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疑问?”二夫人问。
“你自己提出有生死两途给我选择,可是单单是死之一途,已将一切可以赎命的条件,都说尽了。在下实在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做法,能使你愿意不杀我,你能否解释一下?”
“你自己没有细想而已,试想假如答应真的投降,为我出力的话,我岂会杀你?”二夫人淡淡笑道。
“但假使我坦供一切秘密之后,我对你还有何用?”沈陵仍然满面迷惑之容:“我又不是武功卓绝得使你非用我不可,而且你应该早就晓得,我绝不是投降乞命之人。”
“你的话颇有道理,只是有一点你没有想到,那就是你的机智、胆识以及风骨,我甚为欣赏。假如你肯投降,为我办事,则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同时我将特许你不须泄漏你们组织的机密。”
“在下还是听不大懂。”沈陵迷惑地摇头。
“我总括起来说一遍吧!”二夫人正色道:“你现下的命运,不外是生与死两条路,若是一死,则有好死以及歹死之分。好死是你须得从实招供,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有假,这样,我将给你一个痛快。反之,你将受到世间最可怕的毒刑。这种毒刑,都是针对各种不同性格之人而设计的,例如有的是专门对付武功高强者,有的是专门对付心志坚毅的,有的是专门对付擅长忍熬痛苦之人的。总之,一旦我动了刑,任你是何等英雄好汉,终必屈服,供出我想知道的事。”
她停歇了一下,那神情既冰冷而又权威,教人不得不打心底相信她果真有这等本事。船舱内沉寂了一阵。
她又道:“第二条是生路,只要你为我出力办事,不但不究既往,而且准你不泄露你们组织的秘密。”
沈陵沉吟片刻,才道:“你容我考虑考虑如何?”
“这个要求很合理。”二夫人点点头同意:“这是个关系重大的决定,你唯其表现出慎重态度,我就更能相信你……”
她回身走到窗边向外眺望,河面上凉风拂面,她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凝目远望,身形动也不动。
沈陵非常小心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暗暗揣测她的性格和为人。
沈陵此举,并非无聊得要观察人来消遣,事实上他忙得要命,脑筋急速转动,一方面衡量大局,看看自己应该作何决定。另一方面,全力观察对方的性格、嗜好、为人等,以便找出可乘的弱点,务求不放过死里逃生的机会。
在训练有素的人眼中,尤其是已参加了这种负有特殊任务的组织之人,对于利用人性弱点和利用环境中的有利机会之道,每个人都各有心得,否则他们就很难生存得长久。试想他们的环境中,本就布满了危险,一般人躲避还来不及,何况他们还须往危险圈子中闯,以求达成各种不同的任务。
因此,像沈陵这种身分之人,实在是时时刻刻都处于危险之中。
在他迅快而锐利的观察之下,大致上已获得一些有用资料。
这些资料可分为三方面,一是她在东厂中的身分地位;二是她的武功路数;三是她的性格和对事物的观念。
关于第一点,这个叫二夫人的女子,在东厂中的地位,已知道可与著名的“阴风客”冷青云并驾齐驱,纵然比不上阴风客,亦相差不远。
在东厂的四大高手是负责行动的,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权力。
阴风客冷青云乃是四大高手之一,权重势大,而他本人更是武林名家,武功极为高绝。
这位二夫人居然可以与冷青云分庭抗礼,照理说应该是极有名气但又十分神秘的“无双飞仙”邵安波才是。
但沈陵并不认为她就是邵安波,理由有二。一是她长的不美,至少她眼角的那块胎记,将她面部的整体美破坏了,而邵安波是出了名的美女。
第二个理由,更是细密。沈陵从旁人口中,听到对她的称呼都是“二夫人”,假如她是邵安波的话,则人家一定称她为“邵小姐”。纵使两名俏婢奉命不得以“邵小姐”相称,但其他人例如郑文祥,自应称她为“邵小姐”才是。
由此可知,她不是邵安波,可能是新近崛起的高手,她的手段诚然冷酷无情,而且诡计百出,具有第一流的头脑,这些都很像是传说中的无双飞仙。
然而沈陵不作此想之故,乃是大凡在东厂中崛起之人,非得具备这等条件不可,是以她能如此,实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是,据他所知,东厂并无一个叫二夫人的年轻高手。
关于第二点,沈陵还没有很具体的概念,只知道她功力深厚无比,轻功卓绝,内功方面,走的是刚柔并济的路子,深奥难测。
由于他迄至被擒为止,与她只对了两掌,而且适值自己内力消减之际,所以无法从她招式手法中,看出她的出身来历。
关于第三点,亦即她的性格、为人、偏好等,沈陵发现她性情略略倾向孤僻,做事明快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她有一种偏好,就是无意中流露出希望别人认为她冷酷无情。
但沈陵却认为她并非真的十分冷酷无情,这一点在观察过秋云冷月两婢对她的态度,可以从很微小的地方看出来。
这两婢与她的关系,既属主仆,又像师徒,而有时则变成可以谈论心事的闺房密友。
假如她当真冷酷无情,则最极端的表现,自应是在对亲近之人的态度上。如果最亲近之人,对她也怕得要死,则她不要有任何表现,旁人都能感觉得到。又大凡是本性真的是冷酷无情的人,往往最亲近的人,最易受害。
此外,从这个女子平时的动作、态度、口音等看来,她应是久居京师,时时与上流人物往返。故此在这些小地方,时时流露出高贵文雅的气度。
二夫人仍在倚窗眺望,身子动也不动。
秋云突然道:“喂!你究竟是不是在思考答案?”
