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恨我然後让我受良心谴责;如此一来便会无法遏止地思念你。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好奸诈,居然用这种方式强迫我记住你。好啊,你目的是达到了,我的确是忘不了你了。你满意了吧?
那人失笑出声,握住孔明捶他的手,用另一手抚轻轻著。
手会痛喔。
闻言,孔明一愣。
公瑾你……!
怎麽了?
你怎麽……?
我做了什麽吗?
你……。
孔明窝在他怀里越哭越大声。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啦!周公瑾是个大笨蛋!
我是大笨蛋,那你就是大傻瓜喔。那人啄了一下孔明的鼻头,宠溺地说。
我才不是傻瓜呢。
明明就是。
才不是。
就是。
孔明仍旧把头埋在他怀中。他轻轻地说,公瑾,你不会再离开了吧。他没有回答。
公瑾?见他没有回答,孔明有些焦急无助地看著他。只见那人的身影在他面前一点一滴溶解般消失,无力阻拦,连大声叫喊的时间也没有。
周围萦绕著那人低沉带有磁性的独特嗓音。他轻轻说著:
『让我在最後叫你一声……』
梦醒。
孔明察觉脸上乾涸的泪痕。阵阵灼烫,也是阵阵酸楚。他无法清楚叙述那复杂的感觉为何,只明白自己这些年来一直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也无法自拔。
他轻轻起身,不惊动身边的一事一物;好似其他皆与自己无关,更好似自己浑然不存在於世上。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濡湿的枕头上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让人依恋的梦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无视他人的情绪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饱含心痛的感伤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无可比拟的无奈遗憾中醒来。
曾几何时,已然习惯在昔日从未习惯过的习惯中醒来。
习惯到已然麻木,习惯得如同行尸走肉,习惯到如同一呼一吸般自然;在习惯的日子里,孔明学会佯装愉悦,更学会忽略心痛。
金乌升落、春去秋来,这已经不再是孔明想要重视在乎的;随著那个人的离开,什麽都一样、什麽都一样。
刚开始仍会哭泣,到了後来,连流泪的感觉都熟悉得不想再熟悉。眼泪彷佛凝结在眼眶里,层层叠叠,如同积郁在心底的哀伤,等待爆发的一天。
现在,他连表达悲痛的心力也没有,神情冷漠空洞让人误以为严肃俨然──他是个丞相,这是应该的。
烛火在屏风上颭曳,忽明忽灭恍如他即将消逝的生命。生命在命运齿轮中磨蚀腐朽,之後回归虚无。
孔明抚上背部,抚摸著镌刻上他两共同记忆的烙痕;莫名地,他感到阵阵刺痛,不知是伤痕还是……。
眼中璀璨的光芒早已消失殆尽,深邃沉敛的眸子中是不为外人道的苦楚;若历史能倒回让他抉择,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还会选同一条路,一条充满罪恶与荆棘的路──目中闪过一丝波动,微弱的波动。
公瑾,我想我──
「丞相,您好些了吗?」门口传来一阵关怀温和的男声──是姜维。他端著药汤朝孔明走来,脸上尽是担忧。孔明微笑摇了摇头。
「丞相,恕末将直言,您太不把自己的身子当身子了。」姜维边坐在床沿边责备著。孔明暗自苦笑。「您这样子咱们很伤脑筋的。」姜维舀起一匙,吹了凉凑至孔明唇边。孔明顿了顿。
──快喝吧,不然都凉了。──
「丞相?」姜维见孔明无神的模样,心里更加紧张。「丞相您怎麽了?」孔明脸上带著如一的微笑,摇头。
「丞相对别人太好,对自己太差。您对自己太残忍了,看著别人过得不好便於心不忍;看著自己过得不好却视若无睹?」孔明一愣。好像,太像,连那别扭的关心方式都相同。为什麽?为什麽世上会存在著两个如此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个体?为什麽?
