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但恐有失不肯弄险。今必出军斜谷来取郿城。若取郿城必分兵两路,一军取箕谷。他已发檄文,令人守郿城,若兵来不可出战;令孙礼、辛毗截住箕谷道口,若兵来则出奇兵击之。
张郃问:「今将军当於何处进兵?」
「吾素之秦岭之西有一条路,地名街亭;傍有一城,名列柳城;此二处皆是汉中咽喉。诸葛亮欺郿城无备定从此进。吾与汝迳取街亭,望阳平关不远矣。亮若知吾段其街亭要路,绝其粮道,则陇西一境不能安守,必然连夜奔回汉中去也。彼若回动,吾提兵於小路击之,可获全胜;若不归时,吾却将诸处小路尽皆垄断,俱以兵守之。一月无粮,蜀兵皆饿死,亮必备吾擒矣。」
「都督神算也!」张何大悟,惊喜叹服。司马懿暗自若有所意地笑了。
司马懿警告张郃孔明不比孟达,不可轻进。当传与诸将循山西路远远哨探。如无伏兵,方可前进,若是怠忽,必中孔明之计。张郃受计引军而行。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忽报新城探细人来到,急唤入问之。细作告曰司马懿背道而行,孟达被乱军所杀。今司马懿撤兵到长安,见了魏主,同张郃引兵出关,来拒其师。
孔明大惊道孟达作事不密死固当然。今司马懿出关必取街亭,断吾咽喉之路。
孔明转向众人,「谁敢引兵去守街亭?」言未毕,参军马谡道愿往。
「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军皆休矣。汝虽深通谋略,此地奈无城郭,又无险阻,守之甚难。」
「某自幼熟读兵书,深知兵法。岂一街亭不能守耶?」孔明闻言皱眉。
「司马懿非等閒之辈;更有先锋张郃,乃魏之名将;恐汝不能敌之。」孔明并非言过其实,街亭在汉中地位举足轻重;一失则汉中洞门大开,安得不险。
马谡自信满满地说:「休道司马懿、张郃,便是曹睿亲来,有何惧哉!若有差失,乞斩全家。」这自信哪儿来的?连我也没这般自信。孔明眉头更皱了下。
「军中无戏言。」
「愿立军令状。」马谡定定望著孔明的脸说。孔明不了解马谡眼中那源源不绝的自信从何而来,隐隐有些不祥之感。
孔明挥扇招来笔墨。马谡写了军令状呈上。孔明分配二万五千精兵,与王平相助。孔明叮嘱下寨必当要道之处,使贼兵急切不能偷过。安营既必,便画四至八道地理形状图本给他。凡事商议停当而行,不可轻易。如所守无危,则是取长安第一功。二人拜辞引兵而去。孔明寻思又恐有失,再唤高翔望街亭东北列柳城屯兵扎营。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高翔引兵而去。孔明又思高翔非张郃对手,必得一员大将屯兵於街亭之右方可防之。遂唤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後扎营。
魏延居大将之心不服。孔明道前锋破敌乃偏稗之事。今令他接应街亭当阳平关冲要道路,总守汉中咽喉,此乃大任,何为安閒?要他勿以等閒视之,失他大事。更嘱咐他切宜小心在意。魏延闻言大喜,引兵而去。孔明心中稍安,乃唤赵云、邓芝各引一军出箕谷以为疑兵。若逢魏兵或战或不战已惊其心。他自统大军犹斜谷迳取郿城。若得郿城,则长安可破。二人受命而去。孔明令姜维为先锋,兵出斜谷。
孔明坐在小车上,姜维骑马守在一旁。他发现自他归顺孔明以来,孔明日间休眠的时间变得越加平凡。姜维曾经问过赵云孔明是否身体不好,赵云只是淡淡地回答孔明只是年纪大了,再加上政务劳烦才会这样。姜维自赵云云淡风清的语气中察觉一丝丝遗憾无奈与关切。自此,姜维总在夜阑人静之时端著补品来到孔明营帐,更监视他就寝。孔明每每苦笑以对。
但他不晓得自姜维走後,孔明又醒来继续处理军务,虽然大部分时间是在缅怀追忆些什麽。
追忆些他已然无法挽回的过去;追忆些他渴望却无法得到的感情;追忆些他一手促成的遗憾;追忆些他无法违逆的天命。
孔明常常跟他说:『你跟某个人好像,真的好像。』然後以极度迷惘追念的眼神看著他,叹口气。姜维不敢问那个人是谁,但他明白那人定是长年以来孔明念念不忘、烙肤刻骨的人。
常常看见孔明站在营帐外望著湛蓝宽阔的天空,此时他都会说:『伯约你看,天空好蓝,是不是因为有亡灵在上面的关系?』姜维不知道孔明语中的无奈和苦涩为何,却自觉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
风常常在这种时候吹过,吹乱孔明宽大的衣袂;吹乱孔明夹杂数缕银丝的长发。而此时,姜维心里都会有个感想:他又瘦了。
