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叹口气,道:“好吧,我就照你的方法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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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将暮,荒原辽阔。
“麻衣人”与胡平已渡过了汝河。
一路上,这“麻衣人”俱行荒野,不走大路,他的生命真的完全献给了武道,除了直奔东海之滨的决斗之外,别的已经都不在乎了。
他认定了东边的方向,越野而行,不肯多绕路,穿山越岭,涉水而过,就算遇到人家,竟也都跨屋而过,也不管是不是惊世骇俗了。
他若是走得累了,立刻躺下就睡,纵是荆棘丛中,污泥水沟他也不顾。
他若是走得饿了,便弹石射些飞鸟走兽,生裂而食。
这样餐风露宿,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若是换了别人追随著他,当真会一天也过不下去,但是胡平天性奇特,只要这“麻衣人”能睡的地方,他便也能呼呼大睡;只要“麻衣人”能吃的东西,他也一样生吞活剥,照样吃下肚去。
这“麻衣人”的面容,像石像一样的坚硬而冰冷,胡平的脸上却始终微著笑容。
“麻衣人”数日不开口说话,他也不觉得难受。
“麻衣人”每跨出一步,仍是一尺七寸,胡平试著走了几步,当然也能办到,但是很快觉得无趣而放弃了。
人生还是自由自在的好。。
等这次将他带到东海之滨,等“紫衣侯”将他杀了,报了师仇,还是去浪迹天涯,自由自在的好!
这一日渡过汝水,两人自凌晨走到薄暮“麻衣人”虽仍行所无事,胡平却已是气力将竭,勉强支持。
但他纵然走得不能举步,仍是面带微笑,绝不叫苦;“麻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顿住脚步,缓缓坐下。
胡平暗中松了口气,仰天卧倒,但觉四肢松软,端的是说不出的舒服。纵然有人给他万两黄金,他也不愿再走一步。
“麻衣人”理也不理他,冗自坐在地上,忽然仰天长叹一声,道:
“史仲田,好汉子!”
胡平与他同行至今,听他第一句说话,便是夸赞自己师父,不禁又惊又喜,呐呐地不知该如何答话。
过了半晌“麻衣人”缓缓又道:“你也不错!”
这短短四个字,出自这“麻衣人”口中,那当真比别人的千言万语更要珍贵了,胡平呐呐道:“多。。多谢!”
“麻衣人”仰望穹苍,不再说话,胡平也不敢再惊动他。
这时暮云已重,天色苍暝,大地充满萧索之意,风吹动他乱云般的披发,也不知他在想甚么?
苍茫暮色,辽阔荒野,坐著这冷漠之人,景象当真说不出凄凉,也衬得他更孤单寂寞。
胡平望著他石像般的侧影,心中不觉感慨丛生,暗叹道:“他一生难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难道没有一个亲人朋友?他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甚么?想些甚么?他纵能上达武道巅峰,又有谁能分享他的成功?
又有谁能分享他的光荣?大约也只令他寂寞孤独更加深重而已!”
一时之间,胡平但觉此人谜一般的生命中,实是充满著悲哀与不幸;他武功纵然辉煌,人生却是黯淡无色的。
突听这“麻衣人”沉声作歌,那种东瀛浪人特有的声调,唱出那种浪人特有的苍凉:
天暝暝兮地无情 志难酬兮气难平
持孤剑兮走荒瀛
歌声低沉悲壮,一种英雄落魄之情,令人闻之,但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胡平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一声,道:“阁下独立特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阁下才情,又何必如此自苦?”
“麻衣人”也不答话,过了良久,方自缓缓道:“此乃先父之歌。。”
他胸有积郁,要一吐为快,但语声却嘎然而止。
胡平黯然一叹,似已从“麻衣人”谜一般的身世中,寻出了一丝头绪,试探著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遇?”
“麻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缓缓又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唯因如此分心,武功难求精进,是以一生之中,战无不败,落魄潦倒,受尽世人冷眼,终至飘洋远引,多年去国。。”
似觉话也说得太多,语声又自嘎然而止。
然而这短短一席话,却已使胡平思潮如涌,暗暗忖道:“这‘麻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爱子将世事万物俱都抛开,专心武道;听那歌声中悲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定死不瞑目‘麻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气所薰染,自也愤世嫉俗,而将生命完全献于武道。。”
他已从那断断续续的言语中,将“麻衣人”的身世塑成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但心中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叹息?
“麻衣人”又缓缓道:“我之身世,别人无权得知,纵然对你说出了一些,你也必需立刻忘去,不得对任何人透露半字!”
