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小拐出生于一月之夜,恰逢大雪初歇的日子,北风吹响了屋檐下的冰凌,香椿树街的石板路上泥泞难行,与街平行的那条护城河则结满了厚厚的冰层。小拐的母亲不知道她的漫长的孕期即将结束,她在闹钟的尖叫声中醒来,准备去化工厂上夜班。临河的屋子里一片黑暗,拐的母亲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提起竹蓝打开了面向大街的门。街上的的积雪已经结成了苍白的冰碴,除了几盏暗淡的路灯,街上空无一人。小拐的母亲想在雨鞋上绑两道麻绳以防路滑摔跤,但她无法弯下腰来,小拐的母亲就回到屋里去推床上的男人,她想让他帮忙系那些麻绳。男人却依然呼呼大睡着,怎么也弄不醒。小拐的母亲突然着急起来,她怕是要迟到了。她对着床上的男人低低咒骂了几声,决定抄近路去化工厂上班。
小拐的母亲选择从结冰的河上通过,因为河的对岸就是那家生产樟脑和油脂的化工厂。她打开了平时锁闭的临河的后门,拖着沉重的身体下到冰河上,像一只鹅在冰河上蹒跚而行,雨鞋下响起一阵细碎的冰碴断裂的声音。小拐的母亲突然有点害怕。她看见百米之外的铁路桥在月光里铺下一道黑色的菱形阴影、似乎有一列夜间货车正隆隆驶向铁路桥和桥下的冰河。小拐的母亲甩绿头巾包住她整个脸和颈部,疾步朝对岸的土坡跑去,她听见脚下的冰层猛地发出一声脆响,竹蓝从手中飞出去,直到她的下半身急遽地坠进冰层以下的河水中、她才意识到真正的危险来自于冰层下的河水。于是小拐的母亲一边大声呼救一边用双脚踢着冰冷的河水。她的呼救声听来是紊乱而绝望的,临河窗户里的人们无法辨别它来自人还是来自传说中的河鬼,甚至没有人敢于打开后窗朝河面上张望一下。
第二大凌晨,有人看见王德基的女人穿着红毛衣躺在冰河上。她抱着她的花棉袄,棉祆里包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男孩小拐出生没几天他母亲就死了,在香椿树街的妇女看来,小拐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她们对这个没有母亲的婴孩充满了怜悯和爱心,三个处于哺乳期的女人轮流去给小拐喂奶,可惜这种美好的情景只持续了两三个月。问题出在小拐的父亲王德基身上,王德基在那种拘谨的场合从来不回避什么,而且他有意无意地在喂奶的妇女周围转悠,那三个女人聚在一起时都埋怨王德基的眼睛不老实,她们觉得他不应该利用这种机会占便宜,但又不好赶他走。终于有一次王德基从喂奶妇女手中去接儿子时做了一个明显的动作,一只手顺势在姓高的女人的乳房上摸了一把。姓高的女人失声叫起来,该死,她把婴孩往王德基怀里一塞,你自己喂他奶吧。姓高的女人恼羞成怒地跑出王家,再也没有来过,姓陈和姓张的女人也就不来了。〃
男孩小拐出生三个月后就不吃奶了,多年以后王德基回忆儿子的成长,他竟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小拐喂大的。他向酒友们坦言他的家像一个肮脏的牲口棚,他和亡妻生下的一堆孩子就像小猪小羊,他们在棚里棚外滚着拱着,慢慢地就长大了,长大了就成人了。
七十年代初期在香椿树街的男孩群中盛行一种叫钉铜的游戏,男孩们把各自的铜丝弯成线圈带到铁路上,在火车驶来之前把它放在铁轨上,当火车开走那圈铜丝就神奇地变大变粗了。男孩们一般就在红砖上玩钉铜的游戏,谁把对方的铜圈从砖上钉落在地,那个被钉落的铜圈就可以归为己有。
曾有一个叫大喜的男孩死于这种游戏,他翻墙去铜材厂偷铜的时候被厂里的狼狗吓着了,人从围墙上坠下去,脑袋恰恰撞在一堆铜锭上。大喜之死给香椿树街带来了一阵惶乱,人们开始禁止自己的孩子参与钉铜游戏,但是男孩们有足够的办法躲避家人的干扰,他们甚至把游戏的地点迁移到铁路两旁,干脆就在枕木堆上继续那种风靡一时的游戏。每个人的口袋里塞满了铜丝,输光了就临时放在轨道上等火车碾成铜圈,那年月来往于铁路桥的火车司机对香椿树街的这群孩子无可奈何,他们就一遍遍地拉响尖厉的汽笛警告路轨旁的这群孩子。
后来人们听说王德基的儿子也出事了,男孩小拐的一条腿也在这场屡禁不绝的钉铜游戏中丧失了。这次意外跟小拐的哥哥天平有关,是天平让小拐跟着他上铁路的,那天天平输红了眼睛,他没有心思去照看年幼的弟弟,他不知道小拐为什么突然窜到火车前面去捡东西。大概是一只被别人遗漏的钢圈吧。火车的汽笛和小拐的惨叫同时刺破铁路上的天空,事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香椿树街的居民还记得天平背着他弟弟一路狂奔的情景,从天平残破的裤袋里掉出来一个又一个钢圈,从小拐身上淌下来的是一滴一滴的血,铜圈和血一路均匀地铺过去。那一年小拐9岁,人们都按着学名叫他安平,叫他小拐当然是以后的事了。
小拐在区医院昏死的时候他的两个姐姐陪着他,大姐锦红和二姐秋红,锦红不断地呜呜哭泣着,秋红就在一旁厉声叱责道,哭什么哭?腿轧断了又接不回去,光知道哭,哭有什么用?
