如祖父,也不像是能了解女孩子情怀的那一类人。
程天仇果然摸不着头脑,问道:“哦!是哪一关?”
“唉!不说也罢!”邵安波避开这个问题:“程老前辈,我准备好啦!”
程天仇摇摇头,讶疑地道:“你好像甚有把握,一直迫我出手,你可知我是谁?”
“您老是昔年天下无敌高手之一,我哪有把握?”
“这样说来,你是不怕死?”
“可以这样说吧!”她的声音有点含糊飘忽。
是的,她只是想逃避这恼人的尘世而已,从前她活得好好的,那是因为她坚决的关闭起心扉,不曾得也不曾失,而现在,她虽然无所谓得失,但她却隐隐向往一些什么,而又知道好像没法子获得似的。
程天仇举起双拐,身子一耸,跃出凉亭,他用左拐撑住肋下,便站得渊滓岳峙,双脚却仍作盘坐姿势。
即使是远观之人,都看得出这个老人是个极厉害之辈,每个人的心都抽得紧紧的。
无双飞仙邵安波掣出了寒水虹,刹那间寒气潮涌,拉开架式,姿势十分美妙。
这正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程天仇暗自摇头,真正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么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居然已可跻身于武林顶尖高手之列。假如不是有过沈陵的例子,他恐怕不肯相信这是事实呢!
“老前辈,我要放肆得罪了!”邵安波沉静地说。
话声方歇,剑上透出的寒气,比平时强烈数倍,这是她明知必死,而激发出来的无畏厉气。
程天仇丝毫不敢大意,挥拐迎头劈去,拐上涌出的劲流,重如山岳。
邵安波身上的衣服,贴体劲风拂得猎猎作响,呈现出起伏有致的曲线,但她却站得稳稳的,不曾被劲流迫退。
她冷叱一声,剑化长虹,掣扫当头落下的拐杖。
剑拐相触,发出一声脆响,程天仇退了一步,面色十分凝重。
邵安波虽然屹立未退,可是敌拐势厉沉重,使她手腕酸麻。最可惊的是对方拐力在刚猛中含有灵巧的变化,在极细微的震动中,巧施“粘”宇诀,把她寒水虹削铁如泥的威力轻轻化解了,拐杖丝毫无损。
邵安波感到对方的武功实在已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看来今日势难逃过劫难,她并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反正在这世上,无牵无挂,没有伤悲,也没有怀念。
程天仇拐发如风,一连七八招,奇诡变幻,使人难测其妙。
这几拐可把邵安波迫得连连后退,她用尽全心,催发玄功,以绵密的森森剑网围绕全身,仍然无法遏阻住对方凌厉的攻势。
秋云和冷月两婢,自小随侍邵安波,对她的情况最为了解。
她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陷于这等苦战中,长此下去,有守无攻,甚至连守也守得十分艰苦,势非败亡不可。
她们都大为色变,对望一眼,拔出长剑,奔向斗场。
两女的造诣,已是武林中不可多见的高手,只要稍稍阻滞程天仇的攻势,小姐就有机会出手反击了。
她们都是抱着这个心思,对本身的安危,根本没有考虑到。
多少年来春花秋月,芳华空度。她们也和邵安波一样,有着空闺冷落寂寞之感,岁数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可是天下的英雄人物见得多了,王公贵人算不了什么,那些凡夫俗子,如何能委身下嫁?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们这种想法已不是一朝一夕,直到沈陵忽然自京师销声匿迹,好像从地上消失了一般,就更令她们心灰意冷。
多少年来惟一打动小姐芳心的男人,却像彗星一现。啊!希望已破灭,她们亦无所依归,虽说还未到了捐弃生命的地步,可是生命不必留恋,却是无可怀疑的了。
两人的长剑,透出拼命一死的惨烈之气,身剑合一,投入雷霆万钧的拐网中。
就在两女的长剑快要触及绵密的拐网,千钧之际……
“冷月、秋云,丢剑速退!程老哥住手!”如雷的喝声及时传来。
同一刹那,淡淡的流光射到。
是沈陵,来势有如电光流火,破空疾射而来。
人与刀融为一体,太快了,难以看到实影,反正就像如虚似幻的光影,排空驭电而至。
“我的天!”奉令躲在灌木丛后计招的杜心求,骇然惊叫:“御刀飞行的地行仙!那……
那是什么人?”