“没错,你瞧他的眼珠。”冷月接口道:“沈先生,你的眼珠不停的转来转去,打的什么主意?”
沈陵故意表现不悦地道:“二夫人已准许在下考虑,你们为何没有一点规矩,竟然打断我的思路?”
秋云向他做鬼脸,冷月则伸伸舌头。显然他的反击,对她们是既有趣,又有点可怕。
此刻,二夫人缓缓回过头来,看看他们三人,道:“天色快亮啦,唉!又一个夜晚逝去了。”
“这话似是不该出自二夫人之口,应当是幽居深闺,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们的感叹。”沈陵微一笑道。
“我的感触,像你们这等人,哪能体会。”二夫人摇摇头道。
沈陵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当下道:“在下虽是庸俗之辈,可是对于这等悲伤岁月不居的感触,却不敢恭维苟同。古今以来,多少骚人墨客,发为感叹之章,还有闺中淑女,楼头少妇,揽镜自怜,幽怨那韶光不驻,朱颜易老。其实这等情绪,对自己对世人有什么用处?”
三夫人微微一哂,虽然含着嘲讽之意,但总算是个笑容,甚为难得。
“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她话中的冷意已少了许多:“古往今来,诚然有无数男男女女,英雄也好,美人也好,都不免有‘不许人间见白头’之慨,就连孔圣人他老人家,俯视着茫茫流水之时,感到时光正如流水一般,因而发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慨,可是,你信不信,我的感慨却比这些人都深刻,只具一种意义。”
“听起来似乎真有这么回事。”
沈陵点点头道:“请问你的感慨另具什么意义?为何比先圣以及所有世俗之人都深刻些?”
“因为我不愿像所有的人一样,屈服于既成的事实。”她郑重地道:“世间之人,不论贤愚,对于时光流逝这件事,莫不认为是理所当然。换言之,他们已屈服在这种事实之下,但我却不甘屈服,虽然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想出什么办法……”
沈陵并没有笑她,反而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
这等新颖的超特的见解,他当真闻所未闻,自然更没有思考过,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有人想向“时间”挑战的。
说老实话,他根本不能虚拟幻想出与时间抗争的情况,这是一个怎样形式的战斗呢?而且就算她能够得胜,那是什么样子的胜利?如何才是胜利?使时间停顿么?抑是超越在时间之外?
他有些迷惘地抬起目光,向二夫人望去,摇摇头道:“你这个敌手,是什么样子我都想不出来,更别说与它战斗了。”
二夫人赞许地道:“对了,你应该想不出来才是。因为时间并不是物体,而是天地之根源,所以没有形状可言。”
秋云呻吟一声,道:“二夫人,婢子可以到外面等候么?”
冷月亦道:“我也出去一下……”。
二夫人点点头,等她们出去后,才道:“这两个丫头虽是聪慧,也读过不少书,可是每当我与她们谈论这些问题时,她们就会头昏脑胀了。”
沈陵坦白地道:“在下也有昏眩之感,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伤脑筋了,简直教人不知从何想起,摸不着边际。”
“你的脑筋如果不多多磨练,碰到问题时,就会像现在这等样子了,在其他方面亦如此,必须多加磨砺。”
沈陵设法引开早先的话题,以免继续探讨那混沌迷茫的问题。
他道:“你既然拿‘时间’作为敌手,何以对世俗的人和事,依然感到兴趣?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配做你的敌手?”
