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靖醒来之时见床沿趴了一人,灰白的发色如刺一般,扎得心里微微刺痛。红颜未老发丝白,他的心中可有不甘?可是在怨?
欲抬手抚上那头令人心涩的发丝,手却未能动弹,略略抬首望去,原是被赵鸿麟握在手中。轻轻地坐起身,凝望交握之手,不由得恍惚了,曾几何时这温暖的手陪着他度过一季寒冬?然而十年风雨,二人势若水火,相互煎熬,到如今重又相执……是是非非,兜兜转转,红尘中青春已逝。若然真个看破,心又岂会因他而悸动?
空出的手轻抚那灰发,赵靖微微一笑,脸上闪现着动人神采。这一头的灰色提醒了他,年华易逝!既然无法真正地放开,何不再次全心地投入,岁月经不起蹉跎啊!
再次注视着紧紧相连的手,他看到了手背上几许浅浅的痕迹,蜿蜒流过划向床褥。泪水早已风干,却依然留下了痕迹……是泪?他哭了?
怔然望着他的背影,赵靖的心不由地发疼。冷傲如他,聪睿如他,这么多年来何曾见他落泪?便是其妻玉如王妃死时他亦不曾哭过,今时今日,他是为何而流泪?虽未看到他哭泣时的模样,赵靖却知道,若非情至深时不可自抑,冷静如他断不致淆然泪下。
而又有何事竟令他如此失态?
见及他竟单衣伏眠,赵靖一手扯过被子盖到他身上,被他握住的手轻轻转动,欲挣脱了把他抱上床来。哪知赵鸿麟在他微动时醒过来,抬头看他,四眸相凝似望进了对方的灵魂深处。
良久,赵鸿麟忽地有所惊觉而收回目光,放开手撇过脸道:“你醒了。”
这不是明摆着,还用说?赵靖却点了点头,不管他有没有看见,轻声道:“去加件衣服吧,你身子才好,若是着凉了岂不糟糕?”
赵鸿麟身子一动,似想转头却终究不曾转过来,缓缓走到自己的床边裹上被子。
沉默不久,门打开了,是玉如虹及戒嗔进来,他们端进来一盘的饭菜。见父亲坐在床沿发呆,玉如虹瞟了瞟赵靖,走到床边将盘子放好,“爹,吃饭了,这些都是我们都的,你尝尝。”
赵鸿麟伸手取过碗筷,停了一下,目光瞄向似有烦恼的赵靖,再看玉如虹,是在问:他的呢?
冷哼了一下,玉如虹瞟着赵靖微带讽刺道:“爹你别担心了,他的妻儿已经在给他做了。”
赵靖听到他的话后自沉思中回过神,目光坚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竟对玉如虹笑了笑,看得他吓了一跳!他竟然会笑?这与看到父亲流泪的冲击是同样的大,这个忧郁沉静之人竟也有笑得如此释然之时?
望向因衰老而似乎变得脆弱的父亲,玉如虹白了他一眼。这可好了,赵靖原就想着要离开父亲,这下更为找到离开的理由而高兴吧?
突地,屋内明亮起来,烛影摇晃中施然走来一高一矮两人,乃是红灵与赵建成。红灵端着饭菜的盘子,赵建成提着微黄的风灯,顺手关上门,将灯放在桌子上取了灯罩,使得屋里越发的亮了。
细细看着红灵,她的眼角微红,消瘦憔悴的模样使得赵靖暗皱了眉头……
“靖哥吃饭了,你肚子也该饿了吧?”红灵保持着平静的声音走到他面前,目光不敢停在他脸上,是怕看到他眼中的决然。
赵靖说了声谢谢,接过之后急急吃着,竟然给噎到。赵建成忙给他敲背顺气,一边稚声稚气道:“爹,慢慢吃,建儿不会跟你抢的。”说得赵靖脸上的凝重神色减去不少,那边戒嗔与玉如虹亦不禁莞尔。
等到红灵收拾碗筷出门后,赵靖亦披了衣服走出去。赵建成欲跟,却让戒嗔拉住。而玉如虹则担心地望向面色黯然的赵鸿麟,那沉沉的目光无法得知父亲在想些什么。
28
灰暗的暮色里,人影一前一后走着,走得缓慢,似拖了千斤之重。来到屋旁的小溪边,前面的人先停住,红衣在暗中变成暗紫。后面之人略一顿,还是走了上去,与她并肩而立。夜风袭来寒意侵身,然而二人谁都没有开口,望着在暗色里仍一闪一闪的溪水,静静地站着。
良久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划破寂静,“红灵,你……在这里多久了?”话到嘴边却无法顺畅地吐出,说的竟是另一句了。
“五个多月了吧?朱无命在悬崖下将我拣回来的。”淡淡的声音中包含了几多辛酸,五个多月,在这里她随时会被那个疯子下药,曾经因为他新配出的药没有解药几乎送命。唯一的出路却被毒瘴阻拦,每逃一次被下的药便更怪,直到一个月前朱无命又配出一种药,他竟然非要她心甘情愿地吃下,她自然不会甘心,哪知朱无命竟然亦不强迫她,只每天吼着要她心甘情愿地吃药……直到为了救赵靖,她心甘情愿地吃下去了,至于后果会如何,竟连朱无命都不能确定!问他是何药,答曰:心甘情愿。他取的药名还真的颇具文人之气呢。
五个多月了,她是在九皇叔之后随着自己跳下悬崖的。赵靖心里一动,忆起了以前的事,“其实你……早就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了?”未曾问出口的是,你为何诱我到那半山亭中?那一幕如影随形盘踞在心头,令他无法释怀,至今想到仍会作呕。
红灵对感情是痴,但亦是聪明人,已知他想问的是什么,浑身一震,久未言语。而赵靖也不逼问,长身负手立于边上,不知是怨她恨她?
