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夜,一抹人影悄然闪入孔明的营帐。孔明解衣欲睡,瞥见烛光摇晃一下。他微笑著转过身,轻声道:「夜袭可不是君子该有的行为呢,子龙。」赵云一语不发望著眼前已然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依旧不及以往般长;白皙脸庞也黯淡泛黄,甚至有些许皱纹;蓄了胡子使他更添男子气概;只有那一双深邃如寒泉的眸子依然没变,仍旧是如此幽深莫测,不明底蕴。
「怎麽了?明儿还有仗要打,当心累坏了身子。」这句话是对自己说吧。赵云心里反驳著。当上丞相的孔明事务比他是军师时多上数倍甚至数十倍。孔明秉烛夜事的孤独身影赵云都知道,却只能躲在一旁偷偷注视,什麽也做不到。他能为孔明做的事只有打胜仗,所以他希望孔明能够多多善用他,让自己为他付出所有。
已经要无事可做了。
在四擒四纵後孔明已经有些疲累。一日,孔明见无事可做,故步出营帐向一树林走去。南方湿热的空气让孔明感到阵阵不适,尤其他将自己包裹得何等严实,其闷热不难想像。他摇了摇羽扇,轻轻舒口气。
南方的天空蓝得过分,丰沛水气在高空凝结而成的云飘飘悠悠地划过天际,不知何往。走进树林,茂密苍翠的树叶将苍穹几乎完全阻隔,阳光斑斓而略显破碎,像是洒了一地的水晶。
清风骤起,乱了他的发、他的衣;落叶大片大片飘下,凋落颓败如同他逐渐老去的生命,莫可违逆。他苦笑叹了口气,长长地、长长地。
能够这般叹气的日子还有多少呢?他自己不能回答,也不想回答,更害怕回答。
一句真诚让他感动出山相助;一句遗言让他甘心至死付出。他不明白,下一瞬还有什麽会让他甘愿死心塌地贡献仅有。他不明白,也没勇气去想像。
想尽各种方法让自己忙碌不堪;最近越来越多人对他说:『丞相您瘦了好多啊。』要他保重身体,他总是微笑以对,毕竟他们不明白,自己是存心让身体忙碌、消瘦、虚弱下去的。
当脑中充斥著繁杂琐事时,便会没时间也没心力去顾及停驻心中的哀伤与萦回梦中的思念;至少,他是这麽想的。
但,想要遗忘、学会遗忘,却无法遗忘。那个名字所造成的连锁效应让孔明心悸、逃避但不能够掩饰。
下定决心要忘的啊……。
在断发的当时就决定的不是吗?为何自己如此不守信用?为何自己无法控制自己?为何在这激情应当全然退去的时候,我还如此悬念著他?
越是想遗忘便越是想起,因此,孔明让自己更加忙碌,几近已到自我凌虐的境地。
总是在夜阑人静时发了疯似地砸坏目之所及的所有物品;总是在无人知晓时狠狠剐破自己的手臂;总是在他人背後恣肆大声吼叫,彷佛只有藉由这些才能让他感到平静。
在那之後,也总是一个人独自流泪,孤寂而抑郁。
对於很久之前赵云对他的所作所为他没有任何不悦,正确说法应是他不想不悦。那个能够让他完全付出情绪的人早已消逝在风中,他为何还要浪费呢?没必要的。
有时孔明认为自己根本形同行尸走肉,甚至想一死了之;但他不能,他晓得答应那真诚及遗言应当付出的代价。他不能失信於刘备,更不能失信於爱戴他的百姓。
但,难道说,为了这些,连自己自私性的快乐也要被夺走?他茫然了。
好累,真的好累……。
梦境中常出现有个拯救他跳脱此种情境的英雄,但那终究只是梦,如何也不可能成真。他连『谁能来帮他』的话也不敢说,唯恐一说出口,那虚幻至极的美梦在残酷现实下会无法幸存地完全碎裂、湮没,一丝不剩,让他连缅怀的机会也没有。
孔明昂首望了望根本看不见的天空,眼角有些酸涩。是阳光太刺眼了吧。他眨了眨眼睛,垂首不知沉吟些什麽。
他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究竟何时,才能让他……。
『孔明,我对你──』这是一句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完结的话。
『让我在最後叫你一声……』这是一句孔明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话。
风再起。
七擒七纵後孟获终於归顺,孔明凯旋班师回朝,孟获率引大小洞主酋长及诸部落罗拜相送,时值九月秋天。
孔明自引大军回成都。刘禅排銮驾出郭三十里迎接。孔明慌下车服道而拜。刘禅扶起孔明,并车而回,设太平筵会重赏三军。自此远邦进贡来朝者二百馀处。孔明奏准刘禅,将殁於王事者之家一一优恤。人心权悦,朝野清平。
秋季总是萧瑟索然。孔明饮下一杯茶,视线失焦在不知名的彼方,那个理智上逃离,潜意识思念的那个人存在的彼方。
或许,承认比较好吧。承认自己思念;承认自己放不下;承认自己舍不得。他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苦涩。
远处枯黄随风而落,枝头零落的树叶让孔明备感孤寂,却说不出孤寂。莫名地,孔明觉得自己比那落叶还不如。
落叶飘下回归大地,当春风一过新绿会再上枝头;但自己却连那再度绽放的勇气也没有。他喟叹。
「爹爹,您怎麽了?」一童声将孔明自思绪中拉回。回首便见一双瞳灵动,天真无邪的男孩朝他跑来。男孩揪著他的下襬说:「爹爹您好久没回家了,怎麽一回家就叹气呢?」
孔明微微一笑後将他抱起,「瞻儿还太小,等你长大就懂了。」至此可大胆揣测那人便是诸葛瞻。
「爹爹每次都这麽说。」诸葛瞻嘟了嘟嘴,兀自跳出孔明的怀抱後东摇西摆地跑走了。孔明笑了笑。
说的也是,是该轻松些,毕竟日子还长著呢。
再怎麽哭泣失意情况也不会改变;我想,为了将来,我是不会再流泪了。
你能原谅我吗?
