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
“现在?”元宝眼珠子转了转,“现在天好象已经快黑了,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如
果来一大锅冬菇火腿猪脚炖老母鸡,再加上一大碗用香粳米煮的饭,我保证绝对用不着你帮
忙,我一个人就能吃得下去。”
萧峻脸色铁青。
“现在呢?”他将这问题再问了一遍,声音已变得好像是绷紧的弓弦,“现在你是不是
已经知道?”
“是的。”元宝终于承认,叹着气说,“现在我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萧峻霍然长身而起,提气作势,右手的五指如钩,就好像准备要去抓一条毒蛇。
这是丐帮弟子的独门手法,非但毒蛇逃不过这一抓,人也很难逃得过。
这一抓如果抓蛇,抓的就是七寸,如果抓人,抓的就是要害,必死无救的要害。
船舱里没有毒蛇,只有人。
这么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大元宝,在他眼中看来竟好像已经变得像毒蛇一样可恶可怕。
元宝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你为什么不问我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事?是怎么知道的?”
这句话说得果然很有效,本来已经准备出手的萧峻,这一抓果然没有抓出去。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确实是他想知道的。
元宝微笑:“这样子就对了,你就算想杀人灭口,最少也得等到问清楚了之后才出
手。”
萧峻果然不能不问。
“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事?”
“老实说,我知道的事可真不少,”元宝悠然地道,“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全知
道了。”
“你说。”
“高天绝设计要你杀一个人,要你杀了那个人之后,她才告诉你,那个人是绝对不能杀
的。”元宝说,“就算天下的人都能杀他,你也不能杀,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萧峻的手握紧,握住的却不是别人的要害,也不是蛇的七寸。
他的手握住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生命血肉和灵魂。
“除了高天绝之外,谁也想不到你会是三笑惊魂李将军的儿子,你自己更想不到。”元
宝说,“因为你一直认为你母亲是死在他手里的。”
元宝稍顿又说:“高天绝却告诉你,就算母亲是死在他手里的,你也不能不承认你是他
的儿子,高天绝恨他入骨,所以特地设计了这个圈套,让你去杀他,要让他死也不能瞑目,
要让你后悔痛苦终生。”
萧峻没有反应,因为他整个人都已麻木崩溃了。
“我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来杀人。”元宝说,
“不是高天绝自己告诉我的,我根本就不相信。”
“是她自己告诉你的?”萧峻仿佛忽然自恶梦中被人用一根尖针刺醒:“她为什么要把
这种事告诉你?”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觉得很得意,所以忍不住要告诉别人,也许是因为她要借我的嘴去
告诉别人,她已经用这种法子报复了她的仇人,让天下江湖中人永远都忘不了她。”
这两种推测都有可能。
元宝却又叹了口气:“可是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把这种事告诉我,也许就只有天知道
了。”
萧峻看着他,神情虽然显得那么空虚麻木疲倦,眼中却又闪出了杀机。
“这些事你都不该知道的。”他也在叹息,“我实在希望你不要知道。”
“我明白的你的意思。”
“你明白?”
“我既然是一个这么可爱的人,连你都没有法子不喜欢我了。”元宝说,“可是我知道
了这些事之后,你就不能不杀我灭口了。”
他又说:“就算你自己也不想活下去,也要先杀了我,免得我泄露你们的秘密,因为这
些事的确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萧峻并不否认。
他已经在控制自己,控制他的精神气力,尽力使自己精神集中,气力集中,集中于某一
点,某一部份。
能够发生致命之一击的那一部分。
元宝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有很多别人连影子都没有发现的事,他早就已经发现了,可是有很多任何人都已经感觉
到的事,他反而好像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现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萧峻又动了杀机,要把他像毒蛇一样捏死,他反而显得很高兴
的样子,笑嘻嘻地告诉萧峻:“这些事实在是我不应该知道的。可惜现在我不想知道也不行
了。”元宝说,“幸好我还知道另外一些事。”
“什么事?”
