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小石头不是高城最信任的人之一吗,为什么要害师长的妹夫?他不可能是徐起帆的人啊?更何况徐起帆根本没有害自己的理由,甘小宁被“处死”之后,徐起帆亲自验的尸,亲眼看见下的葬;而事实上这两天徐起帆并不在115师,而是跑到剿总司令部向上司汇报战功去了。
成才紧紧捂着伤口,感觉着温热的血液不停地往外涌,没住了自己的指缝。他的身体开始发软,顺着仓库的墙慢慢往下滑,眼前小石头那张因为紧张过度和见血之后惊恐得变了形的娃娃脸在自己眼前忽远忽近地晃动着。
“成处长,成处长,您怎么走这么慢?”前面传来国防部四厅的同事小何的声音。
“成处长一定是心疼划给我们115师太多的东西了,正想着明天怎么应付75师熊师长的质询呢?”严副师长的玩笑声传到成才的耳朵里,已经有些遥远和空空的。
突然,成才脑子里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个念头:对了,听高城说过,这个小石头是陕西人,会不会和甘小宁的那个独立团有什么瓜葛?替甘小宁寻仇来了?想到这儿,成才咧开嘴,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要真是这样,要真这样死了,要被师傅笑死了,不,他要被我气死了!真的变成鬼,埋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定要怎么数落自己呢!
“成处长,成处长!”许是久不见成才的回答,小何的声音有些焦急,胡思乱想着的成才转过神来,听到小何往回走的脚步声。
眼前那个被成才的鲜血吓呆了的小石头象是没有听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还呆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地看着成才徒劳捂住的伤口。
“还不快走,等着特务来抓你吗!快走啊,马上走!离开这儿,跑得越远越好!”成才用残余的气力语气急切地冲着小石头喊着。
小石头睁着不能置信的眼睛看着成才,这个被自己捅了一刀的男人,竟然让自己快走?正楞怔间,却看见那个人拼着力气撑着墙站起身,用另一只没有沾血的手,猛地推了自己一把,“快跑啊!”
小石头被他推着,没有意识地疯狂地向仓库后面的山上跑,听见风嗖嗖地从耳边划过,脑子里空空的,没有复仇成功的兴奋,只有刚才那个人说的几句话:跑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此前酝酿了好几天给甘团长报仇的计划,刀子捅进那个人身体的一瞬间,看见那个人震惊和疑惑的眼神,看见那个人身体内涌出的鲜血,自己突然觉得害怕了,一点儿也没有成功的喜悦,只有不知所措等待命运审判的无措;而那个被自己捅了一刀的成才,明明是他打死了甘团长,明明是自己捅了他,他为什么不叫人来抓自己,却要放自己跑?
小石头一边想一边没命地跑,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山谷深处。
“成处长,成处长,你怎么了?”小何震惊的叫声把成才从昏迷的边缘唤醒。
成才大口喘着气,用残存的意志咬着下唇,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着自己:“成才,现在你不能死,你没有权利死!你TA妈给我顶着,起码顶住今天一个晚上!还有好多事情没有交待呢,要死明天早上再死也不得及!”
许是这无声的咒骂给了心脏一剂强心针,成才抬起身一把抓住小何的手,喘息着,急促地说,“小何,你听着,第一,别声张,我遇刺的事尤其别让徐起帆知道;第二,别叫医生,你现在扶我到我房间去,帮我包扎,我有话要跟你说;第三,你让严副师长通知高师长到我房间来,第四,这件事情,让高师长和严副师长严格封锁消息。”
成才脸色苍白地靠在床上,看着小何手忙脚乱地从急救包里往外掏东西,把一瓶云南白药全部倒在自己伤口上,扯着绷带一圈一圈地绕在腰上,忙得头上都冒出了汗。
成才闭上眼,平静了一下,心想幸亏三处那个王胖子怕死,派小何给自己当助手;南京的地下党那边想必已经通知小何有高城部队起义这一档子任务。现在就算自己有什么意外,策反的任务也算有人接着做。
那么,现在该是跟小何接上关系的时候了。
“小何,听说你老家就是南京?”