一阵风拂过,犹似当时鲜红披风拂过身旁。孔明淡淡笑了。
谢谢你……。
日後,孔明计夺南安、安定二郡,替出魏延军马去取天水。天水郡太守马遵心危,乃聚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等商议。正说间受困於南安的夏侯楙(马遵驸马)差心腹将裴绪到。绪入府取公文与马遵,说都督求安定、天水两郡之兵星夜接应。言讫,匆匆而去。
次日又有报马到,称说安定兵已先去了,教太守火速前去会合。马遵正欲起兵,忽一人自外而入阻止马遵,冷静分析现今情势後说此为孔明之谋,更道他有一计可擒孔明解南安之危。
孔明当然不知其事,摇摇羽扇,已为天水势在必得。众将正为孔明神机妙算而得意,孔明却无一丝喜悦之色。赵云见状眉头一拧。
「丞相为何面作难色?」赵云轻轻问著。孔明投以微笑不答。
赵云静静望著孔明,心里激昂著莫名的情绪。自己已年登七十,再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或许当初那情感有些变质,不再带著那般如烈火的激情,但那核心情意还是不变的,他依然在乎著孔明,希望他能够得到幸福。
但孔明眉头的哀愁却随著年岁增长而加深,宛若他脸上的道道刻痕磨灭不去。
他一直以来都好想问:为何上苍要如此戏弄他?这问题无解,也总是无解。他叹口气。
昂首看看蔚蓝得犹如一场梦的天空,宽阔得好像连哀伤都扩大了。
景物依旧但人事全非,人事全非啊……。他摇摇头。
孔明看著赵云,心里扬起莫名的情绪。他垂下头。
我对他,就是注定一世亏欠吧。
那我对你,又是如何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只有清风微微拂动,心在那儿轻轻盪著秋千。
没想到,继你之後,苍天又与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下马投降於孔明车前的人,便是让他明白此人在,天水莫得的姜维。孔明下车而迎,望著姜维低垂的头,执他的手说:「吾自出茅庐以来,遍求贤者,欲传授平生所学,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约,吾愿足矣。」姜维惊愕昂首,面露大喜之色。孔明愕然。
姜维是年二十有九,与孔明初出隆中时差不多年岁。斜飞入鬓的一双剑眉英气勃勃,明亮星眸内饱含非常人可比的睿智与自信;骨架高大精硕,匀称且端正,浑身散发一股英雄豪气。
姜维的身影在孔明眼中逐渐模糊,蒙胧中似见一抹同样高大伟岸、同样英姿焕发的身影。那人身著战甲,肩披鲜红色披风,长发束於顶心,刚毅双目中流露出智谋双全与放浪狂野;形状美好的唇边总挂个一种胸有成竹、怀抱千里的微笑……。
太像、实在是太像!孔明含泪摇摇首,向後踉跄了几步。赵云扶住他,投以面露不解的姜维若有所思的神情。
为什麽……为什麽上天要与我开这种玩笑?
