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你最喜欢办这种事。”女人的声音更高,“你这个老混球,老色鬼。”
“谁喜欢办这种事,这是你叫我去的,如果换了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
去。”
“放你娘的屁!你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谁得了便宜?”
“你,我就知道你一定动过她了。”
然后就是“啪”的一声响,小老头显然挨了个大耳光,大声叫了起来。
“冤枉呀冤枉。”
“你还敢叫冤?你敢说你没有动过她?”
“王八蛋才动过她。”
“你本来就是个王八蛋,老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你是什么?”
“你快滚吧,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不叫你回来,你就不许回来。”
“遵命。”
老头子叹着气,喃喃自语:“活到七八十岁了,还好像小姑娘一样会吃醋,你说要命不
要命?”
老头子的声音忽然间去远了,好像生怕再挨一个耳光。
汤大老板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她已听出这个声音又尖又细的女人和那老头子一定是夫妻。
现在男的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个女的,而且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一个这么老的老太婆还
能对她怎么样?
这种情况总比则才她想像中的那些情况好多了。
就在她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放心的时候,灯光忽然亮了起来。
灯光极亮,黑暗中忽然亮起如此强烈的灯光,无论谁的眼睛都受不了。
汤大老板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又闭上,再睁开时还是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几盏
灯,远比她的赌坊大厅中那些宫灯更亮。
所有的灯都吊在她的头顶上,用罩子罩住。所有的灯光都照在她身上,别的地方还是一
片黑暗。
她咪起眼睛,用睫毛挡住一点灯光,斜着眼看过去,总算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人影。
这个人的确是个女人,看来仿佛很瘦,很高。
其实汤大老板并没有真的看见这个人,只不过看见她身上穿着的一条裙子而已。
一条色彩极鲜艳的百褶长裙,本来绝不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应该穿在身上的。
只看见这条裙子,汤大老板已经觉得她一定远比自己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高得多。因为
这条裙子也远比任何人穿的裙子都长得多,而且非常窄。
汤大老板十三岁的时候穿的裙子已经比这条裙子宽了。
要有什么样身材的女人才能穿得上这么样一条裙子,她简直无法想像。
这个女人无疑也在看着她。而且可以把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看得很清楚,看了半天之
后,才用那种又尖又细的声音问她: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那间如意赌坊是不是你一个人开的?”
汤大老板拒绝回答。
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权力盘问她,她也没有必要回答。
她居然还反问:
“你姓什么?叫什么?今年有多大年纪?你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女人说,“我姓雷,别人都叫我雷大小姐。”
“那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姓汤,别人都叫我汤大老板。”
“你今年几岁?”
“你有没有告诉我,你今年有几岁?”
“没有。”
“那么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可以不告诉我,绝对可以,”雷大小姐淡淡地说,“我喜欢你这种脾气,死也不肯
吃亏的脾气,因为我的脾气也一样。”
“那就好极了。”
“只可惜你跟我还是有点不同的。”
“哪一点?”
雷大小姐不再回答,却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来,“啪”的给了汤大老板一个耳光。
她的手伸出来时动作仿佛很慢,可是汤大老板还没有看清楚她这只手是什么样子,脸上
已经挨了一巴掌,手已缩了回去。
这个耳光打得真快。
“我可以打你,你却没法子打我,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雷大小姐说,“现在你是
不是已经明白了?”
汤大老板闭上了嘴。
“我不但可以打你耳光,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雷大小姐又说,“只要你能想像得到
的事,每一样我都能做得出。”她尖声细气地说,“连你想像不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出。”
汤大老板的心在往下沉。
她知道这位雷大小姐说的话并不是说来吓唬人的。女人对女人做出来的事,有时远比男
人更可怕。她已经想到很多可怕的事。
雷大小姐叹了口气。
“我相信现在你一定已经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她问,“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
么名字?”
“汤兰芳。”
“今年几岁?”
“三十四。”
“只有三十四?那还好,还是个小姑娘,还可以配得过去。”
三十四的女人在她看来还是个小姑娘,这位雷大小姐有多大年纪?
