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侠没说话。
姑娘道:“要是这么做也是为我们自己呢?”
燕侠一怔,讶然道:“也是为贤父女自己?”
姑娘道:“跟我去见我爹,让他告诉你,好不好?”
燕侠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好吧!”
姑娘微一笑,伸的又拉住了他:走!”
姑娘带着燕快又走,走的都是山里的羊肠小道,曲折婉蜒,渺无人迹,加以两旁都是插天峭壁,走在这条路上,还真有点懔人。
走了约摸盏茶工夫,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进人了一片谷地。
各地如桶状,四周群山环抱,一大片草地既密又绿,地毯也似的,草地的中间,是一条水色清澈见底的小河,溯河而上,靠谷地的尽头,又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就在小河边,树林前,座落着一明两暗的三间茅屋。
姑娘抬手一指:“看,那就是我家。”
燕侠没想到,后藏还有这么一处令人俗念全消,仙境似的所在,正在心旷神怡,正自陶醉在眼前这片几能沁人心脾的“绿”之中,一声犬吠,一条牛犊似的大狗,从茅屋中奔出,箭也似的窜了出来。
燕快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名闻四海,威慑众犬的西藏“獒”犬。
这种西藏巨“獒”,力能搏杀虎豹,厉害得很。
他这里心头方震,那条巨獒便带着一阵劲风扑到面前,只听姑娘轻叱道:“大黑,朋友。”
那条巨獒立即收住扑势,低头摆尾到了姑娘面前,再看它,高都高到了姑娘腰际,论个头儿,简直是条牛犊,长毛大耳,两眼浑圆,长嘴利齿,四条腿粗细几如人臂。
只听姑娘又道:“告诉我爹去,有客人来了。”
巨獒通灵,似懂人语,转头又奔了回去。
姑娘道:“咱们也过去吧!”
巨獒疾奔在前,二人遥跟在后,巨獒还没有到达茅屋,茅屋里便走出了个人。
燕侠好眼力,一眼就看清了那人。
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瘦削老人,穿一身藏服,几绺胡子,颜色都灰花了。
巨獒扑到老人身上,两条前腿搭在老人肩上,连闻连舔的亲热了一下,然后低头摇尾;坐在了老人身侧。
看看来近,姑娘先奔了过去,百灵鸟似的先把这位远来自内地,闯进西藏,要上“喀喇布达官”救人的年轻人介绍给了老人。
一番话听得老人脸色倏变,一变目光立即紧盯住了燕侠,一直到燕侠到了近前,他那双老眼也不眨一下。
燕侠再细看老人,除了老人脸上布满了饱经风霜的岁月痕迹之外,再也看不出别的。
廿多年前,千里迢迢的只身从内地远来西藏,又在这后藏所在渡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还能不饱经风霜?
燕侠抱起了双拳:“老人家……”
只听老人道:“请屋里坐。”
老人话声低沉,听起来也不带一丝感情,话落,转身就行向茅屋。
姑娘含笑向燕侠:“进去吧。”
燕侠看了看她,迈了步。
三个人进了茅屋,巨獒也跟了进来。
老人一声:“外头守着去!”
它头一低,转身又出去了。
一明两暗,三间茅屋,外间明的这一间,摆设相当简单,但却是典型的内地摆设,而且窗明几净,点尘不染,两边两间屋,则垂着布帘,看不见里头,但想见得一定是两间卧房。
老人仍是简单而不带感情的一声:“坐!”把燕侠让坐下,旋即道:“年轻人,我女儿既然带我来了,我不能不拿你当客人招待,跟你说句话,但是我要说的这一句是,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
姑娘一怔,忙叫道:“爹……”
老人扳着脸道:“爹跟客人说话,不要插嘴。”
姑娘还待再说。
老人两眼微睁,话声微沉:“从小到大,爹是怎么教你的?”
姑娘头一低,不说话了。
燕侠好生不忍,道:“姑娘连番好意,没想到却给姑娘惹来责骂,我很不安。”
姑娘忙抬头:“不,我爹不是骂我,我爹从不骂我。”
老人道:“年轻人,我不是骂我的女儿,从小到大,我从没有骂过她,她生为我的女儿,命已经够苦了,我何忍再骂她?她是好意,我也不是歹意,乐愿意你,看你年轻轻命丧‘西藏’,尸骨连家都回不了。”
燕侠双眉微扬:“老人家‘喀喇布达宫’当真这么厉害?”
老人道:“我女儿告诉你了吧,我在‘喀喇布达宫’里做事?”
