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
冷雾飘香。
梅香。
雾从山壑之下,山林之间升起,香从山路那边飘来,十丈方坪,尽在雾香之中。
已近拂晓,未到拂晓。
雾香之中,倏的响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
那种声音就像是毒蛇在响尾,饥蚕在噬桑,寒蝉在振羽,恐怖,阴森,诡异!
冬将尽。
未尽。
这时候蛇尚在冬眠,蚕噬桑,蝉振羽的季节更远。
声音是从一支箫管吹出!
箫声不住在变动,终于吹出了七个音,合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那并不是一般的曲子。低沉的地方,一若呻吟叹息,高拔的地方,却似呼啸叫嚷。
痛苦的呻吟,苍凉的叹息,凄历的呼啸,喜悦的叫嚷。
喜怒哀乐都尽在曲中,每一声都充满了强烈的活力。
那种活力在活人的感受却恐怕只有毛骨悚然。
那也根本就像是幽冥的乐章,不像是人间的曲凋,由始就仿似魔王突然下令设宴幽冥,群鬼狂呼,然后盛筵摆开,舞乐纷呈。
人有喜怒哀乐,鬼也有喜怒哀乐,一心怨怒,满腔悲哀,美酒佳肴当前,亦难有喜乐之声。
也许还没有人听过幽冥的乐章,但说那就是幽冥的乐章却只怕没有人否认。
箫声一响动,周围的气氛也变得诡异起来,十丈方坪仿佛就变成了阴森恐怖的幽冥,飘浮在周围的烟雾仿佛就化成了舞蹈中的幽冥群鬼。
吹箫人莫非就是幽冥的乐师?吹着的那一管莫非就是鬼箫?
箫也许真的是鬼箫,吹箫人也许真的来自幽冥。
四五十岁的年纪,青青白白的面色,吹箫人颧骨高耸,两腮无肉,脸容干瘪,眼眶亦是深陷,藏在眼窝之内的那一对眼珠子闪烁着青幽幽的光芒,骤看来就像是黑夜荒林中的两点磷火。
吹箫人的身子同样枯瘦,那一袭黑布长衫虽已狭窄,穿在他的身上仍觉宽阔。
衣袖也很宽阔,一双手却在袖外,手背上青筋毕露,活像是爬满了一条条的蚯蚓,手指却一如鸟爪,左五右四。吹箫人赫然就只得九只手指!
九只手指一样可以品箫,右手的那只尾指在品箫来说根本就是多余。
竹箫横抓在那九只手指之中,三尺长短,乌黑发亮,也不知是铁还是什么打就,绝不是竹制。
箫绝不能吹出那种声音。
箫声吹出了山外,林外。
山路的两侧,方坪的三面,全都是山林,还有的,正对着山路的那—面却是一个山,壑,烟雾凄迷,深不见底。
山壑的边缘有一块巨石,颜色斑驳,形状狰狰,烟雾中看来一似蓄势待发的一只蟾蜍。
吹箫人就盘膝坐在这只蟾蜍的背上。
箫声不住在变幻,人面却完全没有变化,若不是手指在颤动,若不是有风,风吹起了衣袂,头发,人简直不似一个生人,只像一块死石。
风狂吹,急风。
急风从山路那边吹来,吹开了烟雾,吹来了梅香。
香欲远未远,又是一阵风吹来。
急风这一阵不单止吹来了梅香,还吹来了急边的马蹄声。
吹箫人目光一闪,萧吹的渐急。
蹄声也好像逐渐急了起来,由远而近,由低而高,直似伴奏的鼓音。
鼓音突歇,箫声刹那亦自停下。
马已奔出了山路,奔入了方坪,马上人勒住了疆绳,连随滚鞍下马。
那个人身上一袭银色的长衫,头上一条银色的抹额,七尺上下身裁,三叶’左右年纪,朱唇皓齿,凤目龙眉,那其中散发着的却并不是一种贵气,是傲气,特别是眉宇之间,眼瞳之内,那—种傲气更见明显!
傲气凌人的目光,这下正落在吹箫人的面上。
吹箫人焰火一样的那一对眼珠子却一动也不动,面上亦木无表情,恍如未见。
银衣人一声冷笑,挥手将缰绳甩开,放步走向吹箫人。
吹箫人仍无反应,似乎这来人与他并无关系。
银衣人却分明是为了吹箫人而来,目光始终不离吹箫人面上,一直来到方坪中央,脚步方才停下,随即又一声冷笑,道:“倒要你久等了。”
十丈方坪就只有他们两人,银衣人这句话显然是以吹箫人为对象。
吹箫人应声缓缓放下了那一管黑管,面上终于有了变化,嘴角一咧,亦自冷笑道:“无妨。”
“现在才只是时候,我并未迟到。”
“我只是早到。”
“你倒也不怕死,果然依约到来这里。”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好一个生有何欢,死有何惧。”银衣人突然大笑。“看来,你果然就是那一个鬼箫方玄!”