汤大老板实在很想看看她的脸,看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你年纪不大,长得也不错,脾气虽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坏,”雷大小姐声音忽然变
得很温柔,“老实说,我已经对你很满意了,只不过我还是要仔细看看你。”
“仔细看看我?”汤兰芳叫了起来,“你为什么要仔细看看我?”
她忽然叫起来,因为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比什么事都可怕的事。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小老头说的话。
——我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我到这里来,只不过因为我老婆要脱光你的衣服,仔细看
看你。
那时候她觉得很好笑,而且真的笑了出来,因为她从未听过这么荒谬的事。
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确实不相信那个小老头说的是真话。
现在她相信了。
雷大小姐的手又伸了出来,这次伸出手并没有打她的耳光,却在解她的衣钮。
汤大老板每一件衣裳都是名师精工缝制,不但质料高贵,剪裁合身,而且还有一点特色
——
她衣服的钮扣做得特别精巧,就算她动也不动,别人也很难把她的衣裳解开。
这并不是说时常都有男人准备解开她的衣服,就算有人心里很想这么做,也没有人敢真
的动手。
这只不过是她的习惯而已。
她总认为一个女人衣服上的钮扣,就好像一个阵地上的前哨一样,能够防守得严密些就
应该防守得严密些。
可是现在这个阵地的前哨一下子就被瓦解了,一下子就被雷大小姐的手指瓦解了。
汤大老板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手指有她的手指这么灵巧。
二
高天绝的手冰冷,冷如刀锋,冷得就像是他断臂上装的钢钳一样。
无论谁被这么样一只手扼住咽喉就算不被吓死了,也会吓得半死。
元宝脸上却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反而用一种很关心很同情的眼光看着高天绝,而
且还叹了口气,摇着头说:
“你实在是个很可怜的人,我实在很同情你。”
他居然还在可怜别人,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可怜的人随时都可以把他的喉结像门缝里
的核桃一样捏碎。
“你同情我?”高天绝忍不住问,“为什么同情我?”
“因为你恐怕已经活不长了。”
他自己的性命被人捏在手里,反而说别人活不长了,而且说得很认真。
高天绝纵横江湖二三十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活不长的是我还是你?”他问元宝。
“当然是你。”
“我怎么会活不长?”
“因为你病了,”元宝说,“而且病得很重。”
“哦?”
“如果我是你,早就回到家去,喝上一大碗滚烫的姜汤,盖上两三床棉被,蒙起头来大
睡三天,”元宝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听我的话,照我的方法去做,也许还有救。”
高天绝好像已经听得呆了,元宝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你自己摸摸看,你的手有多冷,简直比死人的手还冷,”他又叹了口气,“所以我劝
你还是乖乖地听我的话,赶快回去吧。”
高天绝的手冰冷光滑,他的手又软又暖。
他用两只手握住高天绝的一只手,柔声道:“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才
对,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照顾自己,还有谁来照顾你?如果你死了,恐怕连一个为你掉眼泪的
人都没有。”
他没有笑。
这些话好像真的是从他心里说出来的,他希望高天绝能够给他感动。
他常常想去感动别人,因为他自己也常常会被别人感动。
像他这么样容易被感动的人大概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了。
高天绝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可是也没有把他的手从元宝手里抽出来。
这已经是种很奇怪的反应了。
如果有别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那个人的舌头已经被割掉,如果有人敢碰一碰他的手,
那个人全身都不会再有一根完整的骨头。
元宝等了半天,也看不出他有一点被感动的样子,忍不住又试探着问:
“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了,”高无绝居然回答,“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回去了?”
“不是。”
“你准备怎么样?”
“准备杀了你,”高天绝冷冷地说,“先割下你的舌头,砍断你的手,再杀了你去喂
狗。”
“为什么?”元宝好像很惊讶,“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知道你说的没有一句真话,”高天绝冷笑,“你只不过想用这些话打动我,让
我放你走。”
元宝居然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叹了口气,苦笑道:
“这么样看起来,要骗你还真不太容易。”
“你承认?”
