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你又来了。”耿香莲笑填着赶紧将车帘子放下。
策马走在车旁的耿亮看在眼内,笑得更大声。
今天他实在开心。
耿香莲十岁父母双亡,一直由他抚养,长大成人了,又得顾虑她的终身,到今天,他总算可以将这担子卸下,了却这件事。
林天方文武双全,林家又是官宦人家之后,对于这一头亲事,他几乎由开始就赞成,何况林天方对耿香莲的情意这样浓,这样重,他早已看出,有那么一个夫婿,耿香莲往后的日子必会很好过。
只要耿香莲往后的日子好过,他便已经满足。
唯一不满意的是现在。
现在已是正午,他的肚子已经很空,百家集虽则在望,还得走上一段路,而到了百家集,少不免还有一番应酬。
一想到这些,耿亮往坐骑一鞭。
希聿聿一声,马应鞭加快。
一旁车把式连忙亦催策马车追上。
正午,给人却是黄昏的感觉。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阳光。
风吹凛冽,漫天飞沙。
这样的天气,大道上的行人当然不会多,脚步全都放得很急。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是骑在马上,那灰马走得却比人还慢。
耿亮一骑很快便自那骑旁边奔过。
他本来没有在意,偶然在意。
只一瞥,他的一双眼霍地睁大,脱口道:“你……你不是沈公子?”
语声充满了惊讶。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个地方遇上沈胜衣。
沈胜衣同样意外。
他的目光应声落在耿亮面上,一怔道:“原来是耿镖头!”
耿亮展颜道:“沈公子,还记得老夫?”
沈胜衣道:“十年多的邻居,怎么曾不记得?”
“这几年不见,你在江湖上更有名了。”
沈胜衣淡然一笑,道:“你那间镖局的生意可好?”
耿亮道:“还算过得去,年轻的也很卖力,所以这两年已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出马,话说是坐镇镖局,其实等如在享福的了。”
沈胜衣瞟一眼耿亮身旁那一辆马车,道:“这一趟镖是必然非常重要。”
耿亮顺着沈胜衣的目光望去,大笑道:“重要极了,别的我可以不管,这件事无论如何我得亲自出面。”
沈胜衣脱口问道:“要赚上多少?”
“相反,赔定了。”
沈胜衣一怔。
耿亮却笑得很开心,接道:“最低限度我就得赔掉香莲那丫头。”
“香莲?”沈胜衣又是一怔。
车帘子即时又掀开,现出了耿香莲那张俏脸,她笑望着沈胜衣道:“沈大哥,可还认得我?”
“差点就不认得了,”沈胜衣笑道:“上次你还是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一下子这么大了。”
耿香莲噗哧一笑,道:“一下子?六年也有了。”
“这就六年?时间过得倒快。”沈胜衣一声轻叹,笑顾耿香莲。“怎样?沈大哥什么时候可以喝到你那一杯喜酒?”
“现在!”这句话却是耿亮应的。
耿香莲没有作声,垂下头,脸都红了。
沈胜衣这才留意到耿香莲那一身衣饰。
“原来这回事!”他大笑。
耿亮笑得更开心,
两人这一阵大笑。
耿香莲又要拿车帘子往下放。
也就在这下,一个语声突然划空传来!
“什么事情值得这么高兴?”
笑声一刹那凝结,
那个语声简直就像是高岭的冰雪。
沈胜衣耿亮循声望去,就看到了一个人缓缓策马打从路边的树林走了出来。
那个人,一身银衣,脸庞同样冰雪也似寒冷。
对于这张脸庞,沈胜衣完全没有印象,耿亮好像也一样。
耿香莲却是例外,一看见那个银衣人,她的面色就变了。
银衣人的目光随即落在耿香莲的面上。
目光更寒冷!
耿香莲当场打了一个寒噤,手一颤,车帘子“沙啦”落下!
沈胜衣耿亮并未在意,马车车厢刚好在两人之间,银衣人的目光本来就迫视他们一样。
车帘子落下,银衣人的目光也只有收回,薄削的嘴唇缓缓泛起了一丝阴森已极的笑意。
耿亮一直在小心留意,忍不住问沈胜衣:“那可是你的朋友?”
沈胜衣摇头,道:“我还以为他是在跟你招呼。”
耿亮摇头尚未来得及,银衣人已自冷笑应道:“本来就是的。”
耿亮不由的一怔,脱口道:“我并不认识你。”
银衣人道:“我认识你就成了。”耿亮只有怔着。
“闻你二十七岁开始走镖,三十多年来未尝失手!”
耿亮道:“没有把握的镖我向来不接。”
银衣道:“如此说,这一趟镖你是很有把握的了!”
