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禅室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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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禅室随笔-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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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鹏,须代他说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
九万里而南为?”此非代乎?若不代,只说鸠笑,亦足矣。又如太史公称燕将
得鲁仲连书云:“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
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辨,我宁自辨。”此非代乎?

    文有翻意者,翻公案意也。老吏舞文,出入人罪。虽一成之案,能翻驳之。
文章家得之,则光景日新。且如马嵬驿诗,凡万首,皆刺明皇宠贵妃。只词有工
拙耳。最后一人,乃云:尚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便翻尽从来巢臼。
曹孟德疑冢七十二。古人有诗云:直须发尽疑冢七十二。已自翻矣。后人又云:
以操之奸,安知不虑及于是。七十二冢,必无真骨。此又翻也。

    青鸟家,专重脱卸。所谓急脉缓受,缓脉急受。文章亦然。势缓处,须急做,
不令扯长冷淡。势急处,须缓做,务令纡徐曲折,勿得埋头,勿得直脚。

    杜子美云:擒贼先擒王。凡文章,必有真种子,擒得真种子,则所谓口口咬
着。又所谓点点滴滴雨,都落在学士眼里。

    文字最忌排行,贵在错综其势。散能合之,合能散之。左氏晋语云:贾谊政
事疏,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早谕教,选左右,是两事。他却云心未
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此是早谕教。下云若其服习讲贯,则左右而已。此是
选左右,以二事离作两段,全不排比。自六朝以后,皆画段为文,少此气味矣。

    作文要得解悟。时文不在学,只在悟。平日须体认一番,才有妙悟,妙悟只
在题目腔子里思之。思之思之不已,鬼神将通之。到此将通时,才唤做解悟。了
得解时,只用信手拈神,动人心来。头头是道,自是文中有窍,理义原悦人心。
我合着他,自是合着人心。文要得神气,且试看死人活人,生花剪花,活鸡木鸡,
若何形状?若何神气?识得真,勘得破,可与论文。如阅时义,阅时令,吾毛竦
色动,便是他神气逼人处。阅时似然似不然,欲丢欲不丢,欲读又不喜读,便是
他神索处。故窗稿不如考卷之神,考卷之神薄,不如墨卷之神厚。魁之神露,不
如元之神藏。试之,自有解人处。脱套去陈,乃文家之要诀。是以剖洗磨炼,至
精光透露。岂率尔而为之哉?必非初学可到。且定一取舍,取人所未用之辞,舍
人所已用之辞;取人所未谈之理,舍人所已谈之理;取人所未布之格,舍人所已
布之格;取其新,舍其旧。不废辞,却不用陈辞;不越理,却不用皮肤理;不异
格,却不用卑琐格。格得此,思过半矣。

    文家要养精神,人一身只靠这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只是这个。
人须要养起精神,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灭神;戒厚味,厚味昏神;
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
;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人若调养得精神
完固,不怕文字无解悟,无神气,自是矢口动人。此是举业最上一乘。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耽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
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蓬,洒
洒落落。一切过去相、见在相、未来相,绝不里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
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甚矣,舍法之难也。两垒相薄,两雄相持,而侠徒剑客,独以鱼肠匕首,成
功于枕席之上,则孙吴不足道矣。此舍法喻也。又喻之于禅,达磨西来,一门超
出,而亿劫持三千相;弹指了之,舌头坐断,文家三昧,宁越此哉。然不能尽
法,而遽事舍法,则为不及法。何士抑能尽法者也,故其游戏跳跃,无不是法。
意象有神,规模绝迹。今而后以此争长海内,海内益尊士抑矣。

    吾常谓成弘大家,与王唐诸公辈,假令今日而在,必不为当日之文。第其一
种真血脉,如堪舆家所为正龙,有不随时受变者。其奇取之于机,其正取之于理,
其致取之于情,其实取之于事,其藻取之于辞。何谓辞?《文选》是也。何谓事?
《左史》是也。何谓情?《诗》《骚》是也。何谓理?《论语》是也。何谓机?
《易》是也。《易》阐造化之机,故半明半晦,以无方为神。《论语》著伦常之
理,故明白正大,以《易》知为用。如《论语》曰:“无适无莫”,何等本易。
《易》则曰:“见群龙无首,下语险绝矣。”此则王唐诸公之材料窟宅也。如能
熟读妙悟,自然出言吐气,有典有则,而豪少佻举浮俗之习,淘洗殆尽矣。

