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爷子又说:“叶老眼判断出孙济城暴毙的准确时刻之后,我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一个人把东西吃下肚子之后,要过多人才会变成大粪?”
这是个很绝的问题,但也是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根据叶老眼的经验,一般食物在肚子里一个时辰后还不会完全变成大粪。”田老爷子
说,“核桃松子一类的干果更不容易消化。”他很快地说出了结果,“那个死尸的肚子里既
没有鸡肉鲍鱼排翅,也没有核桃松子干果,反而有一些孙济城从来不肯吃的鱼于肉脯。”
这个结果是怎么查出来的?
田老爷子虽然没有把经过情形说出来,可是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
虽然每个人都能想像得到,却又没有人愿意认真去想。
只不过郑南圆的脸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温和平静了,冷冷地问道:“从一开始的时候,
老爷子就已经怀疑死的不是他?”
“不错。”
“老爷子怎么会怀疑到这一点的?”郑南园眼睛里已露出刀锋般的光,“我们大老板和
老爷子并无深交,老爷子为什么会对他的生死如此关心?”
田老爷子的脸色变了。
田鸡仔也发现他老爹的脸色变了,变得就好像上次他说起这件事提到柳金娘时那种生气
的脸色一样。
但是田老爷子还是回答了这问题。
“我当然要关心,当然会怀疑。”他大声说,“因为我已经知道孙济城就是李大笑,十
个邱不倒也比不上大笑将军的一根手指,他怎么会被邱不倒一拳打死?”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答复,没有人能反驳,就算明知是个借口,也没有人能反驳。
就算明知田老爷子还有其他原因没有说出来,也没有人敢问。
但是郑南园另外还有问题要问。“今天我也听城里传说,官府和老爷子都在找一个叫
‘吴涛’的人,因为据人密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昔年名震天下的‘三笑惊魂’李将军。”
“我想你是应该听到的。”
“老爷子的意思是不是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军就是吴涛?
”郑南园又恢复了他仔细谨慎,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用不同的方式反复问了三次。
田老爷子的回答却简单得很。
“是的。”
“这实在是件很难让人相信的事。”郑南园叹息,“孙济城生活虽然不算正常,却也自
有规律,而且每天都在人前露面,从不避人耳目,这些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怀疑过他,我实
在想不通老爷子怎么会忽然发现他就是大笑将军?”
田老爷子冷笑:“你以为知道这秘密的人只有我一个?你想萧堂主是为了谁来的?”
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他不愿回答的问题转交给萧峻。
郑南园果然立刻问:“萧堂主怎么会发现的?”
萧峻淡淡地说:“本帮弟子遍布天下,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本帮就算不能第一个知
道,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
这种回答根本不能算回答,可也不能不算回答。
江湖中人都知道,丐帮的消息一向灵通,至于他们消息的来源,却从没有人知道。
但是他还有另一个问题。
“两位又怎么能确定吴涛就是孙大老板?”
“孙济城杀他的替身,一拳致命,肺腑俱伤,用的正是‘稳如泰山’邱不倒的杀手,就
好像也跟邱不倒一样,也在这种拳法上苦练了三四十年。”田老爷子说,“唯一不同的一点
是,他这一拳所含的内力中,还带着股阴柔之极的力量。”田老爷子确定,“少林神拳的力
量是阳刚之力,少林门下弟子绝对没有一个能使出这种炉火纯青的阴柔之力。”
田老爷子见闻阅历之丰富,武功知识之渊博,天下无人能及。天下各门各派的刀剑兵刃
拳掌暗器,他都懂一点。
他说的话,郑南园只有听着。
“淮南三王中的秃鹰老王,是死在吴涛手里的。”田老爷子说,“他杀老王用的正是淮
南门的鹰爪功,路数手法都不比老王差,只不过他用的鹰爪力中,也带着那种阴柔之力。”
鹰爪也是阳刚之力,淮南门下弟子也没有练过阴劲。
这一点用不着再说出来,大家也都知道。
田老爷子又说:“这两个人的尸体我都亲自检查过,我虽然是个老头子了,老眼还不
花,我看出来的事,天下大概还没有人能说我看错了。”
没有人能说,也没有人敢说。
田老爷子最后才问郑南园:“能用别人苦练数十年的功夫反制对方,还能在使用阳刚一
类的武功时加入阴柔之力,像这样的人天下有几个?”
“好像没有几个!”