或许,这是上苍在惩罚我,也或许,这只是上天的一场游戏。他不想猜测,也没勇气猜测。
良久,姜维喂完药後离去,帐内恢复一贯的冷清,抑或是,一种变相的空虚与失落。
伯约,回答我,为何你与他是如此的相似?为何相似得让我产生欲迎还拒的矛盾。
再怎麽像你也不是他,但就那麽一瞬也好,让我看看他、摸摸他;因为……我真的……好想他……。
我真的……好想他……想他……。
上苍啊,你为什麽要如此捉弄我?为什麽?为什麽……。
往日与那人相处的记忆如同潮水无可遏止地涌出。他的眼、他的眉、他的笑、他的嗔、他的威武、他的意气风发,以及他只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温柔、义无反顾与浓烈情意。
孔明从来没忘记也不敢忘记更不愿意忘记。他想保存那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点点滴滴,如同背上的伤般沦肌浃骨;他欲以这种方式证明他曾经如此热烈地在乎过、付出过;毕竟,除了他,谁也无法见证他俩共同度过的时光。
纵然人会消失、时光会流逝,这些回忆却不会湮没,永远不会。
寂寞的人总是记住生命中出现的某一个人,所以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也许,在我出世的当时,便注定了一世孤独寂寞。
你走了,哀伤留给我;你走了,罪恶留给我;你走了,记忆留给我;你走了,怀念留给我;你走了,感情留给我;你走了,哀叹留给我;你走了,无奈留给我;你走了,遗憾留给我。
你走了,留下好多给我,但我宁可以这些东西换回一个完整而真实的你,也不要孤独在夜里沉淀哀伤。
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告诉我,你是否看著我;告诉我,你在我身边;告诉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之时,你会对我伸出手。
在我离开人世之时,最期待的是你的温暖。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清风呼呼吹著,灌满一帐萧瑟。
孔明唇边漾开一抹美丽的笑容。
六出祁山。
且说魏兵在祁山攻打蜀寨,听之司马懿大败,失了渭南营寨,军心慌乱;急退时,四面蜀兵冲杀将来,魏兵大败,十伤八九,死者无数,馀众奔过渭北逃生。孔明在山上见魏延诱司马懿入谷,一霎时火光四起,心中甚喜,以为司马懿此番必死;不期天雨大降,火不能著,哨马报说司马懿父子俱逃去了。孔明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勉强。
孔明自引一军屯於五丈原,累令人挑战,魏兵只不出。孔明便赠巾帼并妇人缟素之服与司马懿,笑其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乃甘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何异。司马懿见状无可反驳但内心忿忿,既如何也胜不了他,只好咒他死。
之後,孔明果然死了,就死在这秋风飒飒的五丈原。
驻兵五丈原时,孔明不自觉开始产生幻觉。他不停见到昔日与那人生活的片段,与当年意气风发的赵云。那人的神情与赵云重叠在一起,是那麽相似而又不相同;那面容是何等憔悴而哀伤、无奈与遗憾,犹如破晓前的天空,不见一丝光线。
孔明只当是久别後的缅怀,但他明白根本不是那回事。幻象清晰得近乎真实,好几次他都差点叫出那人的名字,无意识走向那人的身边。
姜维的声音变得好遥远,遥远而不知尽头;希望是存在於那人存在的彼方。
──你都听见了吧。──
──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这件事与你有关,你有知道的权利。──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纵然习惯了寂寞,但寂寞还是难耐的吧。』
──周都督,请您住手。──
──不要过来。──
『梦,该醒了。』
──可别著凉了呢。──
──你休想!──
『什麽都……没有了……。』
──不要……恨……我……。──
──疼吗?──
──还好。──
『难道我事实上对他──』
──快喝吧,不然都凉了。──
──你的伤──
──还疼吗?──
『孔明,我对你──』
──希望……你能忘了这些事。──
──回答我,你就这麽讨厌我?就这麽不愿意接受我吗?──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追也……追不回的……。──
『如果……并非身处乱世;并非各为其主,或许……。』
『什麽也没留下,什麽也……。』
『好想……再见你一面……。』
『纵然如此,我还是……好想……再见你一面……。』
──你还恨我吗?──
视野忽然被一片鲜红覆盖。红色,红樱的颜色、热情的颜色、生命的颜色、激昂的颜色、血的颜色。
记得……那个人的披风也是红色的;美丽却是如鲜血一般亮丽的红色,象徵著生命的红色。
那个人的灵魂也是红色的,那麽地热情,那麽地义无反顾,那麽让我无法抵抗,也不想抵抗。
此时的孔明已倒卧病榻,再也无法起身。他稍稍叹了口气。罢了,真的罢了。
再怎麽回忆,也只是回忆吧。
姜维并众官伫立一旁,孔明气若游丝地交代死後的处理事宜。姜维抿了抿下唇。
孔明对他而言是严师,也是慈父。孔明平易近人却不失威严的态度让姜维肃然起敬,而温和有礼纤细敏感的神经更令他依赖。孔明将他毕生所学全传授给他,如此看重也使姜维凡事谨慎莫敢自惶。
而待他何厚的人却仍敌不过宿命安排将离他远去,且一去不返。
为何好人总是不长命?姜维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也许,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苍天作弄的游戏。
没有人能避免;没有人能抵抗;没有人能改变,没有人。
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生幸福。
对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遗憾。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哀叹。
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世错过。
对孔明而言,他厘不清与那人的相识究竟为遗憾还是哀叹,他只明白,在那一段历史之後,一切徒存缅怀。
时间与宿命交织而成的悲剧在他眼角凝成泪珠滚落,碎裂在地如同他无法愈合的心。
清风起。
如果我不是孔明,是否一切便会不同?