孔明的身躯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瘦得让人感受到他肩上沉重无比的压力;瘦得让人心生怜惜却无可奈何。
大军徐徐前进,小车轮子滚动的声音就像是生命齿轮滚动的声音,生硬缺乏任何圆润,宛如即将停止。孔明彷佛听见他生命磨损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他无力阻拦,只能无奈喟叹。
天空真的好蓝。
却说马谡、王平二人兵到街亭,看了地势。马谡嘲笑孔明多心,故不听王平劝言。王平莫可奈何,只好妥协与马谡分兵,以免全军覆没。马谡冷哼後自屯兵山上,王平则是引兵离山十里下寨,画成图本,星夜差人去禀孔明,具说马谡自於山上下寨。
司马懿在军中先令次子司马昭去探前路;若街亭有兵把守,即当按兵不行。司马昭奉令探了一遍,回报司马懿有兵把守。司马懿叹道孔明真乃神人,他自叹不如。司马昭笑了笑告诉他当道并无寨栅,军皆屯於山上。见此布兵,街亭易取。司马懿闻言大喜。
司马懿马谡在山上分调已定後回寨,使人打听是何将把守街亭。回报为马良之弟马谡。司马懿放肆嘲笑孔明用人如此之愚,定会误事。又问左右有别军否。探马报离山十里有王平安营。司马懿命张郃引一军当住王平去路。又命申耽、申仪引两路围山,先断了汲水通路;待蜀兵自乱,然後乘势击之。当夜调度已定。
却说孔明自令马谡等人守街亭後犹豫不定,忽报王平使人送图本至。孔明唤入,左右呈上图本。孔明视後拍案大惊;後又忽报说街亭、列柳城尽皆失了。孔明跌足长叹不已。
孔明急唤关兴、张苞各引三千精兵投武功山小路而行。如遇魏兵,不可大击,只鼓噪呐喊,以为疑兵惊之。彼当自走,亦不可追。待军退尽,便投阳平关去。又令张翼先引军去修理剑阁,以备归路。再密传号令,教大军暗暗收拾行装以备起程。令马岱、姜维断後,先伏於山谷中,待诸军退尽,方始收兵。更令心腹人分路报与天水、南安、安定三郡官吏军民皆入汉中。又差心腹人到冀县般取姜维老母,送入汉中。
孔明分拨已定,先引五千军去西城县搬运粮草。忽然十馀次飞马报到,说司马懿引大军十五万,望西城蜂拥而来。时孔明身边并无大将,止有一班文官;所引五千军以分一半先运粮草去了,只剩二千五百军在城中,众官听得这个消息,尽皆失色。
孔明登城望之,果然尘土冲天,魏兵分两路望西城县杀来。孔明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他不停在正厅内来回踱步,霎时灵光一闪,唇边浮出一朵微笑。
孔明传令众将,旌旗皆尽藏匿;诸军各守城铺,如有妄行出入及高声言语者,立斩;大开四门,每一门上用二十军士,扮作百姓,洒扫街道,如魏兵到时不可擅动,他自有计。孔明乃披鹤氅、带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於城上敌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
却说司马懿前军哨到城下,见了如此模样,皆不敢进,急报与司马懿。司马懿笑而不信,遂止住三军,自飞马远远望之,果见孔明坐於城楼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左有一童子,手捧宝剑;右有一童子,手执麈尾。城门内外有二十馀百姓,低头洒扫,傍若无人。
琴声如同流水般荡荡悠悠地散布各处;其中饱含操琴人之无人可比的閒情逸致。孔明的琴声像是在低语,也像是在倾诉,低低的声音彷佛溪河夜里轻声流漾,泠泠水声清澈好似能流入人心里,却又夹带著强烈的迷茫。
蓦然,一阵刚劲铿锵的旋律扫尽一切寡欲;苍凉广阔似天地的琴音散发一股凛冽死寂,宛如大军步步逼近,欲将某人吞噬殆尽。司马懿咽了咽唾沫。
孔明明亮的眼神扫向司马懿,司马懿顿感背脊一阵凉意,遂到中军教後军作前军,前军作後军,望北山路而退。於是两路兵皆尽退去。孔明见魏兵远去,抚掌而笑。众官无不骇然,孔明乃将心事相告。众官叹服而退。
孔明手指滑过琴弦,铮然声响震入耳中。红花落琴朵朵。他微微笑了。
如今,我只能以这种方式认为你从未离开。
孔明昂首,天空依旧是湛蓝如平日。几朵云悠悠飘过,几只雁鸟悠悠飞过。
苍穹是如此荡荡悠悠,连心也变得荡荡悠悠的,什麽也不想装。
孔明发觉自己越来越常看著天空,当忆起什麽时又在瞬间忘却,脑中一片空白。
我想,我会一直看著天空,猜测你是否也在看著我。
直到……我也到天空中的那一天为止。
却说孔明回到汉中,计点军士,只少赵云、邓芝,心中甚忧;乃令关兴、张苞各引一军接应。二人正欲起身,忽报赵云、邓芝到来,并不曾折一人一骑;辎重等物,亦无遗失。孔明大喜,亲引诸将出迎。赵云慌下马接著。不料孔明一个踉跄倒在赵云怀里。赵云不经意揽住孔明的腰,瘦细骨感让他一阵心疼。他将孔明搀扶起,投以关怀的神情。孔明抬头看著赵云,赫然发现他已是一白发苍苍的老人;脸上满布的皱纹在在提醒他时间是何等地残酷。莫名地,孔明预感赵云即将离他远去,而且一去不返。