“一些我应该知道的事。”元宝说,“一些不但能让自己觉得很高兴,也能让别人觉得
很开心的事,无论谁知道这一类的事,都一定会长命百岁,太太平平的活一辈子。”他笑得
真好像高兴极了,“这一类的事当然也只有我这么聪明的人才会知道。”
有些人好像随时都不会忘记赞美自己几句,替自己吹吹牛,往自己脸上贴贴金,免得别
人看轻他,忽视他的存在。
萧峻却知道元宝并不是这种人。
他只不过喜欢用这种方式说话而已,因为他希望自己能让别人愉快,希望别人也能像他
一样,对任何事都能看开一点,想开一点。
消沉、紧张、悲伤、愤怒、急躁,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往往会使人造成不可原谅的疏忽
和错误。
一个人一定要保持开朗清明的心境,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和判断。
所以萧峻现在已经不再将元宝当成一个只会吹牛的顽皮小孩子,所以他又问:“这一类
的事是些什么事?”
“譬如说,有些人一心认定自己杀了人,而且杀的是他绝不应该杀的人,所以心里难受
得要命,因为他不知道那个人其实并没有死。”元宝说,“可是我知道。”
“你知道。”萧峻耸然动容,“你是说谁还没有死?”
“当然是李将军。”
“你真的知道他还没有死?”
元宝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是楚香帅?是小李探花?”
“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元宝说,“你连比都不能跟他们比。”
萧峻承认。
他虽然一向是个非常骄做的人,可是对这两位前辈名侠也和别人同样佩服尊敬。
“你既然自己也承认自己没法子跟他们相比,那么你为什么不想想,纵横天下的三笑李
将军,怎么会死在你这么样一个人手里?”
萧峻默然。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本来绝不是李将军的对手,更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可是在那一片凄
冷惨淡的月光下,他确实看见自己的剑锋刺入了李将军的心脏。
那一剑刺入血肉时的感觉,那一瞬间李将军脸上的表情,都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元宝又问,“难道你还是认定自己已经杀了他?”
萧峻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还留在这里,就因为我也希望他还没有死,希望
看到他再次出现,”他的神色惨黯,“就算他死了,我也希望能看到他的尸体。”
“但是他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被捞起来,”元宝说,“他们换了好几批人,轮流下水去打
捞,却连他的影于都没有看见。”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不到李将军的尸体?”元宝说,“你应该知道的。”
“可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元宝好像很惊奇,“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不知道?”
他又在摇头叹气,“他们找不到他的尸体,只因为他根本没有死。”元宝好像在教训一
个小孩子,“一个人如果还没有死,是绝不会有尸体的,这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还不明
白,那么,你就真的是个呆子了。”
“就算他本来还没有死,现在一定也已经淹死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四岸都是有人也日夜看守,而且都是久经训练的人,”萧峻说,“高无绝至
少花了十年工夫才训练出这批人来。”
“我相信。”
“这些人的武功虽然还不能和真正的一流高手相比,但是他们的目力、耳力、耐力,对
一件事观察和判断的能力,都绝对是第一流的。”
“我相信。”
“所以如果你认为李将军已经上了岸,也是绝不可能的。”萧歧说,“因为他们就算不
能阻止他,至少总能看得到他。”
“谁说他李将军已经上岸了?”元宝道,“他要上岸,当然避不过那些人的耳目。”
“那么他一定已经淹死在湖水里,”萧峻黯然道,“从他落下水时到现在,已将近有一
天一夜了,谁也没法子在水里耽这么久,何况他当时就算没有死,伤得也不轻。”
元宝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冷冷地问:“你是不是真的认定他已经死了?”
萧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就算是在应该说话的时候,他说的话也不多。
现在他本来应该因悲痛而说不出话来,可是他说得反而特别多。
因为他心里还怀有希望。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希望元宝能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完全驳倒。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忽然做出极反常的事来,了解这一点,能够原谅他,他的心胸才
会宽大,才能算是条男子汉。
元宝又盯着萧峻看了半天,忽然说:“我知道你不敢和我打赌的。”他说,“我知道你
一定不敢。”
“你要赌什么?”
