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了血丝,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种。
她却是另一种。
第九杯酒喝下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已亮如明星。
屋子里有六七个人正在掷骰子,骰子掷中的声音脆如银铃。
灯也是银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灯光照着桌上精致的瓷器,照着那紫檀木上铺着
大理石随桌于,照着那六七张流着汗的脸。
她心里觉得很满意。
这是她的屋子,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她的而这屋子,只不过是财产中极
小极小的 部分。
这几人不是家财万贯的富商巨贸,就是名声显赫的武林豪杰,本来甚至连瞧都
不会瞧她一服,现在全都是她的朋友。
她知道她只要开口他们就会去为她做任何事,因为他们也同样有求于她她也随
时准备答应他们各种奇怪的要求。
迎门坐着的一个留着短鬃,穿着锦袍的中年人,就是鲁东第一豪族秦家的第六
代主人。
有—天他带着酒意说他什么都吃过.就是没屹过 整只烤熟了的骆驼第二
天.他刚张开眼,就看到四条大汉抬着他的早点进来“
他的早点就是一整只烤熟了的骆驼。
在她这里他甚至可以提出比这更荒唐的要求在她这里你无论要什么都绝不会失
望。
但就在十几年前她还一无所有,连一套完整的衣服都没有,只能让一些无赖贪
婪的眼睛在她身上裸露的部分搜索。
那时无论谁只要给她一套衣服,就可以在她身上得到一切。
现在她却几乎拥有一切。
她眼睛越亮的时候.酒意越浓。
骰子声不停地晌赌注越来越大脸上的汗也越来越多。
看着他们的脸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些平日道貌岸然的男人,一遇到赌和女
人,就变成一群狗,群猪.一群猪和狗的混种。
她想吐。
那边有人在喊“这次我作庄,老扳娘要不要过来押一注?”
她过去随随便便押了张银票,作庄的人是个镖局的镖主还开着几家饭庄,平时
总喜欢在她面前卖弄他那又祖又壮的身体,和手上那块汉玉戒指表示他不但有钱还
有人。
她当然知道他在打她的主意。
庄家掷出的点子是“十一”,他笑着露出了满嘴饿狗般的黄板牙。
她随随便便地拈起镊子一掷,掷了一个“四红”。
庆家虽然笑得巴有点勉强却还在笑,可是当他看到她押下的银票☆写着“五万
两整”的时候,他的脸变成比牙齿更黄更黑了。
她笑了笑,通“这是闹着玩的算不得认真 宋三爷身上若是 不方便就学两声
狗叫,让大家乐一乐,这次筋的就算是狗叫。”
为了五万两银子,相信很多人都愿意学狗叫。
但她已轻轻推开门,悄悄溜了出去 她生怕自己会当场吐出 来。
曙色已临,广大的园林,在曙光中显得更加神秘。
她沿着小径走走出了这一片美丽的园林,就到了山脚下的木 屋,一推开门,
就看到了半醉的孟星魂。
她悄悄走过去向他伸出了手……
孟星魂并没有睡着,也没有醉他只是不愿意太清楚。
听到脚步声他张开眼,就看到了她的手。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双极美丽的手,只不过略嫌太大了些,正显示出这双
手的主人那种倔强的性格。
现在看到这双手的人,绝不会相信这双手曾经在结了霜的地下挖过蕃薯,在几
十尺深的废矿穴下挖过煤。
她凝视着他,轻轻拿起了他胸膛的酒樽,道“你不该喝酒。,
她的声音虽温柔却带着种命令的方式。
她的确可以命令他,
“高老大”并不是大哥是大姬。他的生命就是这双手给他的,在当时说来,那
块又冷又硬的馒头实在比世界上所有的黄金都珍
那时正是战乱饥灾最严重的时候 你随时可以在路旁看到饿死的人,饿死人并
不奇怪能活下来才真是怪事。
没有家,没有父母,什么都没有,一个六岁大的孩子虽然活了下去不仅是怪事
而且是奇迹。
奇迹就是高老大造成的。
她创造了四个奇迹 有四个孩子跟着她,最小的才五岁而她自己,也不过只是
十三岁的孩子罢了。
为了养活这四个孩子,为了养活她自已,她儿乎做过任何事
她偷,她抢.她骗,她甚至出卖过自已。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被 一个屠夫用两斤肥肉换去了童贞。她始终没有忘记那张
压在她脸上倘着口水的脸。
十五年后,她找到那屠夫将一柄三尺长的刀从他嘴里刺了下
初升的阳光温柔地洒满了窗纸、
她走过去拉起窗帘,她不喜欢阳光,因为在阳光下己可看到她眼角的皱纹。
孟星魂忽然道“你是来催我的?”