孔明从未设想过哪一天赵云离他而去时他会怎麽办,或许该说他不敢设想;赵云是他既那个人之後的心灵支柱。赵云什麽也不会问,只会静静听他说,并展开温暖宽大的怀抱包容他,无论自己心里是否有他。
赵云永远那麽宽容、那麽无私,到了孔明感到亏欠的境地。他总是对自己露出最温柔如春阳的微笑,对於自己心里的伤痕,他也觉得难过。赵云为了他伤害自己,总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他注定一生一世要对赵云亏欠,而且是永远也偿还不了的情债。
告诉我子龙,你不会走,你不会的,对不对?对不对?
赵云接受到孔明希望热切的目光,深埋心底的感情缓缓升起,但一切早已来不及。太迟了,太迟了。
他投以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不回应孔明的问题。
众人回到帐中,忽传马谡、王平、魏延、高翔至。孔明先唤入王平入帐责之。王平道他已再三相劝,但马谡大怒不从。孔明喝退,又唤马谡入帐。马谡自缚跪於帐前。
孔明变色道:「汝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吾累次叮咛告戒,街亭是吾根本,汝以全家之命领此重任。汝若早听王平之言,岂有此祸?今败军折将,失地陷城,皆汝之过也!若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汝今犯法,休得怨言。汝死之後,汝之家小,吾按月给与禄米,汝不必挂心。」叱左右推出斩之。
马谡泣道:「丞相视某如子;某以丞相为父。某之死罪,实以难逃;愿丞相思舜帝殛鲧用禹之义(相传鲧治水失败,舜帝把鲧杀了,然後用鲧的儿子禹去治水),某虽死亦无恨於九泉!」言讫大哭。
「……吾与汝义同兄弟,汝之子及吾之子也,不必多嘱。」须臾,左右推出马谡於辕门之外,武士後献马谡首级於阶下。孔明大哭不已。虽孔明解释此为追思先帝之意,或许只不过是推诿之词;孔明生性重情重义,为了情义大恸也合情合理。
孔明自案上起身,一个踉跄,眼一黑望後倒下。意识消失前一瞬,他只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派殷红洒遍。
我越来越接近你了吧。
孔明身在一片白茫雾气中,漫无目的地走著。周围略寒的水气丝丝渗入他的肌肤,使他不由得轻颤。这里是……?
不久,前方出现一个人影,模模糊糊孔明远远看不清楚。他稍稍向前走了几步,待看清那人是谁後,他再也动不了。
是你?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是你呢?
眼前是刻刻思念、日日思念、月月思念、年年思念的那个人啊!怎麽会呢?孔明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但那面貌、身段是他熟悉致无法再熟悉的,最俊朗的他啊!孔明当下热泪盈眶。
对不起,公瑾,我为了汉室江山害死了你……。
公瑾,你为什麽不恨我?为什麽还写那五个字给我?
为什麽?为什麽你明知道会被我害死还──
那人向孔明伸出一只手,脸上带著他最熟悉、最眷恋的微笑,像是在邀请。孔明颤抖著将手伸过去,那人猛地握住。刹那间,行将就木的苍老丞相不复存在,起而代之的是昔日清丽脱俗的蜀汉军师。孔明惊愕望著那人。那人依然微笑著。
公瑾……。
孔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犹如一个孩子;边哭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泪水,笑容温柔更甚春阳。孔明哭喊一声扑在他怀里。
为什麽你不恨我?为什麽……。
我宁可你恨我也不要受如此良心谴责。你为什麽不恨我?孔明边哭边说边捶打那人的胸膛。那人只是柔柔笑著,任凭孔明打他。
你一定是故意的,故意不恨我然後让我受良心谴责;如此一来便会无法遏止地思念你。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好奸诈,居然用这种方式强迫我记住你。好啊,你目的是达到了,我的确是忘不了你了。你满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