冷风呜咽而过,吹得衣角飞扬,也让人颤了一下。
终于,红灵开口了:“在很早很早之前,可能是你们刚开始时我便已知道。那时我没有揭穿,是因为我天真的以为你只是被他的容颜迷惑,以为用我的痴情能换来你的真心……但是,我彻底地输了,原来我一直是他的影子,不,就连影子亦称不上,只因为我与他同名才得以留在你身边。当我快要灰心之时,却听到他说‘别人动过的东西他绝不会碰’时,我又燃起了希望,唯有这么做才能将你们分开,这或许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因此,我在街上顾了一人……可是我没想到他竟还叫上了同伴……”
“不要再说了!”
天已黑了,小溪的波光亦不复得见,红灵虽看不到赵靖捂着胸口一脸难受的模样,但自他的声音中听出了痛苦。她轻轻道:“你知道么?我本来就有这打算,若然你知道后被你所恨亦是心甘情愿,恨一人的同时便将她放在了心上,我无法成为你的爱,只有成为你的恨让你将我记住,很傻吧?”
“不……呵呵……”赵靖明知她无法看见,仍然摇了摇头,轻笑中带着苦涩,“其实我和你一样傻,我也做过同你一样的傻事,所以我没有资格来怪你。爱一人是没错,但错在爱的方式,一次的错足以换来一生的毁灭……”
“现在他变成这样了,你仍爱他?”
赵靖沉默了一下,不答反而道:“红灵,我知道现在说已经太迟了,我不该将你拖入这个感情的漩涡中……”
心里猛地一跳,黑暗中的身子晃了晃,红灵淡淡一笑,该来的总是要来。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了,他还是赵鸿麟,我的九皇叔。我知道这么说很没说服力……”
“不会,我懂。”同样是深爱一个人,她又怎会不明白赵靖的心情?若今日是赵靖老去,她难道就能收回自己的心了?“但凭容貌又岂能让心沉沦?世上有谁能容颜不老?心之所系关乎其人。”
“红灵……”赵靖动容,却化作深深地叹息:“红灵,你是聪明人,自该知道如何去做。”
“你也该知道我心似你心。你能放弃么?”似知道他的答案,问后忽又轻轻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再纠缠于你。这么多的事发生后,我已是想开了,放弃何尝不是一种爱的体现?既然我是不可能得到你,那就干脆放弃,放过彼此吧!何况我现在还不知道朱无命这疯子给我吃了什么药,是死是活还未知呢!我只盼你快快带着建儿离开这里,可别让建儿也成了那疯子的药人。”
赵靖心中一跳,果然,从头至尾自己都是自私之人。未去分担红灵之苦,未能尽父亲之职,这几天来反而是建儿在照顾着他。
“回去吧,外面冷小心风寒。”红灵轻柔道。
“你呢?”
“我再过一会儿就回去,你先走吧。”多少个夜晚她就在这里站着,什么也不去想,只是吹着风,吹去心头的痛……
走回到屋子里,建儿坐在床沿等他回来,赵鸿麟等人运功自行疗伤。赵靖抱了建儿静静地看着他们,不去打扰他们。赵建成无聊地扳着父亲的大手在数数,数来数去更无聊,也就眯起眼睡着了。
赵靖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而后坐回桌旁就着灯火看书打发时间。这医书是赵建成从朱无命那儿拿的,说也奇怪,这个性格古怪的神医对建儿倒是很好,连医书都送给他了,不知有何目的?
此时段无痕推门进来,身后竟难得未见到另一个身影。赵靖挑起眉,“五弟呢,怎么不见他?”
“他在收拾行礼,我是来说一声,我们明天就要走了。离开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朝中有没有事发生,你们的身体都好了,我也该走了。”段无痕到墙角搬了凳子坐到赵靖边上。
“你们明天就走了?”赵靖惊问,“我们都还没说过什么话呢,你就要走了?”
“是啊,不得不走了。你们呢,要不要随我到大理去?”
