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啦!”胡蝶衣垂首道。
“沈陵逃走成功,对本庄是否有利,还是未知之数,可是我敢担保一点,他绝不会对本庄有害。”
“那么无双飞仙邵安波呢?她若是来本庄查看,暗的不怕,就怕她带同官兵捕快来明的。”
“不错,这正是最可虑之事。”
胡蝶衣见他愁眉不展,不禁大惊失色,深知事态严重万分。
因为石奇峰多少年来,向来以机智过人著称,假如连他这个智多星也束手无策,则问题之严重,不问可知了。
石奇峰起身在室中负手踱起方步,皱眉寻思。走了几个圈子之后,突然不耐烦地道:
“把头罩戴上,免得扰乱我的心思。”
胡蝶衣吃了一惊,哀声道:“啊!不,二老爷您怎可这样说呢?”
石奇峰讶然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女人么?从前你还小,现在已经长大。我是男人,为什么不该发生反应?”
胡蝶衣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道:“我……我心中一直把您当作父亲看待,所以您的想法,我觉得很可怕。”
石奇峰一愣,凝视着这个少女。
过了一阵,他眼中忽然露出慈爱的光芒。
“好吧!孩子,你以后就是我的女儿。”他柔声道:“唉!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才对,你记住改口叫我做爸爸,知道么?”
胡蝶衣泛起无限欢愉的神色,叫了一声“爹爹”,同时走近石奇峰,把面庞贴在他胸口。
“我有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儿,实在感到心满意足了。”石奇峰举手抚摸她黑亮的长发:
“我们在世上都是寂寞可怜的人,我永远不会有儿女,而你也不可能嫁给任何人,只好眼睁睁地任得大好芳华虚度,唉!”
胡蝶衣也连连叹气,使得房间内的气氛,甚是悲愁黯淡。
过了一会,石奇峰用坚决的语气,道:“孩子,你一定要把沈陵忘记,否则,他的影子将是你陷入痛苦的根源!”
胡蝶衣轻轻哭泣起来,她显然完全同意石奇峰的话,亦深信无法改变这种命运,因此只好自悲自怜。
石奇峰耐心地等到她停止哭泣,才道:“我们的绝域十三煞神,日后将要改变作风,但愿我这个想法,能使局主同意接受。”
胡蝶衣马上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大有变化。
因为这位城府深沉的第二号人物,居然把心中之事与她计议。可见得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因此,她的愁绪被欢欣之情驱散了大半。
“为什么要改变作风呢?”她轻声地问。
“以往本局的十三煞神,凡有任务,总不免要杀死不少人命,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将来他们绝对不可以滥杀。”
“他们杀人是为了灭口啊!难道以后不灭口了么?”胡蝶衣讶然地道。
石奇峰摇头道:“他们不单是灭口,而是跟你我一样,心中藏有一股对世人的怨毒,正因如此,咱们没有一个人会替被害的人难过的。”
“为什么从现在起不须怨毒仇视世人呢?”
石奇峰笑一笑,道:“这个道理你最需要明白,因为将来有很多事要你去办。现在我问你,如果我叫你杀害沈陵,你心中可有不忍之情?”
“有的,我下不了手。”胡蝶衣毫不隐瞒地道。
“这是因为你接近过他,了解他是很好的人,是不是?”
“是呀!但这与别人有何相干?”
“别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咱们没有机会接近和了解他们而已。”石奇峰正色道:“世上的人,不管咱们多么仇视他们,但在他们之中,也有很多值得咱们尊敬的,例如忠臣烈士、仁人孝子。这些人往往为别人牺牲自己,不问代价,这种人物虽然与咱们没什么相干,但还是值得尊敬。”
“我明白啦!”
“还有一点,你不可不知。那就是为了咱们的利益,亦有使天下太平的必要,至少咱们不可使国事变得更糟。”
“我知道啦!”胡蝶衣恍然道。
石奇峰爱怜地拍拍她的面颊,道:“你去睡吧,我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头绪。”
※※ ※※ ※※
这座避尘庄堡,在黑夜中孤零屹立,竟连一点灯光也没有。
沈陵狐疑地遥遥注视,只觉得这座庄院内,埋藏着人间某种惊人的秘密,不禁连连摇头。
胡蝶衣的艳绝人寰的面孔,亦是使他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
他隐隐感到在尘世人间,不可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子。然而她又不是仙女,那么她是什么?
是狐仙么?
