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是,他没说错。拍那部《梁山伯与祝英台》,其实也是很偶然的事。一天,我和李翰祥乘车去邵氏制片厂的途中,他在车内对我说:〃邵社长想我拍《梁山伯与祝英台》。〃我于是说:〃那可好呀。〃但他却说:〃有什么好呀,社长是叫我在一个月内拍好呀!〃我问:〃为什么那么赶?〃他说:〃另一间公司国泰也要用大明星李丽华和尤敏拍这个故事,所以要想赶在他们之前拍好。〃我于是说:〃那可辛苦你了。〃但他却说:〃辛苦的是你呀。〃一听,我心想:〃不会吧。〃(笑)何况,那又是黄梅调(笑)。我于是答:〃那可不行,别开玩笑……我可不懂黄梅调。〃他却说:〃没关系啦,行的。〃然后,就把剧本撕成两份,说:〃这份由我拍,那份由你拍。不管怎样你都要拍呀。〃我没有办法,只好说:〃好好,明白了。我们再说吧。〃但回家看完剧本后,我对李翰祥说:〃这个不行,我绝对拍不了。〃他问:〃为什么?〃我答:〃这个剧本完全没有故事,只是说梁山伯跟祝英台一起念了三年书,是对好朋友。就是这么简单。这还算是剧本吗?这样我拍不了。〃但李翰祥却说:〃行的、行的,没关系啦。你马马虎虎拍就是啦。〃我听他这样说,只好说:〃那么,这样吧。你拍有戏的部分,我拍场与场之间的接口,就是上山下山,学校的场面和在路上的场面,然后让你连起来。〃总之是无论如何急着要拍。但男主角梁山伯用什么人演呢?有人介绍了一个演地方戏的、该是从上海来的演绍兴戏的演员给我,名叫任洁。我一看,就知道不行。长得太难看了……她是个女演员呀(笑)。因为是用女演员去演男角。后来怎么办呢?于是决定找新人,一找之下,找到了一个专门在幕后代主角唱黄梅调歌曲的女演员,她一边唱一边真的会流泪,很叫人感动。问她的名字,是叫小娟,她本来是在剧团唱的,我们决定用她反串当男主角。因为是主演,所以为她改了一个艺名,叫凌波。
问:黄梅调电影在当时卖座吗?
答:我不知道卖座的真正理由是不是这样。有人说,我们拍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台湾那么受欢迎,除了老年人和年青人都喜欢看之外,还有是同性恋的观众也很多。因为两个主角都是由女性演出。这并不是统计得出的结果,但很多人看到女性反串的装扮,会边看边说:〃好漂亮啊。〃(笑)。
但为什么会拍这些黄梅调电影呢?原来是因为邵逸夫看了大陆的黄梅调电影。有一部大陆拍的,叫做《天仙配》的作品,那是古已有之的中国著名的故事,讲一个穷书生董永和仙女的结合。这是部正统的黄梅调,即是说,是以前已有的黄梅调。这部片在香港的票房相当不错。所以,邵逸夫就学这部片,自己也开拍黄梅调电影。他在开始考虑拍什么故事时,李翰祥随口说了句:〃不如拍《梁山伯与祝英台》吧。〃但李翰祥想不到要由他自己立即开拍(笑)。之后,我们知道为什么会立即开拍,那是因为竞争对手的国泰也要立即开拍之故。因为《天仙配》的票房好,所以就跟风拍。邵逸夫是个不那么具创作力的人。他看见人家赚了钱,所以要抢先拍,以免给国泰先抢了。
1973年在明报月刊发表对老舍的研究
问:胡导演你为什么会选择以战争为题材开拍第一部作品呢?1937年卢沟桥事件引发了中日战争,你是1932年出生的,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所以,你这部片该不是出自你的战争经历吧?你最小的姐姐曾参加游击队,与这部影片《大地儿女》有关吗?有没有受姐姐的影响呢?
答:我没有受姐姐的影响,但受老舍的影响,如老舍的小说《火葬》。剧本是我创作的,但有小部分是从老舍的《火葬》中获得灵感的。此外,我从《四代同堂》也拿了一部分过来,创作出《大地儿女》的剧本。
问:你在1979年还出版过一本研究老舍的书《老舍和他的作品》哩。
答:是的。之前我是没有研究的,只是喜欢看他的小说罢了。有一次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香港的杂志《明报月刊》刊出了有关老舍的文章,但文中有很多地方出错,我于是向该刊的总编辑胡菊人说:〃这文章很多错处。〃他一听,就说:〃是错的话,那么,不如你来写一写吧。〃所以我就写了一篇给他。那是1973年的事了。然后,他又来说:〃再来一篇吧。〃结果,写呀写呀就写成一本书了(笑)。不过,我真的做了许多调查。这大概是我自己最花钱写成的文章。我去过伦敦的东方图书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现代中国图书馆、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等地方,调查了许多资料。写这些文章还有一个理由,那是因为老舍自杀而死,但当中的经过不太清楚,我想了解真相,所以执笔写那些文章。就是这样,有位叫保罗·巴迪的朋友,他告诉我很多关于老舍自杀的事情。保罗·巴迪是法国研究老舍的权威。我研究老舍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的了。
与郑佩佩一段师徒缘
问:《大地儿女》卖座很差吗?