语声冷酷无情,再无半分方才那种情感的痕迹,他生命的窗扉,虽因长久之寂寞而忍不住对胡平开了一线,但也就只开了这一线,便又立刻紧紧关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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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吹月秘笈”果然是一册宝贝秘笈,上面所记载的,竟然真的是阴阳调和“皆为大补”的妙谛真经。
裴玉就在这“小铃铛”的鼓励与指导之下,不但完全治好了小公主的虚弱之症,甚至将她的内力增加了许多!
小公主出落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而且一改以往刁蛮任性的毛病,变得成熟懂事多了“紫衣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小铃铛”也不自私,她自己亲身体会到“吞日吹月”的妙谛,得到了更高的内功,自然会利用机会,安排了二姊、三姊与四妹,分别也与裴玉共练那上供玉津,下吸玉泉的修炼法门。。
众少女中,那名叫做珠儿的匆匆从楼上奔下舱来,道:“小公主,侯爷吩咐,大家全都到大厅去听命!”
水天姬拉住裴玉的手道:“我们是客人,我们不要去吧?”
珠儿道:“侯爷特别吩咐,要你二人也一定要去!”
大厅中弥漫著衣香,香气如花。
二十多名锦衣少女,虽在低声谈笑,但眉宇之间却都带著些疑虑,不知侯爷究竟有甚么要吩咐的?
裴玉与小公主等一行人上得厅来,似乎也被厅中这种说不出的低迷气氛所感染,不知不觉的将嘻皮笑脸都收敛了起来。
“紫衣侯”还未来,裴玉倚窗外眺,只见骄阳正盛,万里无云,晴空万里的日子,海面上风平浪静,碧蓝的海水与碧蓝的天空同色。。
百丈之外的海岸上,却是人影幢幢,不知道有多少千多少万的人,都挤在岸边,向这船眺望著?
浪涛声、海风声中,不时还夹杂著一两声豪迈大笑,想是群豪侠士们,等得太久,正在哄饮作乐,排遣时间。。
裴玉想像著这些武林豪雄,快意恩仇,纵骑万里的自由,再想到自己将困守在此地五年的窘境,不禁悠然长叹。。
突听一声轻咳,厅中立时寂静无声;等到裴玉转回身子,才见到“紫衣侯”已经出现,而且已坐上了巨大的金交椅。
一身火红的三将军,与那四位红袍的女战士也陪著一起来了,也只是静静地侍立在侧。
“紫衣侯”明锐的目光一扫,便似将厅中每个人都瞧了一眼,裴玉只觉得这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威严,说不出的冷峻!
“紫衣侯”尚未开口说一个字,但每个人的心中,却都已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沉重气氛。。
再一阵脚步声响过,二十多名健妇,每人都捧著一口紫铜镶边的紫檀木箱出来,全都陈列在“紫衣侯”的面前。
“紫衣侯”吩咐道:“打开!”
健妇们启开箱子,然后退开。
只见一阵珠光宝气,自箱中辉映照辉而出,比窗外的阳光更是耀眼!
二十多口箱子里,装的竟全都是珠宝!
裴玉看傻了眼,再看其他人,也都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只听“紫衣侯”沉声道:“我的家财,十之八、九都在这里,除了三将军与小公主,你们其他的人,无论老幼,无论年资,全都平分了去!”
众健妇众战士众少女全都惶然失色,尤其是“小铃铛”更是惶恐,伏身叩首道:“侯爷要打发我们走么?我们做错了甚么吗?”
“紫衣侯”微笑却叹道:“你们都很好,你们没有犯错,我要打发你们走,是因为这一、两天之内,我就要与人作一次生死之斗。。”
大家都知道他所谓的生死之斗,是指胡平带来的一片枯叶,口中的一个“麻衣怪剑之客”。
只听“紫衣侯”道:“强敌当前,胜负难卜,胜了固然很好,若是败了。。”
水天姬大声道:“任何人都知道‘紫衣侯’是‘天下第一剑客’。。”
“紫衣侯”道:“那是虚名,实力才是真正的!”
裴玉插口道:“那个敌人真的有那么厉害,连侯爷都抵不住么?”
“紫衣侯”道:“从那片枯叶上的剑痕来看,此人的确是我生平仅见的敌手,与他对敌,胜负只在五五之数。。”
小公主忽然痛哭,奔去抱住“紫衣侯”:“爹爹若是没有把握战胜他,何必没来由的要与他厮杀?”
“紫衣侯”脸色一沉,厉声道:“你小小年纪,知道甚么?这一战明知必死,也是势在必战,绝对不能退缩!”