“既然骗不过你,不承认也不行了,”元宝说,“你杀了我吧。”
“我本来就要杀了你。”
“你准备用什么法子杀我?”元宝问,“能不能用这只手把我捏死?”
他的手还是握着高天绝的手,忽然在这只冰冷的手上亲了亲,用他温暖而柔软的嘴唇在
这只冰冷无情的手上亲了亲。
“听说天牢里的死人在处决前也可以有最后一个要求,”元宝说,“这就是我最后一个
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了眼睛,准备等死了。
三
汤大老板没有哭,没有吵闹没有喊叫没有挣扎也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她恨不得赶快死掉算了,如果死不了,能够晕过去也好。
可惜她非但死不了,而且清醒无比。
所以她只有躺在那里让别人看她,赤裸裸的躺在灯光下让这个一点都不像大小姐的雷大
小姐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够。
她的腰肢纤细,胸膛坚挺,她的腿修长浑圆结实,全身上下连一个疤都没有,也没有一
块松弛的皮肤一点多余的肌肉,和她十六岁时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一个三十四岁的女人要保持这种身材并不容易,这是她多年不断锻练的结果,也是她一
直引以为傲的事。
在春天的晚上,在汤兰芳浴罢,对镜穿衣时,在夜半无人,春梦初醒的时候,她也会迷
迷糊糊的想起一些不该想的荒唐事,幻想着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欣赏着她这完美无暇的胴体。
就好像十六年前那个春天的晚上,她初次献出她自己的时候一样。
她真的这么样想过,她相信还有很多别的女人也会这么样想的。
标题
古龙《七星龙王》
第十八章 满头白发插红花
她们这样也不敢吃,那样也不敢吃,看见肥肉就好像看见活鬼一样,拼命想保持自己的
苗条身材,岂非就是为了要别人欣赏?
可是现在她却只想把正在欣赏她的这个人的眼珠子挖出来。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这位雷大小姐不但眼睛在看,嘴里还在不停的喃喃自语。
“不错,保养得真不错,肉一点都没有松,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毛病,而且一定很会生
孩子,将未一定多子多孙。”
汤大老板终于没法子再忍受了,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
样子对我?”她大叫,“你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种荒谬的事,有谁能解释?有谁能想得通?
雷大小姐非但没有解释,反而又说了句更莫名其妙的话。
她忽然用一种很愉快的声音对汤兰芳说:“恭喜你!”
一
四月十九,午时前。
元宝在等死,可是等了半天还没有死。
高天绝的手还被他紧紧握住,冰冷的手掌仿佛已经渐渐有了暖意。就像是一座亘古以来
就漂浮在北极苦寒之海上的冰山已渐渐开始溶化。
连冰山都有溶化的时候,何况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元宝笑了。
“我早就知道你舍不得杀我的,”他说,“像我这么可爱的人,你怎么会忍心下得了
手。”
高天绝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人仿佛已经不在这里,已经跌入了一个又深沉又甜蜜又黑暗的陷阱中,一个用他往
日的旧梦编成的陷阱。
元宝轻抚着他的手,轻轻叹息。
“像这么好看的一只手,本来可以做很多很多让别人和你自己都很愉快的事,你为什么
偏偏要用它做杀人的凶器?”他忽然问高天绝,“你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做一些女
人应该做的事?”
高天绝的手立刻又变得冰冷而僵硬,全身都变得冷而僵硬。
“你知道我是个女人?”
“我当然知道,”元宝说,“我早就知道了。”
高天绝忽然反手扣住了元宝的脉门,厉声说,“你知道我是个女人,还敢这么样对
我?”
她的人忽然又变成了一个随时可以杀人的人,她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一件随时可以杀人的
凶器。
可是元宝一点都不害怕。
“就因为我知道你是个女人,所以才会这么样对你。”元宝说,“因为我一直都很同情
你。”
“你同情我?”高天绝的声音已因愤怒而嘶哑,“你敢同情我?”
“我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