答:卖座很差(笑)。而且,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出于政治原因给剪掉许多,一点也不卖钱。于是社长说:〃给我拍一部不花成本的简单的片子。〃我答:〃明白了。我拍一部可以很便宜就能拍好的影片吧。明星一个也不用。〃所以,《大醉侠》起用的全都是邵氏的新人,也没怎么用过布景。我的意思是利用已有的布景,略为改动一下就算了。专为这部影片而搭的布景,只是那个客栈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拍出来的影片,却变成了几乎是当时最卖座的电影。
问:当时邵氏拍了许多历史片吧。有没有看过以作参考?
答:看了很多。但没有什么参考的价值(笑)。以前的历史片,全都是关于宫廷、身穿盔甲的人的影片,全是关于统治阶级的作品。《大醉侠》关于庶民的部分很多。
问:在影片中,郑佩佩带领着只由女性组成的军队,这在历史上真的有的吗?
答:当然有。例如,明朝的女将秦良玉就带过许多女兵,当然,她们都是政府的士兵。为了对抗清兵,她先在四川省,后来被派到北京去打仗。现在的北京,还有秦良玉的娘子军屯驻地的遗迹。她的兵士是屯驻在现在被称为〃棉花三条〃或〃棉花胡同〃的地方。这个称呼是因为她的士兵全都会纺棉纱之故。不用打仗时就要纺棉纱了。
问:中国有很多这种女性战斗的历史吗?
答:也不是很多,不过有秦良玉和宋朝的穆桂英的事迹,她也是女将。她的婆婆和姑姑都是女将,全部一共是12人,都是少数民族。
问:在《迎春阁之风波》及《忠烈图》中,徐枫扮演的角色都是少数民族哩。你是根据刚才所说的历史,在影片中让懂得武功的女性登场的吗?
答:是的。我是借用了那些历史的。但是,在《大醉侠》中,郑佩佩演的金燕子却是虚构的。
问:郑佩佩这位女演员是你发掘的吗?
答:不是。她是在邵氏的〃南国训练班〃受培训出身的新人。我是训练班的导师,她是学生。
问:她的身体动作很优美,真的是非常好。她是学过舞蹈的吗?
答:是的。她小时候在上海学过舞蹈,身体很柔软。做跳上桌子之类的动作时,可以做到一般女演员做不到的变化。
问:在《大醉侠》之后,没有再起用她的拍片计划吗?
答:其后,我去了台湾的公司开拍《龙门客栈》。不过,我去台湾创设公司时,她一个人由香港乘飞机来,叫我请她拍片。我问她邵氏的合约完了吗?她说还没完。我就叫她马上回去,因为引起法律诉讼就不好了。不过她也好厉害哩,竟然只身跑来台湾(笑)。之后,过了好久,在拍《天下第一》(1983)时,我们又走在一起合作了。
问:你去到台湾后,最初做的是些什么?
答:最初做的是联邦影业公司的制片部经理。联邦影业公司以前是发行公司,并没有制作部,是我去了之后才开始搞制作的。
问:《龙门客栈》是它的第一部片吧。
答:是,是它的第一部片。之后,我只在这间公司拍了《侠女》。因为,我花去几乎所有时间帮手建立制片厂。搞制片厂啦,又去美国买机器订机器啦。
问:在1996年东京国际电影节时,《龙门客栈》做了特别放映。在放映之前,你上台跟观众见面,并说影片于公映时,曾在费城举行的有关中国文化的会议中放映过。
答:是的。那是叫〃Convention of East Asian Studies〃的会议,即是〃东亚研究会议〃。《龙门客栈》在那儿上映了,刘绍铭发表了有关的论文。他是香港出生的学者,当时在印地安那大学当教授,现在在威斯康星大学任教(编按:刘绍铭现为香港岭南学院文学院院长)。此外,还有另一位是李欧梵,他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著名学者,当时好像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教授,现在他在哈佛大学任教。他也介绍了这部影片。他们各自做了演讲。那是个完全学术性的会议,跟电影是没有关系的,但刘氏和李氏的论文都介绍了《龙门客栈》。
问:《龙门客栈》和后来拍成的《迎春阁之风波》,都是讲在客栈埋伏的故事哩。
答:在客栈这种公共的场所,电影的戏剧性比较容易处理。因为各式人等都会在这种地方交叉进出。
问:京剧也常常以客栈做舞台吗?