水天姬道:“胜负各在五五之数,也许是侯爷忒谦。。”
“紫衣侯”叹道:“临敌之际绝不妄自菲薄,也绝不可大意轻敌;胜了固然是好,我如不幸身死,又怎忍她们飘泊无依?箱中戋戋之数,大家平分了,也已够你们每个人一生的衣食无缺,但愿你们各能自寻归宿,也不枉与我相聚多时。。”
“小铃铛”伏地哭道:“不会的,侯爷不会败的。。”
“紫衣侯”微笑道:“谢谢你们的祝福,但是这一战实在是我生平仅遇,凶险难料,我如不能把你们的前途作个安排,怎么安心一战?”
他虽然笑谈生死,但笑语中也不禁有意黯然之意。小公主年纪最幼,已经忍不住地伏在父亲身上,痛哭道:“爹爹,我不要你死,你若死了,我怎么办?”
“紫衣侯”喝道:“你生为我的女儿,便该切切记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便是我辈武人之本色!”
小公主不敢再说,哭声却不能停止。
裴玉听得“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八个字,心中忽觉一阵热血,直冲而起,奔腾汹涌,不可断绝。
转眼望去,厅中无一人不是热泪盈眶,有的且已痛哭失声。
就连那个号称黑道女魔头的水天姬,也是泪眼模糊,不敢去瞧这悲壮的场面。
“紫衣侯”仰望窗外白云,默然半晌,缓缓地说道:“三将军,我本也应当还你自由之身,怎奈。。”
微微一叹,手抚小公主头顶秀发,接著道:“怎奈她,实在年龄小,必需有人照顾,你虽然不比她大得几岁,也该是她的长辈。。如今我便将她,以及这艘船,与一切的物件,全都交托与你!”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嘘了口气,长叹道:“我实在不忍令你们的青春虚度,终老海上,但是。。”
三将军一向坚强勇敢,耸立如山,此刻再也忍不住跪倒在“紫衣侯”
面前,捧著他的脚,哭泣道:“奴婢一条命是侯爷救回来的,侯爷就算要奴婢去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身后的少女战士亦同样跪下,道:“我们情愿跟随著三将军,就算战死,也不独自离去!”
“小铃铛”珠儿,一群众少女亦跪下,大声道:“我们决心追随小公主!”
“紫衣侯”沉声道:“不行,你们都是正值青春年华,各有灿烂人生。。”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只大型方盒来,向水天姬道:“这就是我船上珍藏的‘大风膏’你拿去吧,五年之约,再也免谈!”
水天姬情绪激动,抖声道:“侯爷。。”
裴玉却一步上前,接在手中,大声道:“我先替我的大妻子收下。。
还有我呢?你打算如何发落?”
“紫衣侯”一怔,道:“你我之间,又没有任何约定,何须我来发落?”
裴玉道:“那意思是说,从这一刻起,我与水天姬就可以自由离去啦?”
“紫衣侯”道:“不错。”
裴玉却道:“我离去之前,能不能向你讨一件东西?”
“紫衣侯”瞪眼道:“你好大胆?”
裴玉却笑道:“你好小气。。”
“紫衣侯”一叹,道:“你说得不错,我的一条命都可以给了,又何必这么小气?你说吧,我这条船上,你要甚么?”
裴玉走上前去,牵起小公主的手,大声道:“我要她,我要她做我的老婆,这样,我才能名正言顺的照顾她一辈子!”
小公主惊怔:“你?”
裴玉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小公主投身入怀,喜极而泣,道:“愿意,愿意!”
裴玉笑道:“你愿意,还不知道你爹愿不愿意呢?”
小公主转头望向“紫衣侯”。
“紫衣侯”却十分为难,他明知道这小子又聪明、又灵巧,能逗得这个连自己都无法管教的独生女儿服服贴贴,改头换面,就似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本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的,但是。。
这小子偏偏是个“九阴绝脉”非但完全不能练武,甚至活不过二十岁。女儿嫁给他,岂不是过不多久就要守寡?
水天姬已经知道“紫衣侯”为难之处,过来拉住他,悄声道:“裴玉,你别在这个时候,开侯爷的玩笑啦!”
裴玉大声道:“侯爷在这时候慎而重之的为大家安排后路,我正是在安排小公主的后路,怎么会是开玩笑?”
三将军也知道“紫衣侯”不能答应的原因,怒而起身,大吼道:“小公主年纪还小,也许再过几年。。”
裴玉更大声道:“再过几年,等我死翘翘了,那就再也不用娶到小公主了?”
小公主大惊:“你说甚么?甚么死翘翘了?”
裴玉道:“你还不知道么?我是先天的‘九阴绝脉’我活不过二十岁,也就是说,我顶多再有五年好活!”
小公主惊道:“是真的么?不,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
裴玉道:“我骗你么?你何不去问问你爹爹?问问你这位三将军?”
小公主冲过去扯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