“是啊。”小何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了成才一眼。
成才迎着他的眼神,亲切地笑着,那微笑跟平常有些不同,是那种亲人之间的微笑,“噢,听人说,夫子庙有家卖鸭血粉丝的小店,掌柜姓罗,他家的鸭血粉丝最好吃。”
成才微笑着说出的这句话让小何的心跳突然加快――这是从南京出发之前,南京地下市委的那位和蔼可亲的女书记告诉自己的暗语,她说:到了前线,高城的部队里,会有自己的同志同他联系。前些天,他一直以为会是那个被捕牺牲的甘小宁;他打死也没有想到对自己说出这个暗语上半句的竟然会是这个开枪打死甘小宁的国防部四厅如鱼得水的成处长。
他低着头,听着自己快速的心跳,尽量镇定地打好绷带上最后一个结,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开口,“罗家的鸭血粉丝不是夫子庙最好吃的,最好吃的是一个姓朱的老头做的,他没有开店,每天挑一副挑子上街来卖。”
成才有些吃力地向小何伸出手,失血让他觉得大脑开始发木,眼神有些迷离,他的声音很低,语速却比平时要快,“你好,小何同志,我是103,长话短说,现在有一个任务,我需要你的帮助。”
成才看着小何脸上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没有时间解释更多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握着小何的手,强撑着那口气,把甘小宁事件的前因后果、策反高城部队起义的计划、与二野敌工部代表联系的方法,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简洁利落地交待清楚。
把这一切都交待完毕,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头无力靠在床沿,用手指着自己的军服,气若游丝地对小何说出一句话,“衣服衬里,有一封信,给高城师长。”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高城带着马小帅急匆匆地冲进成才的房间时,看到的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发怔的小何,那个白天还和他谈论着准备和梅生要一个孩子的国防部上校面色白得像一张纸,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声息。
“怎么回事?”高城强按住怒火,刚才严副师长语焉不详的报告已经让他很恼火,“怎么不叫军医?马小帅,快去把江医官叫过来!”
“别,高师长,别叫军医,这是成处长的嘱咐!”听到高城的命令,楞怔中的小何一下子惊醒过来,冲过来一下拦住正要转身出门的马小帅。
“你什么意思?不叫医生,看着你们成处长死掉?”高城声音的火气明显大了。
“高师长,这是我们成处长的意思。我刚才已经给成处长处理了,刀口扎得不太深,他只是,失血过多。您放心,抗战时我在顾祝同长官的第四战区当过医护兵,战地急救还可以。”小何的解释让高城的情绪平静了下来,“高师长,您坐吧。严副师长可能已经跟您说过了,成处长在军需仓库被人刺了一刀,他说他知道行刺者是谁,不过,把他放走了。”
“什么,把刺客放走了,这个成才,搞什么鬼?”高城刚刚平息下去的火气,腾地一下又蹿了起来。
“高师长,成处长昏迷之前让我告诉您,一定要严格封锁消息,不要让徐起帆的人知道,他说刺客可能是为甘小宁团长报仇,行刺只是出于误解,具体是谁,您明天清查一下师部的官兵就清楚了。但是如果让徐起帆知道了真相,一定会被他利用,再次挑起事端。还有,成处长,有一封信要交给您,他说,您先看着,等他醒过来,他会跟您详细解释。”
说着,小何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折成窄窄长条的信纸递给高城,信纸的边缘分明被血渍印透,小何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信纸上的血渍,低低地说:“成处长把这封信缝在军衣的里衬里,那个地方离伤口很近。”
高城有些颤抖地打开信纸,血渍粘住了两张纸,高城稍稍用了一些劲,才把两张信纸轻轻分开。
那一笔遒劲的行书是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二十多年前的广州,黄埔的操场上,那一行行宣传标语的书写者就是有着这一笔好字的;二十多年了,自己不再曾看到这一笔行云流水的字体,也不曾再在纸上重温那几句曾经用心用力喊唱过的歌词――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审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高城贤弟:
见信如晤。一别数十年,还记得昔日唱起这首校歌时的壮怀激烈吗?还记得校歌里许下的诺言吗: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的民众。现在该问问我们自己,革命的黄埔生,奋斗了二十年,我们的民众如今走出压迫和贫困了吗?我们为他们做了什么?我们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携着手,国共一起走过了艰苦的八年,我欣喜地不断听到你带兵抗击日军的辉煌战功;我在晋冀鲁豫根据地陈赓师兄的八路军三八六旅,也一直在与你们并肩作战。