燕侠道;“是的,令媛说了。”
“那么你就该相信,我知道得最清楚,说的也都实话。”
燕侠道:“老人家,还听令媛说,帮我,也就是帮贤父女自己……”
老人脸色一变:“我女儿对你说了不少,她绝少跟外人说话,今天不但跟你这个外人说了话,而且还说了这么多,不能不说是异数……”
话锋微顿,他点了头:“我女儿既然说了,我就不能不承认,不错,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但是你不行、不够,所以我不能帮你。为什么帮你就是帮我们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唯一愿意告诉你的,就是你从哪儿来,带回哪儿去,越快越好。”
燕侠一身傲骨,但因为人家姑娘帮过他,也愿意再进一步的帮他,也因为人家父女俩都是好意,所以尽管老人话说的不客气,语气不带一点感情,他却没在意,不但没在意,反而对这父女俩有了好感,是以,老人话落,他微一笑道:“恕我要问一句,老人家怎么知道我不行、不够?”
老人道:“我看得出,而且想也知道,年轻人,我这双老眼间人不少,我看得出你很不凡,但是凭你要闯‘喀喇布达宫’救人,那更不够,而且你今年才多大年纪,武功再好,学的总是有限……”
燕侠笑道:“老人家不愧是位远隐此地的武林健者,说话仍然不脱武林健者的口气。”
老人一怔,忙道:“年轻人,我不是什么武林健者……”
燕侠笑道:“老人家不必再瞒,我也看出来了,巨獒体大力猛,老人家适才能禁得住它那一扑,脚下居然纹风不动,要是没几十年的内外双修,是绝对办不到的。”
老人脸色猛然一变:“廿多年了,我瞒过了自己的妻女,也瞒过了‘喀喇布达宫’所有的人,不想今天居然没能瞒过你……”
姑娘诧声叫道:“爹,您会武啊……”
老人老脸上闪过抽搐,道:“不提我会武还好,提起我会武,我就羞愧欲死……”
姑娘叫道:“爹……”
老人抬手拦住了姑娘:“现在不要再说什么了!”
姑娘住了口,但是一双目光,却充满了异样光采,紧紧盯在老人脸上。
燕侠道:“老人家,凭这,够么?”
“不够!”老人答得斩钉截铁。
“我难闯进西藏,深人到‘西藏’来。”
“还是不够,你还没有碰到过‘喀喇布达宫’里的真正好手!”
“朝廷指我为叛逆,钦命缉拿,但是到现在他们还没能奈何我,这够不够?”
老人日光一凝,充满了惊异:“朝廷指作为叛逆,钦命缉拿?为什么?”
“我想不必为什么,要是有理由,那该是因为我是汉人,我那个人家不听他的。”
老人道:“朝廷派哪个衙门的什么人缉拿你?”
燕侠道:“老人家到‘西藏’来廿多年了,不知道是否知道神力傅威侯跟大内的秘密卫队‘血滴子’?”
老人神情猛震,脸色大变:“神力傅威侯跟‘血滴子’缉拿你?”
“不错!”
老人道:“朝廷动了你的家没有?”
“没有。”
“为什么缉拿你,而不动你的家?”
“或许是因为远了点儿,再不就是没那个把握。”
“你的家远了点儿,远到什么地方?”
“南海。”
老人忽然站了起来,急道:“年轻人,你姓郭?”
燕侠也站了起来:“是的,老人家。”
老人脸色再变;震声道:“七年前,从‘天津’出海的‘无玷玉龙’郭,是你的……”
“他老人家是家父。”
“那么你是……”
“老人家六个义子,我居长。”
老人身躯一抖,砰然坐了下去:“年轻人……不,郭大少,你行,你够了……”
只听姑娘诧异叫道:“爹……”
老人抬手拦住了姑娘,道:“孩子,你不懂,你不知道,总之,他……这位郭大少是行了,够了。”
姑娘惊喜的轻叫一声,连忙转望燕侠。
只听老人又道:“孩子,郭大少不是等闲人,你能碰上他,把他带到咱们家来,是咱们的造化,快,快见个礼。”
姑娘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呢,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这个爹,既然连会武都没让他知道,又怎么会跟她谈及内地的武林事,当然她不知道什么“无玷玉龙”郭,更不会知道这位郭大少是何许人。
她那里还没来得及见礼,燕侠已经拦住了她,道:“老人家,千万训这样,我不敢当,真说起来,我还欠令媛的一份情……”
老人截口道:“郭大少,她叫桑娃,我姓桑,叫桑加海,以前在‘张家口’马市一带讨生活……”
燕侠道:“听桑姑娘说,老人家在‘喀喇布达宫’里做饭,我还以为老人家以前是那里的名厨呢?”