高大姐笑了笑,道:“你从来用不着我催,也从来没有让我失
孟星魂道:“但这次。。。”
高大姐道“这次怎么样?”
孟屋魂道“这次我不去行不行?”
高大姐狞然转身盯着他道“为什么你怕孙玉伯?”
孟星魂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得先问自己:“我是不是
怕?”不是。
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I
那只是 一种厌倦,种已深入骨髓,渗透血液的厌倦 厌倦了杀人,厌倦了流
血,厌倦了这种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生活。
这种生活岂非正如妓女一样?
他前面只有一条路,后面却有条鞭子。过了很久,他才回答道“我只是不想
去。”
高大姐美丽的笑容忽然凝结成冰道:“不行你非去不可。”
她走得更近了些,又道“你知道,石群在西北,小何入了京,暂时都回不来何
况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只有你才能对付孙玉伯。”
孟星魂道“叶翔呢?”
高大姐冷笑道“叶翔他现在只能抱抱孩子。”
孟星魂道:“他以前做过的。”
高大姐道:“以前是以前。,
她脸色渐渐和缓下去柔声道:“我已经路过他三次机会,我不能再让他让我失
望一次。”
孟星魂脸上没有表情.点表情也没有,但他右边的眼角却在不停地跳动,每次
他感觉到伤心和愤怒时,就会这样。
他和石群、小何、时翔.都是被高大姐养大的孩子,叶翔本是他们其中的领袖
他不但年纪最大,也最聪明最坚强但现在….。
高大姐叹息了一声,忽然在他身旁坐下,躺下,道“不要跟我争了,我已经累
得很……”
她的手慢慢地伸过去握着了他的手,缓缓接着道“我知道你也累得很但生活就
是这样子的,我们要活下去,就不能停下来。”
活下去.谁能在乎活下去
但人生中总有些事是你不能不在乎的。
孟星瑰闭起眼睛,道“你若一定要我去,我就去。”
高大姐的手握得更紧,道“我知道你绝不会令我失望。”
她的手柔软而温暖。从他六岁开始,这双手就常常握着他的手,她是他的朋
友,他的长姐,也是他的母亲。
但现在他忽然发觉了这双手带来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感。
他张开眼,瞧着她的手,然后慢馒地从手上向上移动,终于看到了她的面庞她
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但他的脸,却是朦朦胧胧的 阳光已被厚厚的帘子隔在窗
外 、灯光也已熄灭。
他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也在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你已经不是个孩
他不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已不再是个孩予。
高大姐道“我知道你找过很多女人呢。”
孟星魂通“很多。’
高大姐道“你有没有喜欢过她们r”
孟星魂道:“没有。”
高大姐道:“你若不喜欢她们,她们就无法令你满足,一个人若永远不能满足
就会觉得厌倦。”
她笑了笑,笑得那么温柔点那么妩媚,道“也许,你根本还不懂得女人,还不
知道一个女人能给男人多么大的鼓舞。”孟星魂没有说话他的喉头上下移动。他看
着她1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站了起来.姿态是那么柔和优美。
她的手放上衣钮衣钮解开……
她绝不像是个青春已逝去的女人。
站在这蕉微朦胧的晨光中,她看来依然像是个春天的女神。
她在看着他
她的呼吸温柔如春风带着种令人们心醉的香甜。
她也许已醉了,但酒己化做了香甜。
虽然青春已逝去但他依然是个不可抗拒的女人。
孟星魂在秋日已带着寒意的晨风中猛奔,就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野兽,
他奔跑的时候,眼泪突然流落。
他想,他要,可是他不能接受 无论谁都不知道他想得多么厉害可是他不能接
受。
他第 一次冲动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们还在流浪有一天睡在别人的谷仓里
是夏天.谷仓里又闷又热,半夜他被热醒无意中发现她正在角落里用冷水在冲洗。
月光从谷仓顶上的小窗照下来照在她赤裸裸的发着光的胴体,她的手在自己胸
膛上轻揉咽喉里发出 声声梦呓殷的呻吟。
然后她身子突然痉挛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已小腹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咬紧牙.闭起眼睛,汗水
已湿透了衣服。
自从那时开始,他每一次冲动的时候,都不由自主会想到她。想到她那只在胸
膛上轻揉的手想到她那痉挛发抖的腿。
每次事后他都会有种犯罪的感觉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在身上偷偷藏着根
针,每次只要一想到就用针刺自己的腿。
他年纪越大腿上的针眼越多,直到他真正有了女人的时候。
但他只要一闭起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将别的女人当做她。
他永远想不到有天能真正得到她。
他的确想的确要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从木屋中冲出来的时候 她脸上那种表情就如被人重重掴了 耳光.对一个
女人来说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
他也知道她心里的感觉但却非担绝不可。
她永远是他的姐姐,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破坏她在他心目中的
这种地位。因为这地位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林中的树叶开始凋落。
他奔入树林停下紧紧拥抱着面前的 棵树 用粗糙的树皮磨擦自己的脸,只觉
得脸是湿的.却不知是血还是泪?