而向前行,却是兄弟阋墙的局面正等待着你我。作为你曾经的朋友,我深知你以及你兄长高国将军一脉相承的武将世家精忠报国的家风,我敬重高国将军为国捐躯的感天动地,也敬重他血洒沙场的军人责任感;作为朋友,我也深知你此刻内心的困惑,精忠报国,一个正直的军人应当报效的国是爱民的,是廉洁的,是开明的,是能够带领他的人民过上富裕和平平等幸福生活的政府,可你现在所报效的政府,我不多说,身在朝野,你自然要比我知道更多事实更多真相。
你或许会把我的这封信理解成劝降信,那你就是对我这个朋友最大的误解。我期待老朋友的重逢,更期待你这样一个有正义感、为抗日为国家做出大贡献的军人,加入到人民的队伍中,重新象我们当年在校歌里所唱的那样: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我会在解放区用最热烈的秧歌队欢迎你的到来。
兄 史今
《青山遮不住》第三十章 下
成才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豫鲁交界的山区,冬天总是出奇的冷,不过,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升了一个炭火炉子,把冰冷的营房烤得暖烘烘的。
屋外似乎飘着夹着雪花的冷雨,窗帘没有拉严,从成才躺着的角度,能够看到师部营房外面站岗的哨兵跺着脚来回走动,不时对着手呵着白气,还是那几个哨兵,并没有增加警戒――看来,小何是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了,而高城也接受自己的建议,一切如常,没有人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门轻轻地推开,带进来一阵湿冷的风,高城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雨夹雪,一边把另一只手里抱着的一堆药瓶子药盒子扔到成才的枕头旁边。
“马小帅刚才去找军医那里开了一大堆胃药,瞧瞧你,挺年青的一个人,怎么会弄上这么重的胃病呢?回头我得说说高梅生,怎么给你当的太太?”
高城的声音格外的大,象是故意说给什么人听。
门半开着,成才心里明镜一样――高城这是在跟他统一“口供”。
“徐起帆回来了?”成才的问话声音很轻。
高城点点头,没有作声,脱下shen上厚重的呢制军大衣,返身回去把门关好,坐在成才床边,神情严肃。
“我今天查了一下,师部的勤务兵小石头昨天晚上没有回来,是他干的吧?”
成才点点头。
“他为什么要对你下手?命令是我下的。”
“可动手开枪的人是我,而且,听说二哥你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问过甘小宁了,小石头是他远房的一个亲戚,不过是到115师之后才相认的,因为都是老乡的关系,小石头跟他们西北军独立团一直来往很密切,他也没想到这孩子会为了他动刀子捅人。”
成才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一个苦笑,“我跟梅生说过,我这个人命犯凶煞,血光之灾少不了,不过命又硬,回回都能死里逃生。所以,这刀子捅我身上要比捅别人身上要好。”
“对不住你了,成才。这事,不止是让受你委屈,还让你挨了一刀子。”高城的语气真诚中带着歉疚。
“没事,你不说了吗,老胃病又犯了呗!甘小宁还好吧?”
“他恢复得不错,不过,看得出来,他对你我出手救他的原因一直质疑。”高城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象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定定地看着成才,“事实上,我是昨天晚上才突然明白过来:你出手救他的真正原因,不是象你说的那么简单,也不只是为了帮我摆脱困境。”
成才很坦然地接受着他目光里的探询和质疑,“这么说,你认真看了那封信?”
高城点头。
“不问我是怎么拿到那封信的?”见高城不想多说那封信,成才索性开门见山。
“你是他们的人吧?”高城被成才的话激得果然也很直接的发问。
“是。”成才回答得很干脆。
“能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1931年。”
“真想不到!你我认识之前,你已经是他们的人了。现在想想,你伪装得也太好了!这么多年,我哥没看出来,我没看出来,甚至连军统的特务头子都没看出来。”
听着高城的感慨,成才轻轻一笑,“共产党难道脸上写着字吗,他们不也就是个普通人吗,扔人堆里,谁能看出谁的政治倾向啊?”
“那不一定,那个甘小宁看着就像,一脸苦大仇深,一心想给他们杨虎城将军报仇的感觉,幸亏他整编到了我们师,要搁别的师,早就被干掉了。”
“那你看梅生像吗?”成才似乎还嫌刺激高城不够。
“什么,你把梅生拉进来了,成才,这我可不能原谅你!”高城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一把揪住了成才的衣领。
成才皱着眉头,伤口被高城一弄,痛得厉害,他轻轻推开高城的手,淡淡地开口,“二哥,梅生是37年自己从北平去的延安,她是延安抗大的第一批学员。你知道,在此之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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