他自己也不知呆立了多久,猛然回醒,已是露湿衣衫,当下振作精神,举步向京师疾奔而去。
他目下急于办理的有两件事,一是向上级报告,吴同吴四叔是东厂潜伏我方的奸细,一是查明骆大顺骆老爹那间中药铺,是否已被东厂破获。
他原本的职责是京师以外地区的总指挥,负责维护各地组织安全与搏杀敌方首脑的任务。
之后接获“老爷子”的密令,准他视状况便宜行事,等于是扩大了他的权力。而今发现京城内之组织有安全顾虑,他岂能不管?
他入城时,已经是黎明时分。
城门外聚集着无数的车辆牲口,那是载运各种蔬菜和鸡鸭牛羊等家畜,还有很多是挑着田里出产的东西到城里售卖的乡下人等。
沈陵混在人车队伍中,通过城门,忽见前面大街上有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士,一望而知乃是锦衣卫精锐官兵。
他心头大震,毫不迟疑地身子一晃,跃上前面的大车。
这一辆大车没有车蓬,载的是三十多头肥羊。大车边缘的栏板只有尺许高,往上就是木条横钉的栏杆。
因此沈陵立即施展缩骨功,缩小身子,绻伏在角落,好在羊群没有发生骚动,未引起别人注意。
当大车通过那一队隶属锦衣卫的禁军前面时,突然停了下来。
沈陵心头大震,心想:莫非已露了形迹?
由于现在尚是黎明时分,光线还不十分明亮。沈陵估计那队禁军如不行近,就不易发现自己。
纷沓的靴声,以及戈矛长柄触地声响处,一名小旗官率着五六名军士来到载羊的大车前面。
小旗官冷冷地打量车把式一眼,那车把式连忙堆起笑容,跳落地上。
两名军士把车夫夹在当中,其中一个搜索其身,然后回头道:“身上没带兵器。”
车夫向小旗官道:“官长,小的是何尚书府的下人,每隔两三天,就到城外庄子里载运牲口回府。”
小旗官面色一沉,道:“怎么啦!尚书府的人就不能搜查么?”
车夫连忙陪笑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小的赶快向官长报告,为的是免得耽误官长的时间。”
那小旗官一听,登时心平气和,微一侧头示意,那两名军士便放开车夫。
大车继续前行,经一条巷口时,沈陵像一抹轻烟似地从车内跃出,隐没在巷子里。
他没有立刻走开,仍然躲在巷中,向巷外遥遥监视。同时心头迅转,忖道:“这种搜查法大有蹊跷,好像不是为了拦截我,莫非我方另有行动,风声外泄,所以敌方派出禁军查缉。”
过了一会,一辆马车突然被禁军拦住盘查。
车厢内有一名女子被叫下车,车把式是个年轻男子,全身搜过,似乎没有什么嫌疑。
一名军土登车搜查,被叫下来的女子倒是没有打扰她。
然而沈陵却看出情形不妙,因为散立在四周的禁军,显然已布下一个阵式,把马车、车夫以及那女子包围在当中。
这一男一女,沈陵都不认识,因此他猜想,由于锦衣卫权力甚大,无论什么案子都管,所以他们可能犯了别的案子而被拦查。
那小旗官高踞马上,向那车夫和女子注视,面上毫无表情,使人感到他是个冷酷残忍的家伙。
一名禁军报告道:“禀李队长,这厮身上和车内,都没有兵器。”
李队长哼了一声,向车夫高声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车夫道:“小的姓张,人家都喊我小八子。”
李队长道:“你是哪家车行的?”
小八子道:“小的是虎口坊泰顺车行的车子。”
李队长转眼向那女子望去,道:“是这位姑娘雇用你的车子么?”
“是的。”小八子躬身道。
李队长冷冷地道:“她从南边的虎口坊雇车,出城绕了个大圈子,黎明时分从西直门入城,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
小八子道:“启禀队长大人,这位姑娘昨天下午雇的车,到三家店去,今儿清早赶回来,所以从西边进城。”
李队长道:“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本队长多疑了?”
小八子连忙陪笑打躬。
此刻一名禁军领了一个中年人过来,那个看了小八子一眼道:“李队长,小的没见过这小伙子。”
李队长点点头,向小八子问道:“你可认得这个人么?”
小八子瞧了一眼,道:“小的没见过这位老哥。”
李队长道:“那么我告诉你,他便是泰顺车行老板。”
小八子一怔,道:“什么?队长大人不是开玩笑吧?”