“我赌他还没有死,”元宝说,“你敢不敢跟我赌?”
他斜眼看看萧峻,故意作出一副老千赌徒要激别人上钩的样子:“我劝你还是不要赌的
好,因为这一次我是绝不会输的。”
萧峻苍白的脸上忽然激起了一阵晕红,就像是鲜血被冲淡了的那种颜色一样。
他知道元宝并不是真的要跟他赌,更不是真的要赢他。
因为他也希望输的是自己。
也许元宝只不过要用这种法子来安慰他,激起他的生机,不让他再消沉下去,不让他有
想死的念头而已。
不管元宝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他心里都同样感激。
“我跟你赌。”萧峻说,“不管你要赌什么,我都跟你赌。”
元宝笑了,笑得真的就像老千看见肥羊已上钩时一样。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如果我能找到李将军,而且让你亲眼看到他还好好的活在那里。”元宝问萧峻,“那
时候你怎么办?”
“随便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这句话本来是萧峻绝不会说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地位性格,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说
出来的。
可是现在他说出来了。
因为他如果输给了元宝,他真的会这么做,无论元宝要他怎么样,他都愿意。
而且他真的希望输家是自己。
只可惜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元宝怎么会赢,更想不出元宝怎么能找得到李将军。
李将军本来绝对是一个已经死定了的人,就算他还有千万份之一的生机,就算他还没有
死,元宝也不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
元宝根本没有一点理由会知道。
萧峻脸上的红晕已消失,因为他心里虽然希望输家是自己,却还是认为元宝已经输定
了。
元宝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问我,万一我输了怎么办?”
“我让你自己说。”
元宝故意歪着头想了想,忽然问萧峻,“你知不知道高天绝为什么忽然会变得那么听
话?为什么肯乖乖的让我把她这些宝贝从她身上拿走?”
这件事和他们打赌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却也是萧峻一直想不通,一直都很想知道的,
所以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被我制住了,”元宝说,“我一下子就点住了他六七个穴道。”
“哦?”
“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元宝笑得又愉快又得意,“像高天绝那么
有本事的人,怎么会被我点住穴道?”他笑嘻嘻地说,“你的心里一定在想,这小子不是病
了,就一定是脸皮奇厚无比。所以才会吹得出这种牛,编得出这种鬼话来。”萧峻不能否
认,他心里确实这么样想过。“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我没有点住她的穴道。”
道,这些东西怎么会在我手里?“谁也不能不承认这句话说很有道理,所以萧峻也不能不问
元宝:“你是怎么样点住她的穴道的?”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元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我只不过给她看了一样东西而
已。”
“你只不过给她看了样东西,你出手点她穴道时,她就不能闪避反抗了?”萧峻又惊
讶、又怀疑,“你给她看的是什么东西?”
“当然是一样很特别的东西,”元宝说,“非常特别。”
二十年前,高天绝就已纵横天下,号称无敌。这二十年间,她也不知道曾经做过多少令
人拍案惊奇闻名丧胆的事,可是她也曾独自在暗夜里偷偷地流过眼泪。
经过二十年的挫折磨练后,她不但已变得更孤僻冷傲无情,武功也更高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样东西能够让她一看见就惊惶失措,就被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
点住了穴道,这样东西当然非常特别。
这是无论什么人都能想像得到的。
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去把它换来。
元宝却淡淡地说:“如果我输了,我就把这样东西输给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这样东西握在手里了,只可惜他的人虽然不太大,手却不
太小,而且握得很紧,谁也看不出他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萧峻虽然并不想把这样东西赢过来,可是好奇之心却是人人都有的。
所以他又忍不住问:“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其实也没有什么。”元宝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是一颗星而已。”
“一颗星?”萧峻问,“一颗什么样的星?”
“一颗小星。”元宝好像觉得很抱歉,很遗憾,所以又叹了口气,“一颗很小很小的
星。”
于是元宝又把他的第二颗星拿出来了。
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