人影乍合,刀剑光华和拐影,陡然进爆。
两支剑顿时碎裂成屑,像铁雨般洒落地面,一支拐杖与半截刀身,同时飞上半空,然后掉落在排水沟中。
人影乍现,秋云、冷月两女摔落在路侧旷地上,滚了两匝才爬起,满面尽是惊怖之色。
邵安波被迸爆的劲流逼得连连后退,最后乏力地靠在凉亭的支柱上,寒水虹垂在身侧,香汗淋漓,不停喘息。
程天仇白发蓬乱,形如厉鬼,双手支地半坐半躺在官道上,左肋下的那支拐杖,插在三尺外的地上,入土盈尺。
沈陵赶忙扔掉手中的半截缅刀,拔回插在土中的拐杖,并扶起程天仇。
“程老哥,小弟情急出手,务请恕罪!”沈陵歉然说。
“恕罪个鬼!”程天仇苦笑接过拐杖支在左肋:“要不是我及时收劲得快,这条老命准得完蛋,喂!她们不是你的死对头么?你为何反而出声喝阻?”
“不,邵仙子一直是小弟的朋友,何况她已辞去东厂职务,更不算是敌人啦!”
程天仇“哦”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要迟些日子再南下的么?为何这么快就赶到这儿来……”
沈陵道:“我突然想到东厂耳目遍布,而你老哥的相貌又易引人注目,深怕荆若天闻讯率领大批高手赶来拦截,所以暗中赶来看看……”
他弯身拾起那支拐杖,递给程天仇,压低声音道:“前面十里之地就是宛平府,你最好在宛平乘船改走水路,以免暴露行迹。”
此刻,四名白衣小婢已扶起秋云、冷月,偕同杜心求等人退到邵安波身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陵和程天仇身上,人人面泛惊疑之色。
“好!我听你的,这就上路。”程天仇瞥了满脸惊疑之色的邵安波一眼,满含深意地说:
“那个女孩子的确不错,不要轻易放手!”
他向邵安波等人,扬了扬拐,算是打招呼,双拐一点,腾身疾射而去,像是御风飞行,速度极为骇人,转瞬之间,身形就消失于路的尽头。
众人都被他的轻功身法吓了一跳,连一向以轻功自傲的无双飞仙邵安波也自叹不如。
沈陵望着程天仇的身形消失后,举步走向凉亭。
“二夫人,你没事吧?”他的语气充满关怀。
“还叫什么二夫人?”邵安波摇头苦笑,语气居然变得柔柔的,往日那种女强人的形象已消失无踪:“谢谢你啦!我没事。这老魔的武功真是高得骇人,假如你迟来一步,我们这些人将无一能活命。”
她接着为杜心求等人引见了沈陵。
秋云和冷月两个美婢,亦向沈陵谢过救命之恩。
杜心求是见过世面之人,暗中打了个手式,四名白衣小婢及另两个中年人,皆退至车马停放之处。
他心中百感交集,眼前这个年轻人,日前还是自己等人追缉的钦犯,目下却成了救命恩人,人世间事,真是变化无常。
邵安波一双美目,一直凝视着沈陵,娇面神色百变。她惑然地问道:“那个老魔似乎很听你的话,他该不会是你那集团的人吧?”
“当然不是,我和他是打出来的交情。”沈陵轻描淡写地说:“你又怎会和程老哥打起来的?”
邵安波将经过情形说了。
沈陵摇头苦笑道:“这位老哥都快近百岁了,性子仍然那么急躁,我就是怕他性急出事,才追来瞧瞧,想不到来得正是时候……”
邵安波从他话中听出了某些玄机,心知两人暗中必有某种协议或行动,但她并没有追问。
沈陵又问道:“对荆若天的恩情,你仍否想图报?”
“不了。”邵安波摇摇头苦笑:“刚才我已还报过了,虽然未能如愿,但总算已尽了心力……”
“如此甚好。”沈陵松了口气:“我不希望你与东厂仍有牵连。”
“这些天来,东厂连续失踪了十数名高手,其中包括荆若天四大心腹之一的假员外方展云在内,可是你杰作?”
“不错。”沈陵毫不隐瞒地承认:“荆若天的势力太大了,我必须先逐次剪除他的爪牙,然后与他决战……”
“你的武功和机智,放眼当今天下,恐怕很难找得出有人能与你抗衡。可是东厂之人一向不讲江湖规矩,对付敌人都是一拥而上,以多为胜,暗器迷香齐施,以毙敌为目的。”邵安波忧心地说:“另外该厂供奉有许多邪术高手,那些人不是武功能应付的,其中尤以一个叫缥缈仙子的道姑,妖术极为厉害,据说已修至白昼幻形的境界,你要特别的小心才是……”
“哦!缥缈仙子廖天香,巫山朝云观观主,死鬼南天教主炼魂羽士的鼎炉。难怪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她,原来投靠了东厂!”沈陵淡然地说:“她的妖术虽然厉害,但对我起不了作用。”
“哦?你也会妖术?”邵安波惊疑地问。
“懂得一点点。”沈陵笑了一笑,道:“家师是玄门中人,我当然会一些装神弄鬼的本领呀!”
邵安波知道他在胡扯,不肯说出实情,当下白了他一眼,道:“你刚才说曾找她,为何找她?”
“我是受人委托才找她的,那已是一年前的事啦……”
“哦!如此说来,一年前你原本是江湖中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