王德基在家里拷打肇事的天平,他用绳子把天平抓了起来:先用脚上的劳动皮鞋踢。踢了几脚又害怕踢了要害得不偿失、就解下皮带抽打天平,王德基一只手拉着裤腰一只手挥舞皮带,多少有点不便,干脆就脱了工装裤穿着个三角裤抽打天平。天平起先一直忍着,但父亲皮带上的金属扣刮到了他的眼睛,天平猛然吼叫一声,操:我操你娘。王德基说,你说什么?你要操我的娘?天平一边拼命挣脱着绳子,一边鄙夷地扫视着衣冠不整的父亲,你算老几?天平舔了舔唇边的血沫说,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参加了野猪帮,你现在住手还来得及,否则我的兄弟不会饶过你的。王德基愣了一下,捏着皮带的手在空中滞留了几秒钟,然后就更重地往天平身上抽去,我让你参加野猪帮,王德基边打边说,我还怕你们这帮毛孩子,你把野猪帮的人全叫来,我一个个地抽过去。
王德基为他的一句话付出了代价。隔天夜里他去轧钢厂上夜班,在铁路桥的桥洞里遭到野猪帮的袭击。他的自行车被横跨桥洞的绳子绊倒了,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一只布袋就扣住了他的脑袋,一群人跑过来朝他腹部和后背一顿拳脚相加,王德基只好抱住头部在桥洞里滚。过了一会那群人散去,王德基摘下头上的布袋想辨别袭击者是谁,他看见七八条细瘦的黑影朝铁路上散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周围一股香烟味,那根绳子扔在地上。然后他发现手里的那只布袋上写着〃王记〃二字,原来就是他家的量米袋子。王德基想起儿子天平昨天的威胁,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一辆夜行列车正从北方驶来,即将穿越王德基头顶上的桥洞,桥洞的穹壁发出一阵轰鸣声。王德基匆匆忙忙地把量米袋子夹在自行车后架上,跳上去像逃似的穿过了铁路桥。
一条香椿树街静静地匍匐在月光下,青石板路面和两旁的低矮的房屋上闪烁着一些飘游不定的阴影,当火车终于从街道上空飞驰而过时,夜行人会觉得整条街都在咯吱咯吱地摇晃,王德基骑在车上朝前后左右张望,他生平第一次对这条熟悉的街道产生了一丝恐惧之心。
男孩小拐对于车祸的回忆与目击者的说法是截然不同的,他告诉两个姐姐锦红和秋红,有人在火车驶来时朝他推了一把,他说他是被谁推到火车轮子下面的,但当时在铁路上钉铜的男孩有五六个人,其中包括他的哥哥天平,他们发誓没有人推过小拐,他确实是想去捡一只被别人遗漏的铜圈的。
香椿树街的人们认为小拐在说谎,或者是那场飞来横锅使他丧失了记忆,这个文静腼腆的男孩从此变得阴郁而古怪起来,他拖着一条断腿沿着街边屋檐游荡,你偶尔和他交谈几句,可以发现这个独腿男孩心里生长着许多谵妄阴暗的念头。
是你推了我,小拐走进红旗的家里对红旗说。红旗家里的人都围着饭桌吃饭,他们用厌恶的目光斜睨着小拐,谁也不理他。是你推了我。小拐碰了碰红旗端碗的手,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干巴巴的。他等待着红旗的回答,但红旗突然放下饭碗,双手揪住小拐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一直拎到门外,红旗猛地松开手,小拐就像一个玩具跌在地上了,红旗的鼻孔里哼了一声,揍不死你。他摊开手掌在门框上擦了擦,然后就撞上门把小拐关在门外了,隔着门红旗又高声警告他,下次再敢来我敲断你的好腿,你以为我怕你哥哥天平?回去告诉天平,他们野猪帮如果动我一根毫毛,白狼帮和黑虎帮的人就来铲平他们的山头。