李队长冷冷地道:“谁有闲工夫与你开玩笑?哼!不但泰顺车行老板在此,这边的店铺里面,还有七八家车行的老板或掌柜,不管你冒充那一家,也休想混过去。来人,把这小子抓起来。”
四名禁军立即挺枪扬戈上前,迫指小八子,另一名禁军持拷镣过去,马上把他双手双足都给拷上。
李队长目光转到那女子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面色红润,虽然身着普通布衣裙,但仍然掩不住焕发的青春光彩。
她的装束打扮,一望而知是普通人家的年轻媳妇,看来毫无可疑。
她怯怯地道:“小妇人夫家姓陈,就住在菜市口那边。”
李队长道:“本队长派人一查便知真假,你倒说说看,这小八子打什么地方让你上车的?”
陈姓少妇道:“小妇人是昨天雇的车子,去的时候,也是这个车把式。”
李队长道:“你是三家店人氏么?昨儿回娘家去是不是?”
少妇点头道:“是的,老爷不信的话,尽管派人去查。”
李队长道:“我们早已查过了,你的话一点不假,这小八子有同党在泰顺车行守着,留意前来雇车的人,你家里的人昨天去雇车时,他们认为合适,一方面派人告诉泰顺车行说改了日子,暂时不去三家店,一方面派小八子到你家接你出城。”
少妇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没有说话。
李队长道:“我们另有车子送你回来。对了,先回答我一句话,昨儿出城之时,车子里还有别人没有?”
少妇点点头,道:“还有一个男孩子,大概十二三岁,在半路下车的。”
李队长道:“好,你走吧!那边有车子送你。”
那少妇由一名禁军带领着,登上另一辆车子走了。
李队长俯视着坐骑前面的小八子,冷冷道:“你们想不到吧,本卫这次不但把案子破得干净利落,而且一个人都没有冤枉,你服不服气?”
小八子突然间一挺胸,长笑一声,神情豪壮,已一扫刚才那种卑屈之态。他道:“只要李队长说得出我的真正罪名,我就服气。”
李队长狞笑一声,道:“你是某一不法组织的人马,昨天送出城的男孩子,是一名犯官的独生子。你们先是把他藏匿起来,直到昨天风声太紧,便把他送出京师。仅仅这偷运犯官家属之罪,就杀头有余了。”
小八子微微一笑,道:“你不过是听了那女子之言,才猜出在下这项行动的内容而已。
其实你所知有限得很,不然的话,昨天就可以把我的车子扣下啦!”
李队长道:“哼!你若不是换了车子,昨天你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小八子吃了一惊,道:“哦!你们已查出调换车子之事?”
李队长得意地道:“当然知道啦!”
小八子道:“那么我已用不着隐瞒什么了,只不知我若是从实供出一切所知之事,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
李队长道:“回去再说。”
小八子忙道:“等等,李队长想不想把那孩子弄到手?”
李队长一听这话,立时摆手命军士停止推他移步的动作。
“你有什么条件?”李队长问。
“一个人换一个人。”
李队长沉吟一下,才道:“不行,你比那孩子重要得多了。”
小八子面色一变,道:“那么我再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李队长一定听过‘天堂鸟’这个名字吧?”
李队长讶然道:“‘天堂鸟?’这是鸟名,谁没有听过?只是它是传说中的鸟,谁也没见过它!”
“原来李队长没听过,那就算了。”
李队长喝道:“你要不要说,由我决定。”
小八子道:“在下听你吩咐就是。”
李队长道:“你先告诉我,天堂鸟是什么意思?”
小八子道:“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李队长怒道:“胡说八道,怎会是一个人的名字?”
小八子摇头叹道:“李队长若是不信,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怪只怪你的地位不高……”
李队长一挥手,两名军士架起了小八子,迅快地登上一辆马车。
这时沈陵的面色和心情一样的凝重,他几乎想扑出去,杀散那些禁军,救出这个自称小八子的青年。
可是他终于忍住这种冲动,目送大队禁军护送马车离去。
大街上旋即恢复了原状,过往的行人车马,以及邻近的店铺中人,对于刚才的一幕,都不谈论。
要知东厂和锦衣卫在京师,时时有逮捕行动,莫说区区一名车夫,即使是身穿官服的大臣,也往往有当街被捕的情事,如果有人谈论,被人告发,免不了亦有牢狱之灾。所以一般百姓,都不敢过问。
沈陵悄悄走开,不一会已跟上另一辆马车。
来到菜市口的一条胡同外,马车停住,一个女子下来,走入胡同内。这个女子,正是早先乘坐小八子马车的陈姓少妇。
沈陵看她走入那一间屋子后,然后隐身在胡同外稍远的一家店铺门前。
他留心查看了好一会工夫,发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