答:有几个剧目是的,如《三岔口》和《十三妹》等。
问:在拍电影时,自己有想着京剧吗?
答:我想可能有潜意识的影响。不过,用客栈主要是因为这种公共的场所,会对设计剧情有利。
问:《笑傲江湖》和短篇电影《怒》是如此,《龙门客栈》、《迎春阁之风波》、《大醉侠》也一样,都是将客栈和酒馆的内部设计成两层建筑,这样做,虽然是将空间限定在一个地方,但却利用垂直的结构去立体地表现出动作的运动。
答:唔,唔。但也不是仅仅为此而用客栈。以前,在这种人与人相遇的地方,必然会很容易引起吵架,特别是酒馆,例如看一看《水浒传》就明白,常常都是在这种地方引发骚动的(笑)。
问:布景是跟实物一样大的吗?
答:有很大的不同。例如在《龙门客栈》中,野外的布景和屋内的布景就不同。客栈的正面有一个出入口,在它的前面又有一堵叫做〃影壁〃的墙。这堵墙有什么用呢?原来在荒凉的地方会起大风,那是用来防风的。
问:在《龙门客栈》中,那堵由大石造成的墙上画了一个白色的大圆圈,那是一种符号吗?
答:是的,画了几个圆。那是用来防狼的,狼见到圆就会逃走。
问:这跟你儿时在煤矿小镇的风景有关吧。
答:是,是。现在去中国的西北部,还会看得见这种圆圈。但已没有人知道为何会画这些圆圈了。
(山田宏一、宇田川幸洋 撰 日本著名影评人 厉河 译 本文节译自草思社出版的《胡金铨武侠电影作法》[日文版],中文版足本由正文社出版有限公司出版)
胡金铨:赤手屠龙千载事我的电影与中国电影的得失枯荣
题按:名导演胡金铨先生在台北参与〃金马奖〃及中国时报〃文学奖〃的颁发时,与台湾作家、编辑、影评人开过一次座谈会,由中国时报副刊主编高上秦先生主持,讨论中国电影各方面的问题。为了让香港及海外更多读者了解中国电影的处境和困难,经胡金铨、高上秦,及本刊编辑三方面同意,座谈记录在台北《〃中国〃时报》及香港《明报月刊》同时发表。
与会者:王祯和(小说家)、王晓祥(电视工作者)、但汉章(影评家)、亮轩(作家)、唐文标(文艺批评家、数学教授)、高上秦(时报副刊主编)、陈映真(小说家)、陈晓林(编辑、作家)、黄建业(影评家)、简瑞甫(编辑)以及其他文艺界知名之士。
当天下午,要跟胡金铨聊天的旧相好或神交已久的各路英豪,都陆续地来了。白云堪卧,君不见故人久矣!叱喝的重逢,惊讶的初遇,一下子时空拉近了十万八千里,气氛在高上秦言简意深的介绍下,马上跟外面阳光万里的景象相连起来:同样的,我们希望用我们的良心和对艺术的爱好,照耀着中国每一块土地上。
要像空气那么清新,要像飞鸟那么自由,高上秦建议在座的友人,用开放的方式来聊天,谈谈:〃电影、文化、与各方面的问题〃。胡导演的真诚语气和坦荡的胸怀,最适宜于对谈,他的博闻和敏锐的见解,常借此沟通了与会人的思虑,下面我们捕捉一些浮光掠影,速记下来,错误的地方自然不是胡金铨的。
话题打开,胡导演的旧友唐文标首先发难。
唐:我觉得你自《龙门客栈》以来,在电影界已颇能从心所欲,开拍自己喜欢的题材,但一连的几个电影,《侠女》、《迎春阁风波》、《忠烈图》到今日的《空山灵雨》、《山中传奇》,差不多都是古装片,我感觉似乎太多了。我感到我国电影与我们民众的日常生活,脱节已极。每5年重拍一次红楼梦,每7年公演一次梁山伯祝英台,每10年翻印一次三国水浒四大美人等等。确实,几十年国家动乱,普遍的艺术贫血已成为死症。我认为不妨拍些引起我们关心的问题,没有必要,历史片不如不拍。你认为拍些现代时装片如何?
(听到了这位旧友重弹〃大问题〃的调子,胡导演不禁有点苦笑起来,然后吐出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水:这一年代中国导演的尴尬处境!)
胡:我不敢说我自己有〃托古改制〃的存心。我拍的是电影,我所顾到的仅是形象的真实,不是大道理。我在想,有些东西我们还是要去考虑的。电影是一种很费钱的事业,我们不得不着眼在市场上面,再说,拍给几个人看的电影又何必呢?谈谈不就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