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杀戮,温情随着柔软的发一起离他远去,梦,也不知何时何地离他远去。
然而,坚硬的背后,苦寂和信仰相生相伴。这么多年了,理想其实于他已不再如当初那样鲜活和诱人,坚持坚守更多是一种习惯,是一种溶进血液里,做人的传统,对选择的忠贞,对兄弟的忠诚,对殉道的践行。
这个落寞的冬日的傍晚,看着掩在夜色里的华北平原空寂苍凉的荒野,他突然有些倦了,绷了好久之后突然的一段放松,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的空间,一段不需伪装的时间。
而就在此时,那些原本深深地埋在见不到光的角落里的秘密情感像是受到鼓励,突如其来地漫过心灵的堤防,吞噬了他坚硬的外壳。
列车行进在广袤的华北平原,黑漆漆的夜幕下,像是一只缓慢潜行的巨大蜥蜴。
窗外破败的村落和荒芜的土地都被夜色掩盖,国共两军陈兵布阵的痕迹也一并掩盖。
行到半夜,车到徐州站,列车喘着粗气安静下来,袁朗拉开窗帘,站台上空荡荡的,远处有列队的士兵巡逻走过。
袁朗低着头,无声地笑了。
内战进行到此刻,正是转折的关键,解放军在战场上已经从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胜利的天平在1947年底,已经悄悄地向他们倾斜。
“嗒、嗒、嗒”,软卧车厢外面响起礼貌的敲门声。
袁朗迅速拉上窗帘,走过去开门,手放在门栓的那一瞬,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莫测高深的冷漠表情。
门口站着两个年青国军军官,其中一个上尉抬手敬礼:“请问是保密局北平站副站长袁朗上校吗?”
袁朗没有回礼,只是慵懒地挥了一下手,“纠正一下,前副站长。”
“您好,长官,可以看一下您的证件吗?”年青上尉依然保持礼貌的姿态。
袁朗嘴角不动声色地撇了一下,伸手到衬衣口袋掏出证件,递给上尉。
上尉认真地看完,将证件递回给袁朗,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对不起,袁站长,这是上峰的命令。南京有急电,徐州剿总司令部命令我们必须交到您本人手里。”说着,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两张电文递给袁朗。
接过电文的那一刹那,袁朗的心口突然莫名地刺痛了一下,没有来由地,来得如此突然,刺痛让他皱起了眉头。
他皱着眉接过那两张纸,首先入目的是电文落款,赫然是顶头上司毛人凤局长的大名,而另一个来头更大,国防部长白崇禧。内容是一样的――任命袁朗上校为南京特派员,前往115师高城部,深入调查国防部要员坠车失踪事件云云。
“国防部要员?什么人?劳动毛局长和白将军两位大驾?”袁朗抬起眼,斜睨着面前两个年青的军官,“你们是剿总的?”
“是,长官,我是徐州剿总的情报参谋,请您赶紧收拾行李,车在站台上等您。我们马上就走,115师驻地在河南境内,咱们得穿过安徽才能到。具体情况到车上我向您汇报。”
“豫东南,南扼大别山,北据淮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啊,想当年,打日本,36师在那儿几乎全军覆没,想起来了,36师师长高国就是这个高城的哥哥吧?”袁朗靠在后车座,闭着眼,对着端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位上尉感慨着,“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呢,王参谋?”
“长官,是这样的。昨天中午,115师情报处长徐起帆和国防部四厅成才处长所乘的军用吉普在梅家岭一带突然失踪,当时正下大雨,山路险滑,115师目前推断是车子坠崖了。他们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全力搜寻,不过目前还没有找到人车下落。115师情报处的徐处长,是军统的人,那位国防部的成处长,据说掌握着很多国防部军需情报,如果他们落到了共产党手里,后果…而且据115师情报处报告:高城部一直有共产党活动,前不久刚刚处决了一名,所以他们怀疑这是一起蓄意谋杀事件。徐州剿总向南京要求派干员来调查此事,毛局长回电说您就在今天半夜到徐州的火车上,所以…”
王参谋的汇报有条不紊,袁朗的思绪却随着他没有情绪变化的声音变得混乱起来,那么多的句子都在脑子里一滑而过,他只抓住了那一句――“…国防部四厅成才处长乘坐的军用吉普在梅家岭一带突然失踪。。。目前推断是坠崖了…”
他突然明白刚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疼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自己的心感受到了成才的坠崖,对自己发出的警告。怎么会呢?他怎么会好好地坐着车,就坠崖了呢?不是说过,要走也是我先走的吗?怎么能够是他呢?怎么是以这样的方式不告而别的?就这样壮志未酬,成才,你不觉得丢人吗?就这样丢下你的理想,你的信仰,你的爱情,你的家庭,你不是太负责任了吗?
