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晓,山中,总要比平地晚一个时刻来到,那是因为矗山高峰,挡住了日头,有些地方照射不到。
夜暗,山中,却又比平地早一个时刻降临,谁都知道,平地暮色初垂,刚黄昏,山中已然一片黝黑。
是故,当这一天平地已披上金光的时候,山中犹朝露颗颗晶莹、晨雾迷蒙,仍难见十丈以外事物。
在那“华山”南峰“落雁峰”下,有一片谷地。谷地之中,有一片废墟,堆堆瓦砾,根根焦木,狼藉满地。
瓦砾场中,那几堵断壁上,已长满了杂草萝藤,那根根焦木之上,也生出了茸茸嫩绿苔藓。
看样子,这是一场大火劫后所遗。
也想见得,这堆废墟已经过了不少年头。
大火归大火,经年归经年,但是,由那尚未尽焦的根根朽木上的剥落朱漆,及那残破的碧瓦看——当年,这片废墟的所在之地,必然是山中的楼阁,画栋雕梁,美轮美美,人间天上之神仙居处。
这地方真好,仰望或云封雾锁,或郁郁苍苍的碧绿山峰,耳听泉声不辍,风过林间那悦耳天籁——必能令人心旷神治,俗念全清,涤然出尘。
只可惜它遭了回禄,历经了一场大火。水火无情,留下的,只是瓦砾、断壁、焦木,一堆废墟。
唉,多凄凉!
这凄凉的一片,只能供后人于探幽揽胜之余,停足凭吊,闭目凝想当年那欢乐的盛况。
是有人凭吊,不信,瞧!
在那堆废墟之前可不正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个一袭儒衫如雪的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面对废墟,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不过,该够了,因为,由他那颀长、流洒、飘逸。玉树临风般背影看,他必然是超拔不群、倜傥非凡。
他,垂着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想必,他为那凝想中的画栋雕梁、斜倚朱栏的楼中人儿……那美好的一切,而黯然神伤!读书人虽然难免呆痴、迂腐,但却泰半是文诌诌、酸溜溜、多愁善感,动辄蹙眉落泪的多情种。
雅兴登临,探幽揽胜,发思古幽情之余,每每叹息连连,口中喃喃又呆又痴地潸然泪下,甚至于号啕大哭一场。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世人管读书人叫书呆子的道理所在。
眼前这位是读书人,他应该不能独免。
果然不错,听——蓦地里,一声悠悠轻叹,划破了这寂静的一切;轻叹之中,所包含的东西太多,令人无从意会。
但,轻叹人耳,却能令人鼻酸、泪坠。
书生动了,倒不是转过了身,而是举起了腿,迈出了步,跨过几根朽木,两堆瓦砾,走近了废墟。
敢情,他还要进去多看看。
果然,他东张张,西看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有点惋惜,似乎有点痛心,对这一切也有点念旧的似曾相识。
尽管他东张西看,可始终没转过身来,充其量不过转过了半张脸,这半张胜,俊美绝伦,世所罕见。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了身,走出废墟,这一来,一张脸全能看见了,适才没看见的那半张,跟看见的那半张,一样的俊美,十足的美男子、俊书生。
跨出了废墟,他回身投下最后的一瞥,长吁了一口气,飘然迈步,准备离去;但,适时……
一声轻喝起自十余文外那片松林中:“施主,站住,华山不是任人来去之处。”
书生毫无惊愕色,闻声住步,缓缓转身,两道目光有如冷电,淡然含笑,投向了发声所在。
松林内,人影闪动,一条灰影疾若鹰隼,飞掠而出,直落书生面前一文处,那是个一身道袍的年轻全真。
年轻全真好相貌:玉面朱唇,长眉斜飞入鬓,背插一柄长剑,鹅黄剑穗随风飘动着,威态逼人。
没容他说话,书生谈笑开了口:“道长好沉得住气,这时候才发话现身。”
听话意,书生是早发现了他。
年轻全真一愣,目中飞闪慑人寒芒,冷冷说道:“施主也很沉得住气。”
“那是自然。”书生笑了笑道:“我这个人,由来镇定,再说,林泉孰宾主,风月无古今,我来得,阁下也未得,似乎值不得大惊小怪。”
“好一个林泉孰宾主,风月无古今!”年轻全真挑眉冷笑,说:“施主可知道这是什么所在?”
书生淡淡说道:“道长这是考我么?”
年轻全真冷冷说道:“答贫道问话。”
连个“请”字也没有,书生皱了皱眉,道:“‘落雁峰’。”
他没说“华山”。
年轻全真紧逼一句:“地属何处?”