    夫士子以干禄故,不能迂其途,以就先民矩是或一说矣。不曰去其太甚乎?
小讲入题,欲离欲合,一口说尽,难复更端,不可稍加虚融乎。股法所贵,矫健
不测。今一股之中,更加复句,转接之痕尽露。森秀之势何来?不可稍加裁剪乎?
古文只宜暗用,乃得一成语。不问文势夷险,必委曲纳之。或泛而无当,或奇而
无偶,不可稍割爱乎。每题目必有提纲,即欲运思于题中。又欲回盼于题外,若
复快意直前,为题所缚。圆动之处,了不关心,纵才藻灿然,终成下格,不可另
着眼乎?诸如此类,更仆莫数。一隅反之,思过半矣。

    卷四

    ○杂言上

    以蹊径之怪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

    子美论画,殊有奇旨。如云简易高人意,尤得画髓。昌信卿言,大竹画形,
小竹画意。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予最爱斯语。凡人居处,洁净无尘溷,则神明来宅。
扫地焚香,萧然清远,即妄心亦自消磨。古人于散乱时,且整顿书几,故自有意。

    长生必可学,第不能遇至人授真诀。即得诀,未必能守之终身。予初信此道,
已读禅家书,有悟入,遂不复留情。有诗曰:“未死先教死一场。”非七真不解
此语也。

    沈明远画鱼,不点双睛,尝戏诧人曰:“若点当化龙去。”有一童子拈笔试
点,沈叱之,鱼已跃去矣。欲诘童子,失其所在。鲤鱼跃龙门,必雷神与烧其尾,
乃得成龙。李思训画一鱼甫完,未施藻荇之类。有客叩门,出看,寻入,失去画
鱼。童子觅之,乃风吹入池水。拾视之,惟空纸耳。后常戏画数鱼投池内,经日
夜,终不去。

    嘉兴有济舟和尚,蚤岁不曾识字,因口授礼观音文经。三岁,忽发智慧,于
内外典豁然通晓,腹为箧笥,辩若悬河。晋陵唐应德时就访之,与谈濂洛关闽之
学,尤似夙悟。大士冥加显被之力,不可诬也。济有语录行于世,因书此文志之。

    南京有顾宝幢居士,精净土。每言曰:尘劳中随处下手,生死上不必留情。
又向观禅师曰:阎浮界中,心行为重。皆有道者之言。口宝幢亦善画,余于焦弱
侯处见之,盖师董北苑。

    阎头陀者,不知其年,每似六七十许人。坐赤日中,卧冰雪路,吐语洒然,
似有得者。

    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盖画中烟
云供养也。大波罗般若经六百卷,此为经之心。般若有两种,所谓观照般若,须
文字般若中入。亦观音圆通所云:此方真教体,清净在音闻也。余书此经,欲使
观者皆观自在耳。

    般若经六百卷,此为之心,犹云般若心也。今以心经连读,失其义矣。般若
有三,有观照般若;有宝相般若;有文字般若。文字亦能熏识趣无上菩提,故书
此流布世间。使展卷者,信受诵读,种善知见。所谓一句染神,历劫不变也。

    士君子贵多读异书,多见异人。然非曰宗一先生之言,索隐行怪为也。村农
野叟,身有至行,便是异人。方言里语,心所了悟,便是异书。在吾辈自有超识
耳。

    姚氏月华,笔札之暇,时及丹青。花卉翎毛,世所鲜及。尝为杨生画芙蓉匹
鸟,约略浓淡,生态逼真。然聊复自娱,不复多见也。

    王右丞诗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余谓右丞云峰石迹,回合天机,笔
思纵横,参乎造化。以前安得有此画师也。

    “诗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烂漫是吾师。”东坡先生语也,宜其名高一世。

    王烈入太行山,忽闻山如雷声。往视之,裂百余丈。一径中有青泥流出,烈
取抟之,即坚凝,气味如香粳饭。杜子美诗云:“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
即此事也。嵇叔夜不逢石髓,然已得为形解仙。吾辈安得必遇灵药?但此中空洞,
无尘土肠,即终日吃饭,坐证真乘矣。观陈希夷于钱若水事,则急流勇退,亦神
仙中人也。

    东坡守汝阴,作择胜亭,以帷幕为之,世所未见也。铭略曰:“凿枘交设,
合散靡常。赤油仰承,青幄四张。我所欲往,十夫可将。与水升降,除地布床。”
又云:“岂独临水,无适不臧。春朝花郊,秋夕月场。无胫而趣,无翼而翔。”
子由亦云:“吾兄和仲,塞刚立柔。视身如传,苟完即休。山磐水嬉,习气未瘳。
岂以吾好,而俾民忧。颍泉湛清,颍谷孔幽。风有翠幄,雨有赤油。匪车匪舟,
亦可相攸。”

    东坡在海外,所至不容。僦僧寮以居,而与子过。自缚屋三间,仅庇眠食。
尝行吟草田间,有老妪向之曰:“内翰一场富贵,却都消也。”东坡然其言。海
外归,至阳羡,买宅,又以还券不果,盖终其世无一椽。视今之士大夫何如耶?
乐志论固隐沦语,然开口便云良田广宅,去东坡远矣。