耿亮道:“这—趟我……”
银衣人截口道:“不管你怎样,这一趟镖我取定了!”
原来是取镖来的。
耿亮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闷哼道:“朋友那儿来的消息?
银衣人却反问道:“难道你不是耿亮?这一次你护送的不是那辆马车?”
“我没有否认。”耿亮道:“不过马车里头是什么东西,未知你朋友又可有弄清楚?”
银衣人一字字说道:“什么东西都给我留下?”
耿亮冷笑一声道:“朋友是存心砸我这块招牌?”
银衣人道:“随便你怎样说,要命的马上给我滚,滞则的话——”
“怎样?”
“这样!”
语声甫落,银衣人策马奔前,右手一落一挥!
半空中刹那闪起一道银虹!
耿亮已有防备,鞍旁挂着的那一把九环刀几乎同时在手!
叮叮当当的九环齐响,匹链也似的一道刀光横载银虹!
铮的一声刀光截住了银虹,但连随外翻,银虹的去势却未绝!
耿亮正想滚鞍闪避,银虹忽又飞回!
那是一支剑,没有剑尖的长剑!
鞘长三尺,那支剑却只得二尺五六,竟断去了半尺左右!
银衣人断剑斜挑,冷笑道:“这一剑我是给你一个明白,再来一剑我可要见血方收!”
耿亮铁青着脸,握刀的右手手背,青筋暴起。
那一刀他虽然未尽全力,但已有七分,银衣人却随手一剑就将那一刀劈开,他心中的惊讶可想得知。
他并不怀疑银衣人的说话,可是银衣人要他留下那辆马车,还是情先取去他的性命。
这一点他倒不怎样担心,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沈胜衣,他绝不相信沈胜衣袖手旁观。
一想到沈胜衣,他不由望了沈胜衣一眼。
沈胜衣的目光却落在银衣人那断剑的护手之上!
那断剑的护手是一只双翼齐飞的银鹏!
只一眼,沈胜衣忽然开口问道:“十二连环坞的银鹏跟你是什么关系?”
银衣人一怔,冷冷道:“我就是银鹏!”
耿亮那才变了面色。
行走江湖的朋友很少会不知道十二连环坞是怎样庞大的一个组织,银鹏坞的银鹏又是怎样可怕的一个人!
沈胜衣却无动于衷,缓缓道:“江湖传言,银鹏皖北剑称第一,今日看来,果真不是全无根据!”
银鹏哂笑道:“你懂得什么?”
沈胜衣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对于剑,到底也不过一番苦功。”
“哦?听你的口气,莫非要跟我用剑一分高低!”
沈胜衣道:“如果你一定要动耿家的马车,这相信也一定是无可避免之事!”
银鹏一剔眉,道:“你一心找死,我如果不成全你,未免过意不去!”
沈胜衣淡淡地一笑,闭上嘴巴。
这一份镇定,银鹏亦为之意外,他这才上下仔细的打量沈胜衣一眼,忽问道:“你这小子似乎并不简单,耿老头到底是你什么人?”
沈胜衣道:“邻人。”
银鹏接问道:“你小子又是什么东西?”
沈胜衣道:“不是什么东西,是个人!”
银鹏冷笑道:“我是问你的名字!”
“沈胜衣。”
银鹏一怔,喃喃道:“原来是你!”
沈胜衣这张脸庞在他来说虽然陌生,这个名字在他来说已不陌生!
他喃喃着突然翻手,一剑刺向沈胜衣的眉心!
沈胜衣没有动!
剑风已激起了他额前的几条乱发,他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神经简直比钢丝还要坚韧!
耿亮一旁瞧着,眼都直了,他想叫沈胜衣小心,但,口尽管张着,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银鹏的神情也并不稳定。
他知道自己这一剑的威力,即使是铁布衫,金钟罩,十三太保横链练的功夫也得破在这一剑之下!
他绝不相信沈胜衣浑身刀枪不入。
他也已算准了距离,沈胜衣若是就在原来的位置,三寸剑尖必入沈胜衣的眉心!
剑尖!
一想到剑尖,银鹏当场如遭雷极!
他那支剑已没有剑尖!
不单止剑尖,半尺长短的一截剑身在与方玄的箫刃交击之时断去!
他出手的时候,却没有将这半尺也计算在内!
剑果然刺空!
沈胜衣盯着银鹏道:“这支剑如果三尺,应入我眉心,只可惜这支剑只得二尺五六!”
银鹏闷哼。
沈胜衣接道:“这支剑是必近日断尖!”
银鹏点头。
沈胜衣接又道:“剑断之后你是必没有再以之与人交手。”
银鹏只有点头。
“你用剑用得很好,心情却似乎并不稳定!”沈胜衣冷笑。“方才我若是出手,现在你可能已是一个死人!”