清风在他耳畔扬起嘲讽的呼声。
好不容易能坦然面对自己思念的心情;好不容易能够尽量不让那种心情影响到自己行事;好不容易能不要在无人夜里非理性地发泄;好不容易能不要在一个人的时候独自疗伤……。
为什麽!为什麽要让他出现在我面前?为什麽……。
以为能就此恢复平静,没想到……。
「丞相有何挂碍?维可协助解忧。」姜维见孔明神色微变,心生忧疑。他柔柔地说。
孔明拭去眼角泪水,微笑摇头。心里掀起许久未有的波涛。
孔明同姜维回寨,升帐商议取天水、上邽之计。姜维提议让梁绪、尹赏自乱,则二郡可图。孔明从之。
之後果真让孔明取得三城,以降威声大震,远近州郡望风归顺。孔明整顿军马,尽提汉中之兵,是为一出祁山。
却说曹真、郭淮败兵孔明,只得收拾残兵归寨商议。郭淮道可联合西羌之人共敌蜀兵。蜀兵军势顿时由强转弱,吃下一败;但幸赖天候神助,让孔明妙计得以施行,扳回颓势。
姜维得此消息露出笑容,孔明望著那个笑容出神,一丝哀伤闪过他深邃沉敛的眼眸。
──先生真是天人,当男人太可惜了。──
纵然只有一瞬,我仍想恋恋挽留、挽留恋恋。
──诸葛先生也颇有雅兴啊。──
纵然只有一笑,我仍想深深刻骨、刻骨深深。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
惘然、惘然……。
──你休想!──
──孔明……,对不……起……。──
──求……你……不……要……恨我……好……吗……?──
──那你也是来这儿吹冷风啊,我冷水可还没碰著你就来了呢。──
──疼吗?──
──没好好处理,发炎了吧。呆子。──
『我会担心你知不知道?』
──还疼吗?──
──你还好吗?──
──你当真那麽讨厌我?──
──回答我,你就这麽讨厌我?就这麽不愿意接受我吗?──
──为什麽、为什麽……。──
『孔明,我对你──』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
──如果……被一个不该在乎你的人在乎上了,会怎麽样?──
──那……要是你自己也在乎那个人呢?你会怎麽做?──
『既是天数,便不可违逆。』
『命哪、命哪……。』
一抹削瘦苍梁的身影映照在纸屏上,摇摇晃晃、颤颤抖抖。
一丝奢求渴望的希冀飘散在夜风中,隐隐没没、散散落落。
已经好久没作这般的梦,为何在他即将成为行尸走肉的同时再度想起。他不知道。
下定决心的,早已下定决心的。
也许,在不断告诉自己遗忘的当下,就埋下不愿遗忘的根。
一个人总是得遗忘一些东西,如此才能装得下另外的其他东西;但要是再无其他可供记忆,是否可以不要遗忘?
当一个人来到自己身边时,就有一个人势必要离开;但要是再无其他人会来,是否可以让他不要离开?
他不知道,也总是不知道。
胡思乱想成了失去那个人之後的日常作息;感觉上,好似只有这麽做才能证明自己是存在的,抑或是只有这麽做,才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繁出奇策的战争机器。
想尽办法不要思念,也想尽办法尽情思念。他已经不知道什麽才是他要的了。平定中原?复兴汉室?辅佐後主?一统天下?好像都不是;也许,在那个人消失的当时,自己的心也随著,消失了。
消失在何处,他自己不明白,希望是消失在有著那个人存在的彼方。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岁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那人拖著长衣长袂,自营帐内不明的一角搬出一把琴。琴面乾净光亮足见主人爱惜之甚。他将琴置於案上,乾涩皮皱的手指在弦上来回钩画,犹若情愫萦绕心头,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双手停当,铮铮然琴声飘扬各处。他十多年来深藏心中的深情、哀伤、欣慰、遗憾、温柔与无奈全化作一泓清澈琴音,回盪在伫立火把的营帐边、晚风吹拂的江畔、杜鹃哀啼的山林间、独耸入天的枝头上及天下有情人的心湖中。
苍凉豪迈的琴声震入人心最深处,一次又一次,产生出令人为之动容的共鸣。
清风又起。
琴音突然一乱,那人的身子猛然一震,之後不停颤抖著。乾涩咳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在风里盘旋,灯火摇曳忽明忽暗。他的脸庞瞬间苍老了许多。
一声闷响,隐见数朵红花绽放在素琴上。他喘著气,微笑了下。
那是抹美丽的笑容,美丽得毅然决然。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东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终究是场梦,是场虚幻至极的美梦。
<第九回>
越过天命的那头 我看见你的微笑
依旧是温柔让我无比依恋
等我吧 等我
在那风声萧瑟的五丈原之後
火光顿灭之时
司马懿引二十万军出关下寨,吩咐先锋张郃孔明平生谨慎未敢造次。若他用兵,先从子午谷迳取长安,早得多时。他非无谋但恐有失不肯弄险。今必出军斜谷来取郿城。若取郿城必分兵两路,一军取箕谷。他已发檄文,令人守郿城,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