书生似乎有意拿他开玩笑。“华阴。”
这谁不知道?
年轻全真脸色一变,冷哼一声,说道:“没想到施主既机警又利于舌辩,贫道问的是此地归谁管。”
这难不倒书生,他答得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该归皇上管。”
年轻全真脸色又一变,有点哭笑不得,冷冷一笑,说道:“那么,施主是不知道‘华山’二字?”
到底还是自己说了。
书生笑了,点头说道:“知道,世之西岳,谁不知道?”
知道就好办,年轻全真道:“施主是武林人物?”
何突来此问?
书生笑了笑,道:“半个。”
年轻全真一愣,道:“施主语出玄奥,令人难懂。”
书生道:“不难解释,另半个,道长看得见。”
不错,看得见的是“文”,看不见的是“武”。
年轻全真恍然大悟,冷冷说道:“半个武林人物,也该知道‘华山派’三字。”
“当然!”书生点头笑道:“我是久仰盛名,如雷贯耳。”
年轻全真目中寒芒一闪,挑了眉:“那么,施主何故擅入我‘华山’禁地?”
书生“哦”地一声,笑道:“原来道长是‘华山’高弟,失敬了。”
“岂敢!”年轻全真淡淡道:“施主尚未答贫道问话。”
书生听若无闻道:“敢问道长上下?”
年轻全真道:“贫道一尘。”
书生拱手笑道:“原来是‘华山’后起俊彦,‘华山三秀’之一,失敬了。”
一尘稽首还礼,道:“不敢,贫道再请施主回答问话。”
不错,责问归责问,还是挺懂礼的。
书生仍未答,又问:“敢问,令师是‘无’字辈中哪位?”
一尘肃容道:“家师‘无为’,贫道再请……”
书生截口说道:“原来是‘无为’道长高足……”
目光深注,满脸诧异,接道:“有件事,难道令师没告诉过道长?”
一尘微愕说道:“什么事?”
书生回手一指,道:“‘落雁峰’下,这片谷地并不属于贵派。”
一尘道:“这个贫道知道。”
书生截口说道:“那么道长因何责我擅入‘华山’禁地?”
一尘长眉一挑,冷冷说道:“有件事,施主恐怕也不知道。”
书生道:“愿请教。”
一尘道:“十多年前,掌教将‘落雁峰’下这片谷地,划赠与‘谈笑书生乾坤圣手’南宫大侠是不错,南宫大侠是敝派恩人也是敝派友人,但自四年前这‘龙凤小筑’被一场大火焚毁之后,敝掌教已下令将此谷地收归‘华山’,永列禁地,擅入者,以擅闯敝派中枢重地同等问罪。”
书生目中异采一闪,神情一阵微微激动,愣了愣,道:“这我倒是不知。”
一尘截口说道:“所以贫道请施主留驾。”
书生眉锋一皱,道:“道长留住我要怎么样?”
一尘长眉微挑,冷冷说道:“烦施主走一趟敝派。”
书生笑道:“贵派昔年我常去。”
一尘冷然说道:“这一趟不比昔年。”
书生道:“便是今日,我也正是要去。”
一尘道:“那最好不过,请。”
一摆手,侧身让路。
“且慢!”书生适时说道:“道长,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我本打算去的,那是出诸我的自愿,现在要是被道长押着走……”
一尘长眉一挑,道:“怎么样?”
书生笑了笑,抬头说道:“我倒不想去了。”
一尘脸色一变,道:“贫道只怕由不得施主。”
看来,这年轻的全真,气盛得很。
书生皱了皱眉,道:“道长,我说句道长不爱听,也不会相信的话,我若想走,资派任何人拦不了,我要是不想走,就是贵掌教他也不能相强。”
一尘勃然变色,迫:“贫道的确不爱听,也更不相信。”
“那好办!”书生谈谈笑道:“劳驾道长跑一趟‘莲花峰’,请贵掌教前来试试。”
一尘睑色再变,冷笑道:“贫道本拟遵命,只可惜敝掌教日理万机,没空处理这些微小事,凭施主也不配惊动他老人家。”
书生没在意,笑了笑,道:“那么,以道长高见?”
一尘冷冷说道:“施主最好随贫道走一趟。”
书生道:“要是不想去呢?”
一尘道:“贫道仍是那句话,只怕由不得施主。”
书生道:“我也是这句话,只怕由不得道长。”
一尘目中暴射寒芒,道:“那么,施主是遍贫道动手相请了?”