“老实说,我可没把你们当作敌手,因为你们实在配不上,可是我又不得不参与这种争持拚斗之中。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每个人的各方面,都须加以不断的磨砺。”
沈陵忙道:“你可以先分一分是非黑白才插手呀!例如你参加我们这一边,在你而言,仍然是磨砺而已,但所作所为,却是为了公义和真理。”
二夫人冷冷一笑,道:“这种话你用不着多说了,什么‘公义’‘真理’,都不过是骗人的字眼而已……”
她这是第二度现出笑容了,可惜的是,一来仍是冷笑,毫无友善味道。二来她说的话,不但自高自大,而且荒谬。因此沈陵突然觉得她这个笑容,极为丑恶可憎,真是到了令人讨厌的地步。
他将目光移开,心想这等冷酷自私的人,只要自己能得以脱逃并能恢复内力,将列为必杀的名单。
只听二夫人又道:“这等世俗的愚蠢问题,根本不值一谈,我们还是回到真正的问题上,你有了答案没有?”
沈陵本来打算不理她,任凭她爱怎样发落自己都可以。但想到自己的生死事关工作之成败,又不可不理。
“没有答案。”沈陵沉默片刻才回答。
“什么?没有答案?”二夫人惊愕地瞪着沈陵,他也毫不退缩地瞪视她。
舱门外突然出现人影,原来是秋云冷月,听得舱内静寂无声,又恰当两人高声争辨之时,因此以为沈陵已被解决,不禁探头窥望。
二夫人不悦地转过头去,向她们瞪了一眼。
秋云和冷月都吃惊地缩回隐没。
“没有答案就是答案,答案是我绝不求饶投降。”沈陵坚决地道。
二夫人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只好动刑了。”
她拍一下手掌,转眼间秋云冷月一同进来。
二夫人吩咐道:“你们准备一下‘神仙罩’。”
秋云冷月两婢都愣了一下,俏丽的面上,泛起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秋云道:“二夫人,你当真要使用它么?”
二夫人面色一沉,道:“快去准备,不得多言。”
两婢应了一声,但却没有移动。
秋云皱起秀眉,道“二夫人想施刑呢?抑或是想知道敌方的秘密?”
二夫人不悦道:“这是什么话?当然想知道敌情啦!难道对他施刑之举,于我有什么兴趣不成?”
秋云道:“既然如此,何不把他交与婢子们,限以时间,如果婢子们不能说服他,再向他施刑也不迟。”
冷月亦忙道:“这样做法,对二夫人也没有什么损失呀!”
二夫人沉吟半响,始道:“好,把他带到隔壁的舱房中。”
沈陵没开口说话,两婢的好意,实在使他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在他观察中,两婢绝不是在演戏,而是真心想获得这个机会,试图说服他。这一片心意,岂可不领受?
秋云冷月马上过来解开身上的布带,扶他往舱外走,一忽儿就置身于另一间舱房之内。
他一面观察此舱的陈设,一面道:“在下先向两位道谢,等会如有失礼失态之处,还望两位不要太见怪。”
冷月轻叹一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帮秋云,劝二夫人把你交给她?”
“沈先生与众人不同,你难道感觉不出来?”秋云正色道。
“是的,他的确是出众的男人。”冷月承认道:“但这又有什么用处?越是出众,越死得快些。”
“他如果稍为低头,就没有事啦!”
“如果他肯低头屈服,就失去出众的特点了。”
冷月对秋云之言,不表同意。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去劝二夫人将他毁了么?”秋云嘟起嘴巴,不高兴道。
沈陵心中好笑,因为这两个俏婢,还未来劝说自己,却已发生了争辩。
这间舱房,布置甚为简陋,只有一桌一椅,都很粗劣。
一边的舱壁上,卦着一条鞭子,一根烙铁和两件形状奇怪的东西,但一望而知乃是刑具无疑。
他不看此舱陈设布置,也就罢了,这一看之下,顿时感到一种阴森凄惨的气氛。
他心中明白这是配合行刑,以便增加效果,加重受刑之人心上的压力。如此受刑人的意志自然较易崩溃而屈服。
他唯一觉得奇怪不解的是,这一间舱房占地不大,布置简陋,为何就能产生这种阴森悲惨气氛?可见得布置这间刑房的人,胸中定必大有学问。
冷月不安地走近沈陵,她显然被秋云的话顶得无言以对,并且因而大感为难,才有这种不安的表情。
“唉!我们当然不能劝二夫人毁了沈先生,如果可以这样做,根本不必冒险请求这个差事了。”
秋云跟着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沈先生你可知道,如果我们劝说你的任务失败,我们却得捱受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