“除了那位自称‘老子姓李’的大笑将军外,你还能不能说出第二个人来?”
郑南园闭上了嘴。
他说不出,连一个人都说不出。
田老爷子道:“你说不出,所以我才敢说,吴涛就是孙济城,孙济城就是李将军,李将
军就是吴涛。”
这就是结论。
所以郑南园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可以再问了,萧峻却还有一个。
他问的问题通常都令人无法答复。
“现在吴涛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而且正在找他。”萧峻问,“他下一步
会怎么做?”
田鸡仔忽然笑了笑,“这问题你不该问我们的。”他说,“你应该去问他自己。”
三
四月十七,午后。
晴天,阳光普照,虽然照不进这间狭窄潮湿阴暗而且臭得要命的牢房,多少总有点余光
漏进来。
元宝已经醒了,正瞪着,一双大眼睛在看。
谁也想不到他在看什么。
他看到的事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也不想看见。现在虽然看到了,却还是不大相
信。
元宝正在看着几千几百蜘蛛老鼠蟑螂壁虎蜈蚣蚊子臭虫。
死蜘蛛、死老鼠、死蟑螂、死壁虎、死毒蛇、死蜈蚣、死蚊子、死臭虫。
他从未想到小小的一间石头牢房里会有这么多这种东西。
这里确实有,而且本来都是活的鲜蹦活跳生猛。
可是一碰到正在蒙头大睡的吴涛,活的立刻就变成了死的。
不管是蜘蛛老鼠蟑螂壁虎也好,是毒蛇蜈蚣蚊子臭虫也好,只要一碰到吴涛的身子,就
会忽然弹起来,掉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元宝不但在看,而且在数。
死一个,数一个,现在他已经数到一百八十九。
这个数目本来一点都不吓人,可是现在他已经数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吴涛却还在蒙头大睡,睡得像死人一样。
牢房里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怪虫怪物出现,牢房外不时传来铁链曳地声,哀号痛哭声,
喝骂鞭打声。
他听到的声音和看见的事同样让他恶心。
他已经开始受不了。
吴涛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醒?
元宝决心要把他叫醒,不敢叫,只有用手去推,可是一只手刚碰到吴涛身上,立刻就被
反弹回来,震得半边身子发麻。
这个人实在是个怪人,人也许还不可怕,可是武功太可怕。
元宝却一点都不怕他,居然又拾起一只死老鼠,往他鼻子上扔过去。
“啪”一声,一个人的鼻子被死老鼠打个正着。
不是吴涛的鼻于,是元宝的鼻子。
死老鼠反弹回来,正好打在他鼻子上。
元宝生气了,好像要叫起来了,幸好吴涛已经在伸懒腰,元宝立刻瞪着他问:“你这是
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
“是你想用死老鼠打我的鼻子?还是我要用死老鼠打你的鼻子?”
“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元宝居然还是说得理直气壮。
吴涛坐起来,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可以打我,我不能打你?”
“因为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元宝越说越有理,“而且你在装睡,我当然应该叫醒
你,我又没睡着,你打我干什么?”
吴涛好像想笑,还是没有笑。
“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多睡一阵子?”
“我睡不着了。”
“为什么睡不着?”吴涛问,“这地方有什么不好?”“什么都不好。”
“你想走?”
“想。”元宝说,“很想。”
“你还想不想再来?”
“王八蛋才想再来。”元宝越说越生气,“这里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连王八蛋都呆不
下去。”
吴涛忽然站起来,大声说:“好!”
“好?”元宝又问,“好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刚问出来,他已经知道吴涛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他已经看见吴涛振起了双臂,已
经听到了一连串爆竹般的声音从吴涛身体里响起。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大震。
这间狭窄潮湿阴暗、用石块造的牢房,忽然像是遇到了天崩地裂,一块块几百斤重的粗
石,忽然崩飞,一块块飞了出去。
砂石尘土飞扬间,元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只听见吴涛在
说:“这地方既然连王八蛋都呆不下去,还留着它干什么?”