话落,抬起了右掌。
他是剑拔弩张,跃跃欲动。
书生可跟个没事人儿一般,皱了皱眉,道:“道家无为,道长怎屡动无名?道家无争,道长怎又那么动辄言武?难不成这也是令师教的……”
这几句话,份量够重的。
一尘的脸色,先是一红,继而一白,他右掌刚扬。
书生却又接着说道:“道长,出家人方便为本,不知者,该不罪。”
一尘右掌为之一顿,冷冷说道:“敝掌教的令谕中,没提到这一点。”
敢情,不知者也要罪。
书生仍没在意,淡淡说道:“总该有个例外。”
一尘道:“有,除非是南宫大侠本人。”
书生目中异采一闪,笑了:“南宫逸本人便如何?”
一尘道:“敝派之中,没有南宫大侠不能行走之处。”
这话,够感人,也足见“华山”一派对南宫逸的崇敬。
书生笑道:“那么,道长是越发地押不走我了。”
一尘一愣,旋即冷笑:“怎么?”
书生说道:“南宫逸是人,我也是人,他是个读书人,我也是个读书人,他能来,我何独不能?”
一尘冷笑说道:“人与人不能相提并论,施主岂能比南宫大侠?”
书生道:“那么贵派岂非太以厚彼薄此?”
一尘冷冷说道:“事实如此,贫道不欲否认。贫道敢再问一句,‘莲花峰’上走一趟,施主到底去是不去?”
书生抬头说道:“道长原谅,我不想去。”
一尘脸色一变,道:“施主,贫道没工夫多费唇舌。”
书生淡淡说道:“道长,我也没工夫在此久留。”
一尘目中寒芒暴闪,道:“施主,贫道已一忍再忍。”
书生道:“道长,我有同感。”
一尘道:“施主当真不走?”
书生道:“道长何多此一问?”
一尘一袭过饱无风自动,道:“那么,施主,恕贫道得罪了!”
他身形刚闪,书生突又摆了手:“道长且慢。”
一尘立刻停身,挑眉发话:“施主尚有何教言?”
书生道:“岂敢,我只是请教,道长可是真要动武么?”
一尘冷冷说道:“那要看施主了。”
书生道:“我说过,我本来要去,只是如今不想去了。”
一尘冷笑说道:“那么,施主那一问,岂不多余!”
书生双眉一挑,道:“道长,你这出家人可讲理?”
一尘道:“施主问得好,出家人没有不讲理的,施主擅入敝派禁地,贫道职司守护,事非得已,不讲理的该是施主。”
“道长既讲理那就好办。”书生说:“烦劳道长请位贵派年高之人,你我当面讲理。”
一尘冷笑说道:“施主好计谋,贫道不是三岁孩童。”
书生笑道:“道长是怕我跑了?”
一尘冷然点头:“正是。”
书生道:“我站在‘理’字上,用不着跑。”
一尘道:“贫道只怕施主在‘理’字上站不住。”
书生道:“那么,你我何妨试试?”
一尘道:“只可惜贫道不是三岁孩童。”
显然,他认定书生是有意支开他,好溜。
书生皱了眉,抬起头,道:“那么,是道长不讲理了,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我这个人由来不愿与不讲理的人多说,只好一走了之了。”
看来,他也不愿动手,话落,转身,迈步就走。
一尘脸上变了色,沉声说道:“贫道清施主留步!”
书生听若无闻,背着手,缓步走他的。
一尘长眉一挑,沉声又道:“贫道再请施主留步!”
书生依然流洒迈步,充耳不闻。
一尘目中寒芒电闪,沉声三次发话:“贫道三请施主留步!”
无奈,书生跟没事人儿一般,照走不误。
一尘厉叱说道:“事不过三,非‘华山’欺人,实施主逼我,贫道得罪了!”
闪身疾扑,单掌飞递,五指如钩,攫向书生左肩。
书生头也不回,一笑说道:“读书人不愿动辄言武,道长,适可而止。”
脚下突然加快,一步跨出数尺。
一尘右掌立时落了空,书生拿得准,只差了一发。
一尘神情一震,冷冷说道:“怪不得敢擅入‘华山’禁地,原来施主身怀高绝身手!
施主再接贫道这一招试试。”
招式不变,依然五指如钩,攫向书生左肩。
书生仍没回头,笑道:“道长,我不愿你自找麻烦,稍时挨骂,再奉劝一句,能放手时便放手,见好就收。”
说着左掌后抛,一闪而回。
一尘那右掌心却又被轻轻地点了一下,右臂一阵酸麻,心神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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