如果你不是公瑾,是否所有皆会改变?
如果这不是三国乱世,是否结局仍是变数?
如果……
有太多的如果,也有太多的遗憾。在孔明尚未了解背负伤痛追忆为何时,他已然让那人带著一切未解释阐明的情感离开,无法挽留,更来不及挽留。
也许,是他了解而否认了解、逼迫不了解吧。
姜维轻轻握住孔明的手,赫然发觉他苍老的程度超乎自己想像;粗糙乾涩的皮肤、冰冷瘦弱的身体在在显示他已然不是往昔叱吒风云的卧龙,而是一抹即将消逝的流星馀辉。生命是如此的无情无常,没有人能够阻止它发生,也没有人能阻止它结束。姜维紧握一下。
他的手好冷好冷,冷得像冰,冷得像严冬里纷纷飘落的雪花,轻轻一握即碎散消失,一点也不留下。他的生命也步入碎散消失的路口,之後徒留给後人无限的怅惘哀伤与怀念。
孔明抽出他的手,抚摸著姜维的脸,一股难舍的留恋浮上心头。姜维的脸如同那抹当年英姿焕发、年轻气盛的身影,总让他无比怀念,更无比喟叹。
这已经不是他毕露锋芒、扭转乾坤的时代,他总得离开;但见著与那人如此相像的姜维,又舍不得。
「以後,就再也不能这样摸著你的脸了……有点……感……伤……。」孔明微弱低沉的声音飘忽在帐内,如同烛光一明一灭。姜维垂下头,啜泣声悄然传出。
「不要……流……泪……。」孔明带著温柔却不掩无奈的微笑说:「这是……我的……命……,所以……不……要……难……过……。」姜维扑到孔明怀里,泪水宛若大雨倾盆泄下。
孔明慈爱地摸著他的头发,闭上双眼,「不……要……悲伤……。未来……在……你的……手里……。」他深知姜维未来将为刘禅不智而死去,但孔明不能告诉他,只好在最後说个谎言,也许是善意,也许不是,这也不再重要了。
姜维在孔明怀里哭了好一阵子,之後,孔明请他离开。姜维不从。孔明带著殷切的神情说: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离开的样子。
姜维一愣,明白後无奈地离去。
帐内恢复寂静与昏暗,朦朦胧胧也蒙蒙胧胧。
孔明无神望著帐顶,双眼失焦在那人存在的彼方。他又闭上了眼。
对於你,我一直无法忘记、不愿忘记、抵抗忘记;但还是有著什麽在我不留意时悄然离去,这是我最痛心的事。
我想忘记那剜却心头的痛苦,我却总是记得;常常想问:为什麽记得?又为什麽遗忘?
我为什麽不想遗忘?又为什麽想要忘记?
也许是你那杰出的表现捕捉了我的视线;也许是你义无反顾的付出让我无法离开──所以我不想遗忘。
也许是那我促使的死亡让我逃避;也许是那你离开後留下的一切回忆让我神伤──所以我想要遗忘。
罢了,真的罢了……。
孔明与那人的相遇、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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