银鹏铁青着脸道:“现在我还活着,心情也再没有什幺不妥。”
沈胜衣冷笑无言。
银鹏道:“一直我就想找你在剑上一比高低,难得今天有这个机会!”
沈胜衣冷冷一笑,道:“就用你手上这支断剑?”
银鹏目光转落在剑上,不其而露出一丝犹疑之色。
沈胜衣只是冷笑。
银鹏忽亦冷笑道:“你准备留在百家集多久?”
沈胜衣沉吟不语。
银鹏连随道:“等我两天,后天这个时候,我在百家集口会你,只要你在,即使得的是我,耿家的事情我也不再过问!”
沈胜衣沉声道:“你这是要胁?”
银鹏道:“我目的不过在见识一下天下知名的左手剑,至于那两天也不过用来找一口适当的长剑!”
“不是去调集人手,好来对付我?”
“我银鹏还不是这种人,亦从来就未将生死放在心上,但得公平,虽死无憾。”
“你在江湖中声名狼藉,看来就只有这方面还像一个成名的剑客!”
银鹏道:“你还未答复我。”
沈胜衣道:“后天这个时候我就在百家集口等你!”
银鹏一声“好”,瞟一眼耿亮,道:“耿老头,人说你是中原武林一名福将,果真有几分福气!”
耿亮大笑道,“没有这几分福气,又怎会在今日遇上沈公子。”
银鹏冷笑道:“我就差远了,不过林家那位大少爷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耿亮一怔,他实在不明白银鹏那是什么意思。
银鹏也没有解释,连随“哈”一声,勒转马头,原路奔了回去。
耿亮望着银鹏的背影,不觉道:“这小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沈胜衣随即问道:“他口中的林家大少爷到底是什么人?”
耿亮道:“相信就是指林天方。”
“林天方又是什么人?”
“不就是香莲的未婚夫婿。”
沈胜衣皱眉道:“银鹏莫非跟他有什么仇怨?”
“这倒不清楚。”耿亮沉吟道:“不过似乎没有可能,据我所知,他虽然武功很好,还不是银鹏的对手,要是有什么仇怨,银鹏尽可以找他,没有理由找到我头上!”
沈胜衣点头。
耿亮笑接道:“不管怎样,事情到此都已了结。”
沈胜衣道:“现在唯一还有麻烦的,只是我。”
耿亮道:“所以最低限度我也得先来一声‘多谢’……”
沈胜衣截口说道:“最不喜欢听到这两个字。”
耿亮道:“那无论如何,今夜得多喝上几杯。”
沈胜衣一笑,道:“方才我是跟香莲说笑,事实我平生最怕喝的就是喜酒。”
“哦?”耿亮奇怪的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道:“那种场面太拘束,喝酒要轻松,否则就不是味道。”
耿亮失笑道:“这么说,我惟有看准机会,偷壶酒,溜出来找你!”
沈胜衣道:“百家集有多大?客栈不过三两间,你要找我也不是一件难事。”
耿亮大笑。
沈胜衣目光一闪,忽问道:“那边树下的锦衣人你可认识?”
耿亮惊弓之鸟,笑声当场一顿转头望去。
那边树下果然站着一个锦衣人。
看样子,锦衣人正在打量他们,一见耿亮回望,便将头偏开,右手随即一带疆绳,纵身上了坐骑。
耿亮多少看到了锦衣的脸庞,在他的眼中,那又是一张陌生的脸庞。
他摇头,道:“我完全没有印象。”
沈胜衣道:“也许就只是个路人,我不过见他一直在那儿呆望,随口问一句。”
耿亮笑道:“怕是给方才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说话间,锦衣人经已策马奔出,并不是百家集那个方向。
沈胜衣目光连随转回,忽笑道:“连他都走了,我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耿亮道:“想不到你比新娘子还心急。”
沈胜衣大笑道:“你怎知香莲不是已急得恨不得背插双翼,一下子飞到百家集?”
耿亮不禁亦大笑。
这一次,耿香莲完全没有反应。
正午。
还未到正午,林保已恭候在大门外。
林天方跟他说过,正午前后新娘子就会来到百家集。他虽然并不赞成这头亲事,也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下人。
一切已打点妥当,集外亦已派人迎接,他还要做的,只是恭候在这里。
风很急。
他已感到风中的寒意,腰背不由的佝偻起来,他的目光依然灵活,却并不在远处,只落在门庭附近。
门庭冷落,虽然是一派办喜事的模样,也不泛欢乐的气氛,还是难掩那一份箫条。
想到昔日的荣华,林保不由得叹息。
门外也有一声叹息。
林保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