阳光已升起林外的庭园美丽如画。三千里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庭
园,同时更不会找到比这里更迷人的地方。
各种不同的人,从各种不的购地方到这里来就像是苍蝇见到了肉上的血,就算
在这里花光了最后一分银子,也不会觉得冤枉。
因为这里是“快活林”。
在这里你不但可以买得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人,还可以买到连你自己都认为永
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只要你够慷慨,在这里你甚至可以买别别人的命
这里绝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也绝没有不用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到这里来,
就得准备花钱,连孟星魂都不能例外。
没有人能例外。
因为这里的主人就是高寄萍高老大。将近二十年艰苦、贫穷的流浪生活,教会
了她 一件事“亲生子也不如手边钱”,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钱更重要的。
没有人能说她不对因为她从贫穷中得到的教训,比刀割在自己的肉上还要痛
苦,还要真实。
小桥旁的屋子里正有几个人走出来 手揽着身旁少女的腰, 面打着阿欠,面
讨论着方才的战局。
一场通宵达旦的豪赌,有时甚至比一场白刃相见的生死博斗更刺激更令人疲
倦。
孟星魂认得最先走出来的一个人姓秦 是鲁东最大世家的这一代主人,年纪已
大得足够做他身旁少女的祖父。
但他身体还是保养得很好,精力还是很充沛,所以每年秋天,他都要到这里来
往一段日子。
孟星魂忽然道:“要买孙玉伯性命的人并不多是不是他?”
要买人性命的代价当然很大 够资格买孙玉伯性命的人并不多i以前孟星魂杀
人的时候,从不想知道买主是谁,但这次,他忽然有了好奇心。
姓秦的这一夜显然颇有收获笑的声音还很大可是他的笑声突然间停顿了因为小
桥上正有个人从那边走了过去。
这人的身材高大,很魁伟穿着件淡青色的长抱,花白的头发挽了发髻,手里叮
当作响,像是握着两枚铁胆。 孟星魂
秦护花在武林的地位并不低,已可与当代任何门派的掌门人分庭抗礼但他看到
了这个人,脸上的神色立刻变得很恭谨闪身在桥畔躬身行礼。
这人只点了点头,随意寒喧了两句,就昂然走了过去。
孟星魂真想过去看看这人是谁,但却不能。
在这里,他只不过是个永远不能见到天日的幽魂,既没有名. 也没有姓,既
不能去相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认得他。
因为高老大认为根本就不能让江湖中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存
他这一生就是为了杀人而活着,也必将为了杀人而死。
他若想活得长些就绝不能有情感,绝不能有朋友,也绝不能 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孟星魂忽然觉得连这棵树都比他强些,这裸树至少还有它自 己的生命至少还
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开树,站直树上突然垂下了 双手,手里有酒一樽。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道“这么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赶快来喝一杯。”
孟星魂低着头,接着酒杯。
他用不着抬头去看也知道树上的人是谁,就算他听不出这已日渐嘶哑的声音,
也可以认得这双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尤其是握剑的时候任何人
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
但这双手已有很久很久未曾握剑了。
他手里的剑已被他自己击落。
“叶翔杀人…。永远不会失手……”
高老大一直对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对自己也有信心,可现在,他却仿佛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