红旗是一个过早发育的膀大腰圆的少年,他与天平曾经是好朋友后来又反目为仇,一切缘于他们参加了两个不同的帮派,小拐三番五次的无理纠缠使红旗非常恼怒,他不知道为什么小拐会咬定是他推了他一把。红旗怀疑在小拐的后面隐藏着另一种挑衅,它来自天平和野猪帮那里。那些日子里红旗出门不忘在鞋帮里别上一把三角刀,而且他特意挑选傍晚街上人多的时候坐在门口磨刀,一块偌大的扇形砂轮,砂轮边躺着三种刀器:三角刮刀、劈柴的斧子和切菜用的菜刀,少年红旗就坐在门口,蘸着一盆暗灯的水,沙啦沙啦地磨刀,他瞥见个拐站在街角杂货店门口,小拐抓着一根树枝无聊地抽打着墙壁,他似乎窥望着红旗家这边前动静。红旗仍然在路人的侧目下磨着刀,脸上露出倨傲的微笑,他从来没把个拐放在眼里。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红旗家的人不约而同地发现家里有一股味、像是死物身上散发出来的,一家人满屋子寻找臭味的根源,终于在米缸后面找到一只腐烂的死猫。红旗用竹竿把死猫挑到衔上,他母亲就跟出去在门口高声咒骂起来,一家人都认定是王德基的断腿儿子干了这件卑劣下流的事情。
王德基家离红旗家隔了七八户门洞,红旗看见男孩小拐的脸在门探了一下,然后就缩进去不见了。红旗扔掉手里的竹杆,冷笑着说,只要让我抓住,看我不把他揍成肉酱。
男孩小拐第二天夜里就被红旗抓住了,小拐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刚要往红旗的门上涂抹,红旗就像猛虎窜出去揪住了小拐,小拐慌忙扔掉了那个纸包,但粪便的臭味残留在小拐的手心和指缝里,红旗抓住小拐的手闻了闻,就势打了他一耳光,然后他把小拐压在电线杆上开始揍他。揍不死你,红旗的两只脚左右开弓踢小拐的臀部和肋下,揍不死你。红旗的踢踏动作随小拐的呼救愈发迅疾猛烈起来,个拐一声声尖叫着,一只手孤立无援地指向自己的家,另一只手紧紧抱着电线杆。
先是锦红和秋红从家里奔出来了,两个女孩冲上去想架住红旗,但红旗力大无比,手一甩就把她们甩开了。锦红上去抱住了小拐,秋红却趁红旗不防备突施冷箭,她学了香椿树街妇女与男人干架的有效措施。在红旗的双腿之间猛地捏了一把,不要脸的畜牲,秋红咬着牙骂道,欺负小拐算什么本事?有种你跟我家天平打去。
少年红旗就这样狂叫起来,叫声引来了红旗一家人,秋红的耍泼无疑把他们激怒了。红旗的母亲和祖父祖母都参与了这场街头混战,他们嘶扯着王家姐妹的头发和衣裳,并且用肮脏的语言咒骂着他们。秋红和锦红保护着小拐夺路而逃。在一片哭叫声中,附近人家沿街的窗户纷纷推开,邻居们看见王家的三个儿女像一群被拔光了羽毛的鸟禽,从窗前仓皇而逃。后来街上就响起了红旗母亲无休无止的诅咒声,主要是针对秋红的。狼心狗肺的小婊子货,你想让我家断子绝孙?红旗是三代单传的男丁,你捏坏了他赔得起吗?秋红在她家门后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他活该,谁让他欺负小拐?红旗的母亲被秋红再次激怒了,她用什么硬物敲着王家的门,一窝没人管教的小畜生,红旗的母亲边敲边说,我家红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割了你的小X喂狗吃。
那天夜里恰巧王德基上夜班,而天平正在别人家里玩扑克牌,香椿树街的人认为这是一个蓄意的巧合,否则那天夜里的事情是不会就此平息的,6月的石灰厂之祸也许就在当天发生了。
男孩小拐对他哥哥天平充满了崇拜之情,他总是像一个影子似的尾随着天平,天平走到哪里小拐就跟到哪里,但自从天平加入野猪帮以后这种情形就难以为继了,天平开始厌恶小拐影子般的追随,别跟着我,他用一种不耐顺的语言驱逐小拐,你不能跟着秋红玩吗?有时候天平干脆利用小拐的行动不便,在路上加快步子伺机甩掉他弟弟小拐。即使这样小拐也能准确地捕捉到天平的踪影,有时候天平刚刚在骆驼家系上练功的皮带,小拐就像一个幽灵闪进了院门,他悄然缩在墙角,静静地审视着天平的一举一动。天平就变得烦躁起来,操,他一边击打着沙袋一边发泄着对小拐的恼恨,为什么要跟着我?谁要是欺负你你来告诉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红旗打了我。男孩小拐抠了抠鼻孔,他用单拐的端部在地上划着圈说,红旗家的人还打了秋红和锦红。
这事我知道了,我答应你们找红旗算帐的。
红旗打了我,他还打了秋红和锦红。小拐重复了一遍他已说过的话。
我知道了。天平皱着眉头说,这些事你不懂,是我们野猪帮和他们白狼帮的事,别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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