胸口越来越疼,袁朗的手颤抖着按住胸口,眼睛却不睁开,他怕一睁眼,关不住的泪就会从夺眶而出;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第一次发现意志已然指挥不了颤抖的双手;颤抖中,手指突然碰到了衬衣里一块硬硬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紧紧攥住,玉坠冰凉的触感让他渐渐平静。
成才离开南京饭店的时候,到底在桌上留下了这块玉坠。他们相约过,生不能相伴,死一定同穴。
“袁朗,我们死了,葬在一起吧?如果我先牺牲了,找不到我的骨灰,我今天就把我身上的玉坠留给你,好吗?”闭上眼的这个世界里,成才那双清澈的眼睛格外地明亮,嘴角泛起他熟悉的小小的酒窝,带着忧伤和满足的表情看着他。
“成才,你这个坏家伙,你难道有先知先觉,知道自己会先走,怎么就会想到把这块玉坠留给我?”
“长官,长官,你怎么了?”一个焦急的声音打破了这个世界的温暖。
“没什么,没睡觉,有些累了,我先睡会儿。”袁朗不想睁开眼,他在那个世界多呆一会儿,明知那是曾经不在的春梦。
“不会的,没那么容易让你比我先走,我是你师傅,死也要死在你前头。”
王参谋回过头,看着刚才表情怪异双手颤抖的保密局上校此刻似乎已经安然入睡,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
《青山遮不住》第三十二章(下)
小石头歪着身子无力地斜靠在凳子腿上,坐在地上的半个身子底下是一滩分清红色还是黑色的血水,身上满是鞭打的伤痕。
成才把他推开之后,他就一直在豫南的这一片大别山余脉里狂奔,他想往北跑,听说北边是共产党的地盘。他回不了国民党的军队了,被他们抓住肯定是枪毙,他早就听甘小宁说过,解放军对投诚起义的国军兄弟非常友好,想留下参军立刻换上解放军的衣服,不想留下参军的还发路费回家。
可是他一个西北人,在大山里完全迷失了方向,到处是长得一模一样的树木和溪流,走着走着,他迷路了。
深山里幸好碰到了一户打猎采药的人家,男主人听说他是国民党逃兵,怕惹祸上身,不肯收留他,还是好心的女主人悄悄塞给他一些干粮,才让他苛延到被人民服务队发现的那一天。
他一开始以为那些特务在山里出现是专门冲着来抓他的,他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了;可特务审他的时候,他才知道,抓住他完全是特务们无心的收获――人民服务队的特务在山里出现完全是寻找他们那个叫徐起帆的情报处长,那个最坏的特务头目听说坐在吉普车摔到山沟里了。
小石头身上被特务用鞭子抽着时候,心里却在为徐起帆摔死的事情乐着;可是他又听说那个南京来的成才处长也一起摔死了,他心里就有些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他说不好,他从来都没有这么矛盾地想着一个人。
这个成处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开枪打死了甘团长,可自己捅了他一刀子,他却捂着伤口让自己快跑。逃亡的这两天,小石头一直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件事情。突然听到特务们说起成处长也随着车子掉到山崖里了,心里竟然有些难过。
特务们鞭子抽累了,到生火的屋子里烤火去了。
特务们认定自己和车子坠崖有关,要不然怎么会突然逃跑?
小石头无法解释,一解释他就要说出刺杀成长的那件事情,听特务的话头,他们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成处长把这件事情瞒了下来。
这也是让小石头一想起下落不明的成处长就心里难过的原因,成处长没有对人说起自己是伤他的凶手,想到这儿,小石头有些想掉眼泪。
外面的铁门传来开锁的声音,一定是特务们又回来了,小石头张开迷茫的眼睛,惶恐地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
进来的只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脱下长长的呢军大氅,递给身后的人,顺手却关上了门,屋里只留下他和自己。
小石头惊恐地看着那个人一点点走近,马靴的声音一步一步踏在砖地上发出空空的声响,在屋子里昏暗的光线里身形却一点点变得清晰,直到看清那个人肩上的三颗星,是个上校。
“不用看了,你不认识我。”那个人背过去,随意地拎起一张椅子,很舒服地跷起腿,很自然地掏出烟,点着,然后舒服地吐出一口烟圈。
“小石头,想喝水了吗?我知道你很渴,很累,也很疼吧!情报处这帮人手里真是没轻没重的,对一个孩子至于这样吗!”那个人站起身来,嘴里叼着烟,从桌上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
小石头战战兢兢地接过杯子,墨绿色的搪瓷水杯传递过来热水的温暖,小石头觉得身上也暖和了不少,一抬眼正好撞见那个上校正看着他。上校应该不是115师的,他从来没有见过。
上校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似乎知道自己的秘密,不过他问话的时候,语气却很温和,“高师长救过你?”