    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亦文章妙法也。

    雪江图,如武陵渔父,怅然桃源。阁下亦曾念之乎?湖上两峰,似已兴尽,
惟此结梦,为有情痴。世有以山水为真画者,何颠倒见也,然恐某纂,亦颠倒见
耳。

    颜清臣忠义大节,唐代冠冕,人以其书传。蔡元长书法似米南宫,书以其人
掩。两伤双美,在人自择耳。

    杜子美作八哀诗,于李北海云“干谒走其门,碑板照四裔。独步四十年,风
听九皋唳。”北海在当时,特以文名,后乃为书所掩。

    墨之就试也,如吹竽,必一一而吹之。其既用也,如啖蔗,穷委而不厌。其
渐尽也,如火销膏而不知。其成功也,如春蚕之作丝,而归于乌有。然李廷以
久特闻,岂非尤物也耶?

    物之可传者,若三代之鼎彝。籀之鼓,干之剑,斯之玺,何之瓦,与夫宋之
陶与研,皆寄于金玉土石之殊质以存于世,而世亦处之于藏与玩之间。唯墨不然,
以速朽之材,而当必磨之用,其寿乃有消金玉而铄土石者。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体。王右军之书经论序赞,自为一法;其书笺
记尺牍,又自为一法;故评书者比之于龙。何独右军?岣嵝石鼓之旁出而为钟鼎,
峄山鸿都之旁出而为图印,是皆有龙德焉。挈其要领,则兵家所谓势险节短。晋
人所谓一往即诣者,尽之矣。近代唯丰考功悟此三昧。余友陈懿卜此卷,覃思念
年而汇之。则先秦两京之书学旁支,犁然具矣。金人寿承博士王少微山人而在,
其不以为枕中之秘也。夫有客谓余曰:“公赝书满海内,世无照魔镜,谁为公辨
黎丘?”余曰:宋时李营丘画,绝少真迹。人欲作无李论。米元章见伪者三百本,
真者二本,安见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书,辄令族子镐摹之。岁久,积成六卷,
命之曰“收种堂帖”,因为题此。

    ○杂言下

    般若如清凉池,四面皆可入,用人之谓也;般若如大火聚,四面皆不可入,
行法之谓也。用人欲兼收,一门则局;行法欲画一,多门则乱。

    气之守也,静而忽动,可以采药。故道言曰:一霎火焰飞,真人自出现。识
之行也,续而忽断,可以见性。故竺典曰:狂心未歇,歇即菩提。

    侠客为知己者死,重于气义也。非是,则郭解之假手,何异于豢犬之吠人?
忠臣以大义灭亲,关于庙社也。非是,则逄蒙之负心,何异于哺枭之食母?是以
君子不受难酬之恩,不树难事之友。

    一人发真,魔宫震动,诸天欲善人,炽盛以摧魔也。一人造业,地藏愁悲,
菩萨欲地狱,尽空乃自成佛也。

    庶官修名,大臣捐名。修名者,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潜行密用,
如龙养珠也。捐名者,横心之所念而无是非,横口之所言而无利害,独往独来,
如龙之行雨也。

    如来说法,必先放光。非是无以摄迷而入悟也。故《易》曰:潜龙勿用。祖
师印可,旋为扫迹。非是且将执悟而成迷也。故《易》曰:亢龙有悔,知潜之勿
用,则必有激发之大机。董公所以说高祖也,其说曰:名其为贼,故师直而为壮。
知亢之有悔,则必有收敛之妙用。子房所以招四皓也,其说曰:难以力争。故功
逸而有成。

    甘草非上药也,而参苓以为国老。黛赭非殊彩也,而丹碧以为前茅。今五品
散局,名位未极,缠盖犹轻,有心足以思,目足以识,口足以辩,行足以信者。
布列数人,随事评定。时乎左袒公卿,而台谏不疑其为阿;时乎左袒台谏,而公
卿不疑其为激。国是自定,人心自正矣。

    《易》戒童牛,《书》称由孽。匹夫匹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狎大人者。
愚夫愚妇之是非不明,其究,必有侮圣人者。宋人有言曰:清议者,国之所以立
也。重则亟及,蔓则难图矣。

    王者不治夷狄,穷兵则耗国;圣人不为已甚,尽法则无民。第国子不以后着
为先着,庸医亦以活人者杀人。是之与非,犹中国之与夷狄也。有如烽火初惊,
而废惩膺之策,则将听华夷之自相屠﹃,而一无所创乎?黑白未剖,而主调停之
议,则将听邪正之自相玄黄,而两无所排乎?孔子作《春秋》,孟子辟杨墨,此
鲁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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