吹箫人冷笑反问道:“你方才没有听到箫声?”
“我听到。”银衣人微微颔首。“要非你鬼箫方玄,真还没有人能吹得出那一种鬼怪箫声。”
方玄不以为尾,面上反见得色。“鬼箫只得这一支,方玄只得这一个。”
“你也知道这是哪一个?”
“约我到这里来的是十二连环坞的银鹏,这座山虽然也是胜地,平日不错也见游人,这种天气,这个时候,只怕还没有人有这种兴致,况且你又有方才那一番说话,当然你就是十二连环坞的银鹏!”
“我正是银鹏!”银衣人傲然仰首,“你是必已知道我约你到此所为何事?”
“信上已提及!”
“那是必亦知道迟早有今日!”
方玄冷笑不答。
银鹏也自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玄沉声应道:“方某人做事向来不问后果。”
“亦不后悔?”
“就现在再让我选择,我也是那么样!”
银鹏忽然问道:“他们与你,似乎并无仇怨!”
“我只是看不惯他们的所作所为。”
银鹏皱起了眉头,转问道:“到底他们做了什么惹得你那么生气?”
方玄正色道:“杀人放火,女淫掳掠,我闻声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八人在将四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分尸刀下!”
“原来是这种小事。”银鹏皱起的眉头一下开展。“他们杀的那些人与你有何关系?”
“绝无关系。”
“你那是路见不平的了?”
“可以这样说。”
银鹏奇怪地望着方玄。“据我所知你方玄并非侠义中人。”
“我方玄一生做事只凭自己喜恶,本来就没有所谓邪正之分!”
“你就看不惯那种事?”
“没有人会看得惯,我方玄吹的虽是鬼箫,到底还是个人,还有人性。”
“那是说他们算不上是人,没有人性?”
“难道不是?”
银鹏冷笑,转又问道:“这之前你可知道他们八人归我银鹏所管?是十二连环坞银鹏所属?”
“未动手他们先挂出十二连环坞的招牌,只可惜十二连环坞还不在我方玄眼内!”方玄冷冷地一笑,“对于拔刀相向,存心杀我的人,我向来也就只有一种力、法。送他人黄泉!”
“好办法!”银鹏听说反而拊掌大笑了起来,笑问道:“那是否你也知晓那八个人之中有我银鹏的—个表弟?”
方玄冷笑道:“你那位表弟还不曾忘记捧出你这个表兄的名堂!”
“哦?十二连环坞你也不放在眼内,难怪你也不将我银鹏放在心上。”
方玄只是冷笑。
银鹏接道:“八个人之中当场伏尸你鬼箫之下的其实只得七个人,还有的一个虽然亦难幸免,却在飞鸽传书之后才伤重身亡,所以我知道凶手是你!”
方玄道:“以后我一定加倍小心!”
银鹏接又道:“银鹏坞下所属千百,本来不在乎少那八个人,问题却就在那八个人之中,有我的一个表弟,即使我这个表兄肯罢手,我那个姑母也不依!”
“所以你今日约我到这里来?”
“南下百家集,这里是必经之地,因利成便,一举两得!”
“在我来说也是一样!”
“哦?敢情你也是要走一趟百家集?”
“少废话!”方玄忽一声轻叱。
“你我的废话也的,确多一些!”银鹏语声一寒,冷冷接道:“现在应该怎样,大概也不必你我再多作废话的了。”
“不必!”方玄应声缓缓地在石上站起了身子。
银鹏的右手即时握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道:“你下来还是我上去?”
方玄道:“石上一个人勉强,两个人放不开手脚,我下来!”语声甫落,方玄瘦长的身子从石上悠悠飘下。
银鹏剑同时出鞘!
那支剑与一般无异,护手却是一只双翼齐飞的银鹏!
雕刻的纹理异常精致,那一只银鹏栩栩如生,通体却透着暗哑的血红色,似曾沾染不少鲜血。
剑也实在杀了不少人,剑锋虽则不易聚血,银鹏上的纹理却轻易可以将血留下来!
剑一出鞘,烟雾中便多了一股血腥气味,飘浮着的烟雾缓缓四散,仿佛幽冥中的群鬼亦震惊在剑下!
银朋一剑当胸,目光落在剑锋之上,人与剑刹那仿佛合成了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
方玄看在眼内,青幽幽,焰火一样,闪烁的双瞳突然凝结,脱口道:“好!”
银鹏冷笑道:“你先还是我先?”
方玄黑萧低垂,道:“你又何妨?我又何妨?”
银鹏以行动答复,一偏身,人剑斜刺里标上,哧哧哧,出手就三剑!
只听哧哧哧那三下破空声响,已不难想像得那三剑的迅速,狠毒!
也就在这下,凄厉已极的一阵箫声突然响起!
方玄那一管黑箫迎风疾挥,空气贯入了箫管,激荡起一阵凄历的箫声!