“嗯。” 小石头低下头,心里有些难过。
“高师长这两天很伤心,你知道成才处长是他的亲威吗?”
“不知道。”小石头抬起头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上校。
“你觉着成处长这个人怎么样?”上校的思路似乎转得很快,快得让小石头没有反应过来就说出了回答。
“成处长是个好人。”
“噢?你熟悉他?”
“没有,我不认识他。”
“那怎么说他是好人。”
“他就是好人。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上校的眼睛盯着小石头,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并没有追究到底的急迫,倒是有已经洞察一切的明了深藏其中。
小石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铁门,门关着,不知道情报处的那些特务在不在外面。
“你可以绝对信任我,我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我奉南京的命令到这里来就是想找到成处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别的事情我不会追究。”上校深邃目光象是看进小石头的心里,也让他放下了心中最后一点疑虑,他没有来由地被眼前这个上校的目光牵引着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秘密。
袁朗点点头,伸出右手,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左手去拿掉嘴里已近灰烬的烟头,“这件事,现在只有我知道,你要把他烂在肚子里,尤其不要告诉门外那些笨蛋。高师长,你也不用告诉,我会处理的。”
小石头信服地点着头。
“你跟着我吧,别人你不用怕,你刚才说过,在山里的时候,碰到过一户采药打猎的人家,怎么回事?”
作为无神论者,无论是袁朗还是成才,都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上帝神灵的存在。但是无论他们相信与否,冥冥之中的神秘遭际却让他们不得不相信佛教里所说的因缘是真的存在的。
总之,他们俩的每次别后重逢,都是伴着血光之灾,都是系在生死一线。
除了南京那一夜的缱绻,而那一次不是偶然,那是袁朗刻意而为的预谋。
福建长汀游击队营地里孤注一掷的狙击救援;雨花台日本人刑场上破釜沉舟的“死亡通道”;
哪一回不是猝然相逢,却猛然发现对方陷入绝境?哪一回不是和着血和泪、忍着痛与苦、费着千辛万苦才有了重逢后的相拥?
这一回看来还不例外。
成才看着那个坐在床前的人,其实不过两年没见,却好象相隔了好多岁月。
“你来了。”他说得很自然,就象是出事之前就知道袁朗一定会来。
“你这个倒霉蛋,回回九死一生的,我不出马,谁能把你捞回来?”他回答得也很自然,就象是他早就知道成才每一次都能死里逃生。
“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应了那句老话了:好人有好报。你救的那个小石头带我过来的,也就想碰碰运气。115师在山谷里找到了你们的车,找到了司机和徐起帆的尸体,都以为你被山里的野兽给啃干净了呢!没想到还真被人给救了。”
“这家的主人你见着了吗?他是当年36师的老兵,38年跟着我从豫东一起撤退的,中途行军的时候摔到山谷里,没想到竟然活下来,还活得挺好。”
“我早给你算过命,你命中有贵人。嗯,我算是第一个贵人吧!”
“你什么时候给我算的命啊?那你说说咱俩以后会怎么样?”
“我算不了自己的,只能算你的。”袁朗拉过成才的左手,把手背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地捏着,象是在端详,又象是抚慰,“你呀,将来会成为将军,会儿孙满堂,会活到八十多岁···”
“打住!还将军呢?你给我授衔啊?”
“我说真的,是将军,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袁朗把视线从成才的手心上抬起来,认真地对上成才的眼睛,“你回不去南京那边了,作为特派员,我调查的结果已经上报南京,你已经光荣殉职,你的照片将会挂在忠烈祠里!”
“殉职?你的意思我只能归队了?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高城起义的事情吧。详情我不清楚,我也不能过问,但是除了我,没有人能看出来。”
“你可真奸,起义的事你怎么知道?”
“你出了事,高城很悲痛,但是却很镇定,有些反常的镇定,他的表现过于克制;南京那边,我派人观察了你们家高梅生,她的表现也相当克制。我想,一定有什么大事压在身上,才没有让悲伤发Xie出来。”
“起义的事儿,徐起帆的手下有人发觉吗?”
“你师傅白干这么多年老特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