门轻轻地被推开,进来的是据说在收拾行礼的段无与,俊俏的脸上正皱着眉头,漂亮的眸中闪着微寒光芒,带着一身逼人的森冷气息靠近。
赵靖笑了笑,“好意心领,你们有要事在身还是快回去的好,带上我们会延了行程的。”
段无痕暗瞪了来人一眼,却也不勉强,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和几张银票给赵靖,“别跟我推让,你们身无分文还是收下吧。反正我回到大理后也要不着了,靖哥,记得以后一定要到大理来看我。”
“好的,以后会去看你的。”话说的真诚,赵靖倒也不推却了,反握住段无痕的手,兄弟之情不言而喻。然而一旁段无与却是看得脸色发青,道别就道别,手握那么紧做甚!
在段无与的催促下,段无痕离开了房间,屋子里再次恢复寂静。
看了看三人,仍在运功当中,赵靖又执医书看起来。这一看竟是一个时辰,回头看去他们尚未散功,略感疲惫的他索性趴在床上打盹。
行功完后,率先睁开眼的是玉如虹,而后是赵鸿麟,戒嗔由于内力损耗近半,此刻仍在行功。
睁开眼后,便见赵靖趴在桌上睡着,赵鸿麟皱了皱眉,起身来到他身边,将他抱起
赵靖本未睡沉,这一动自然惊醒,却见赵鸿麟抱着自己,忙道:“九皇叔快放我下来!你的伤才好不能用力……”
“要睡到床上睡,趴在桌上会着凉。”依然是清柔软媚的声音,依然是关怀宠溺的语气,只是他仰首不曾看怀里的人。几步走去将他放到床上,温柔地为他盖上被子,然后转身便走
“九皇叔……”赵靖拉住他的手,将他扯回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有话明天再说,现在休息吧。”赵鸿麟突然转过脸,迅速点了他的黑甜穴。望着他沉沉睡去的容颜,坐在床边经久不动。
此时戒嗔已睁眼,与玉如虹静静地看着,心中有所触动,眼角瞟向了玉如虹。倘若换成是他变了这般模样,自己到是不会觉得他有所不同,难道他会因为容貌的改变而收敛他霸道和无赖的本性?
玉如虹感受他的目光,转过头柔柔一笑,一时竟添无限妩媚。戒嗔的心蓦然狂跳,立刻别过脸,闭上眼平息心头怪异的骚动。略感失望地收起笑容,玉如虹看向对面,父亲仍坐在那儿,凝望着赵靖的睡脸。心里便也沉重起来,静默半晌,他轻吁了口气,轻轻地打破这份宁静:“爹,早些休息吧。”
“……”一会儿之后,赵鸿麟才轻道:“你们先睡吧。”
夜深人静,四道轻匀的呼吸声此起彼落,使得屋子里更显安静。
温柔地摩挲着赵靖的睡颜,他无声地叹息,静谧的气息勾不起他丝毫的睡意。站在床前久久地凝视这张睡颜,将他深深地刻在心中。而后他缓缓地转身,开门走出去,悄悄地走到溪边,迎着冷冷夜风站立。
是否该这么离开了?茫然的夜中是一颗同样茫然的心,就如这暗暝无光的夜,不知路在何方。他的一颦一笑,欢喜哀愁早已深植心中,就如血液一般在身体里无处不在……刻骨铭心的痛,岂容轻易忘怀?
然而不走又如何?他怕是再不愿见到自己现在这模样了,留在他的身边只是徒惹其厌,趁他尚未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之前,趁着心尚未滴血之前,不如自动地消失在他眼前吧!
该走了,可是身子却不能动,双脚沉沉地钉立着……
无奈的叹息在只有风声的夜空飘散开,只是怎会有回音?
“谁?”
两道清悦却完全不同的声音蓦地响起,然后又归于寂静。对于情敌,就如对情人般的熟悉。因此二人不再说话,就这么站着,任由寒风侵骨。
卯初时分,天色稍亮。一个人影直奔赵靖身边,推着他微急道:“靖哥,靖哥快醒醒!靖哥……”
赵靖仍然昏睡不醒,到是那边的玉如虹及戒嗔还有赵建成给叫醒了。赵建成揉了揉眼,“娘?”
“建儿乖,快一起叫醒你爹。”
“没用的,他被点了穴道,得再过半个时辰才会醒。”玉如虹见她神色微急,不禁凉凉开口。
知道了原因所在,红灵立刻解了他的穴道,见他悠悠醒转,慌忙的神色反倒变得有些迟疑。但很快便道:“赵鸿麟要走了……”
他要走?赵靖一愣之后飞快下床,顾不上整理衣物便扑出门去,但是哪有赵鸿麟的身影?晨曦洒在谷内,映得毒瘴隐现青绿之色……赵靖放眼淡淡的青色烟雾中,对身后跟来的几人道:“毒瘴未除,他若出谷必要有解药。”
“对啊,快到朱无命那儿看看。”
急急转身,却都顿住,原来赵鸿麟自朱无命那儿取药回来,正与大家碰上,因此都愣了一下。看向红灵,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