七音俱发,摄魄惊魂,箫音未绝,箫管已接连三振,敲开了刺来三剑,又再一振,呜的直点向银鹏的咽喉!
箫才点划一半,铮的一声异响,箫管的前端突然弹出一支半尺长短,一指宽阔的利刃!
箫未到,利刃已先到!
银鹏的剑若是只以箫为对象,不难就伤于这突然出现的利刃之下!
银鹏的剑果然只是以箫为对象,他的剑绝不比方玄的箫慢,只一挑便对住了点来的一箫,却对不住箫管突然弹出的那一支利刃!
嗤的那一支利刃刹那射出了一道血口!
血口在银鹏颈旁,总算他身经百战,反应敏锐,利刃入眼的同时,间不容发的刹那,让开了咽喉要害!
方玄一击得手,右腕旋即内折,箫随手回,刃随箫返!
染血的锋口切向银鹏的咽喉!
这其实石火之间的事情,银鹏却似乎早知有此一着,一闪开咽喉的致命一击,人便已退后,箫刃回切之际,他的人最少已在丈外!
他的左手下意识往颈旁一抹,抹了一手的鲜血,望了那鲜血一眼,他反而笑了起来。“好一个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鬼箫,这箫中藏刃,伤人于意外,莫非就是正人君子的所作所为?”
“我不是说过一生做事只凭喜恶?”
“这一次我记稳了!”银鹏狂笑飞身扑回,连人带剑,凌空扑击方玄!
人剑破风,衣衫风中猎猎飞扬,这一下扑击其猛无比,银鹏简直就像真的变成了一头大鹏!
方玄看在眼内,猛了咬牙,连人带箫亦自凌空飞起,迎向银鹏!
箫刃剑锋刹那半空交击,铮的进出了一蓬火星,两条人影一合即分,银鹏激飞半空,方玄疾往下堕!
一着地,方玄踉跄着又退两步,这两步退出,银鹏又凌空扑击下去!
方玄一退再退!
银鹏仰首猛笑不绝,身形陡落又起,再三扑击!
这个人不单只笑声狂,剑势同样狂,一剑走千锋,就像是银鹏乌的翼,嘴,爪同时扑击,要就挡,要就退,绝对不容人在原地有闪避的余地!
方玄显然已看出,方才才硬接了银鹏凌空一击。
那一击接下来,便分出了高低,方玄的功力无疑不及银鹏,再硬接下去,不难就给剑上的力道震伤,方玄显然亦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一退再退。
他身形也算娇活,银鹏的再三扑击虽然一次比一次迅速,还是追不及。
只可惜他的后面是山壑,他三退之后,最多只能再一退!
银鹏看在眼内,第四次扑击!
这一击方玄可以不接,但再来一击方玄若是仍然不接,便得堕身深壑。
还可以再一退,方玄就再退一次,一退突然冲天拔起!
一拔丈八,方玄反变了在银鹏头上,银鹏人还在地上,收住了剑势,正要第五次扑击,方玄已然凌空一个翻滚,头下脚上,倒冲而下,锋利的箫刃随势向银鹏当头插落!
银鹏直似未觉,但箫刃一到,他的剑亦自及时赶上!
呛啷的一声,剑刃一合一分,人亦一合一分,方玄凌空再一个翻滚,银鹏也借力使力,却是一偏身形飞鸟也似轻捷,表袂破空声一响一静,两人差不多同时收住了势子!
方玄的面色立时一变。
他那个翻滚本来要落在银鹏身后,但这下眼前就只见山壑烟雾迷离,并不见银鹏的影子。
那偏身往外一绕一折,银鹏已然绕折回去方玄身后!
两人身形一变再变,结果还是没有变,银鹏再一下扑击,方玄如果不接,一样非堕山壑不可!
银鹏收住了势子,剑便又高举,那样子又是准备扑击之势!
剑招并未发,剑势已弥天!
银鹏再来这一下扑击,是必更凌厉!
方玄虽然未回头,亦已感到了剑气的存在。阴森的一张脸不其而肃穆起来!
两人并没有再动,周围的杀气,却越来越重!
方坪飘浮的烟雾,也竟似要在杀气之中凝结!
凝结着的烟雾忽然又飘浮!
银鹏正在动,左脚猛一步踏前。整个人就像是一支正上弦的箭!
箭欲射未射,方玄那边霍地回头,回身!
目光一闪,寒芒一闪,方玄第一个发动,回身回头的同时,人就标枪一样飞了出去,呜的黑箫激风尖啸,七音齐发,锋利的箫刃箫声中射向银鹏的咽喉!
箭几乎同时射出!
银鹏箭一样迎向方玄,人就像是箭杆,剑就像是箭簇!
箫刃剑锋呛啷的交击,银鹏猛一声暴喝,剑一吞一吐,接连十二剑飞刺!
方玄也想抢制先机,但与银鹏相比,毕竟技逊一筹!
抢不过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总算他方玄手底下实在有几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