桑女海道:“我在‘张家口’一家酒楼待过一阵子,所以学了些的艺,做的不好,不过应付这些喇嘛们是足够了。”
他话说到这儿,忽然发现燕侠还站着,“哎哟!” 一声忙又道:“郭大少,请坐,快请坐!”
燕侠坐了下去。
姑娘桑娃这时候已经定过了神,忙道:“爹,你说这位郭大少行了、够了,那你是不是可以……”
桑如海点了点头:“可以,当然可以,想当年在内地的时候,‘无玷玉龙’是我最敬仰的人物,我都想跟随他出海,可惜他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没赶上。
当时我只怪自己命小福薄没造化,想不到廿多年后的今天,远在后藏碰见的他的后人,他的大少爷,而且还上我家来做了客。行了,也足慰平生了。郭大少,我可以带你进‘喀喇布达宫’了,请你先听完我的遭遇……”
燕侠道:“老人家请说,我洗耳恭听!”
桑如海神色微黯,还没有说话,满布皱纹的老脸上,先闪过一阵抽搐,想来,他心里是相当的悲痛!
只听他道:“我来西藏的第三年,就娶了本地女子,娶了她的第二年,就生了桑娃,本来本地女子是不许嫁给内地人的,可是就因为我在‘喀喇布达宫’给他们的工做饭,所以得到了特别的通融。他们破这个例,不是对我好,而是怕我单身一个人,会随时回内地去。到了桑娃三岁那一年,桑娃的娘被害死了,就是死在他们那个小皇帝的手里那一天小皇帝喝醉了酒,到我家来,我在‘喀喇布达宫’还没回来,他兽性发作。糟塌了桑娃的娘;事后还杀了她,我知道了,他们那个王也知道了,他们没当回事,只说了那个小皇帝几句也就算了。
我恨透了他们,我想报仇,甚至想趁做饭的时候下毒,把他们都毒死,可是那时候桑娃才三岁,她无辜,我不能不养她,不能不为她着想。
于是我就隐忍着机会,等桑娃长大,一等就是这么十几年了,天可怜,如今终于让我等着了机会……”
话说到这儿,他也终于忍不住流下了两行老泪。
桑娃低下了头,虽然没哭出声,可是可能很清楚的看见,她双眉耸动,颗颗晶莹的泪珠落在了脚前。
燕侠扬起了双眉,两眼之中闪射出懔人的威棱,道:“原来如此,他们那个小皇帝百死难赎。”
的确,新仇加旧恨,燕侠不杀他才怪。
只听桑如海道:“桑娃懂事以后,我就把她娘的死因告诉了她,这孩子也很难得,竟能一忍这么多年。她明白,我们父女除了忍着等机会以之外,别的没有一点办法,她愿意帮郭大少的忙,愿意把郭大少请到家里来跟我见面,都是为了这个仇恨……”
燕侠道:“老人家,我已经知道了,只问老人家什么时候可以带我进‘喀喇布达宫’?”
桑如海道:“郭大少要是急,我随时都可以带郭大少进去,不过郭大少得原谅,我必须有个条件,”
燕侠为之一怔。
桑娃也忙抬起了头。
桑如海道:“郭大少,我不得已!”
燕侠道:“老人家有什么条件?”
桑如海道:“郭大少救了你的朋友,杀了他们那个王跟小皇帝之后,把桑娃带走。”
燕侠又为之一怔!
桑娃忙叫道:“爹……”
桑如海道:“孩子,这是我多少年前就决定好了的。”
桑娃道:“那么你……”
桑如海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陪你娘。”
燕侠不由心头猛震,为之肃然起敬!
桑娃道:“那你为什么要我走,我也不走。”
桑女海道:“孩子,这是我做爹的一点私心,你是我的女儿,总有一半汉人血统,我不能让你留在这儿,嫁给这儿的人,让你的子女,在这儿一代一代的延续下去。还有就是,当年我所以忍着没给你娘报仇,就是为了你,为了怕你再遭他们的毒手,现在我当然还是要为你着想,不然我早在当年就豁出去了,不必等到如今。”
桑娃道:“可是你……”
桑如海道:“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我不要紧,按说,早在当年你娘被害以后,我就该死了,我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要是‘喀喇布达宫’毁于一旦,他们无力再报复,我就又赚了,将来咱们父女也就不愁没有团圆的日子。”
桑娃叫道:“爹……”
桑如海道:“不要再说了,孩子,要为你娘报仇,只有这么做,否则我宁可不报这个仇,你娘地下有知,她也不会怪我的。”
桑娃突然捂着脸哭了,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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