标题
古龙《七星龙王》
第八章 放不下的宝刀
一
四月十六,黄昏前。
号称铜墙铁壁的济南城大牢中最坚固的“地字第一号”牢房忽然神秘崩塌,为了建筑这
间牢房,特地远从石岗山运来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岩石全都被某种迄今还没有人能解释的神秘
力量摧毁震裂,其中有一块竟被震出二十余丈之外,打倒了衙门后院的两间柴房和一株三百
年的槐树。
囚禁在牢房中的两名死刑犯也已忽然神秘暴毙,根据大府仵作领班轩老眼的检验,两个
人的死时都在天亮之后,远在牢房崩塌之前。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死因,更没有人知道牢房怎么会崩毁。
虽然官府很想把这件事压下来,可是还不到半个时辰,有关这件享的消息就已轰传济
南。
田老爷子也许并不是知道这件事的第一个人,至少总比大多数人都知道得早一点。
消息传来时,他正在午睡,得到消息后他立刻就将借宿在客房里的丐帮刑堂堂主萧峻和
他的大少爷田鸡仔找到他卧房外的小厅去。他们也知道他召唤他们的原因。
这时候,通宵未睡、午饭时又喝了一点酒的田老爷子已完全清醒。
“你们是不是已经听说这件事?”
“是的。”
田老爷子指着他门下弟子刚进来摆在桌上的一块碎石裂片。
“这就是建造那间牢房用的石头,本来每一块大概都有三五百斤。”
石质粗而坚实,原来的厚度大概在一尺五寸左右,长宽也差不多。
田老爷子拈起一撮碎片上的石粉,用两根手指搓了搓。
“这是种很难得的石块,石质虽然比花刚石差一点,坚硬的程度却差不多,就算要一个
壮年铁匠用大铁锤来敲,也要敲半大才能敲得碎。”
田鸡仔又开始提出他的问题:“这不是用铁锤敲碎的?”
“不是。”田老爷子又道,“听今天在牢房当值的老赵说,那间牢房是一下子就毁了
的,所有的石块都在那一瞬间被震碎震飞。”他问田鸡仔,“天底下有没有这么大的铁
锤?”
“没有。”
“无底下当然没有,天上面倒可能有的。”田老爷子说,“如果我也是个混蛋,我也许
会认为摧毁那牢房的是鬼神之力。”他叹了口气。“可惜我不是混蛋,我知道除了鬼神之
力,还有一种力量也能做得到这种事。”
田鸡仔当然要间:“还有一种什么力量?”
“人力。”田老爷子说,“人的力量有时远比你想像中大得多。”
“什么人有这种力量?”田鸡仔总是会配合他老爷子的话提出问题。
“这种人当然不多,目前很可能只有一个。”
“这个人是谁?”
田老爷子又火了,瞪着他的儿子问:“你真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你真的是个白痴。”
田鸡仔不是白痴,他早已想到这个人是谁。
“别人要抓他去坐牢,他却先到牢房里去了。”田鸡仔苦笑,“这小子真有一套。”
“他不是小子,他是大将,是大笑将军。”田老爷子板着脸,“他也不是只有一套,他
最少也有个七八百套。”他指着他儿子的鼻子厉声说,“你一定耍记住这一点;否则你就死
定了!”
“是。”
“你一定要记住,无论谁低估了大笑将军都活不长的。”
“是。”田鸡仔说,“老爷子说的话,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萧峻终于也开了口:“老爷子能确定这件事一定是他做的?”
“一定是他。”田老爷子说得斩钉截铁,“除他之外绝无别人。”
他能如此肯定,因为他有根据。
“当今天下,只有他能将至阳至刚的外力和至阴至柔的内力配合运用,也只有这种天地
日月阴阳互济的功夫,才能发出这么大的威力。”
“他既然是因为害怕才诈死逃亡,甚至不惜躲到那种暗无天日的死囚牢房里去,为什么
又突然使出这种独门功夫,把自己行踪暴露出来。”
这也是个很中肯的问题,是田鸡仔问的。
田老爷子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因为他的行踪已经暴露了,他自己也知道别人已经发现
死的不是他,他躲到那间牢房里去,也许只不过因为他需要休息养足精神体力。”
这句话说出来,萧峻和田鸡仔脸色都有点变了,眼睛里却发出了异样的光。
他们都已明白田老爷子的意思。
——大笑将军这么做,无疑是为了要养精蓄锐,和他的对头们硬挤一场。
这一战的惨烈可想而知。
田老爷子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找出未半瓶酒,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才悠悠地说:“幸
好他的对头不是我。”
“如果不是老爷子,也就不会是我的。”田鸡仔好像也松了口气。
“当然不是你。”田老爷子冷笑,“你不配。”
“谁配?”田鸡仔问,“是不是杀死郑南园属下二十六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