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侠本在厅左书房之内,李琦因见墙上挂一苏东坡真迹,纸墨如新,书法精妙,确是过海以后,晚年精品,早就心爱。任龙一出,便即往观,一心辨认纸墨,领会书法,外面说话也未听见。那墨迹正悬门侧,越看越好,不禁出神,方说了一句:“真个妙极。”门帘启处,任龙同了少女走进,男女二人恰好对面。李琦骤出不意,只觉眼前倏地一亮,忙往后退。任龙已为双方引见。才知少女名叫金灵筠,年已廿六,看去只似未满二十光景。穿着一身寻常装束,服饰淡雅。生得貌比花娇,人同玉润,宛如朝霞和雪,自然美艳,容光照人。李琦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向不萦情女色,不知怎的,一见灵筠,自生情慷。觉着奔走江湖,足迹几遍天下,似此天人、尚是初见。分明是冰肌玉骨,珠貌花容,月殿仙娃,来自天上,人世之间哪有这等绝色,不禁看得呆了。
金国士见李琦看人看出了神,虽在随口问答,目光老不离开灵筠身上。知他老成,向来不着女人,众弟兄姊妹为他婚事,不知费了多少唇舌,也遇见过不少佳丽,始终固执不允。对于九侠张婉那等美貌,也只视若小妹。似此第一次见人,便这等关情,从所未有。先还以为他另想什事出神,未必是对来人而发。后来看出有异,大是奇怪。惟恐对方误会。又见灵筠始终冷冷的。反因李琦看她,微带不悦之容。暗忖:“七弟少年英雄,名满江湖,又未取妻,并是九侠之首。以前所到之处,除那自惭形秽的而外,稍具几分姿色的妇女,就不一定有婚姻之想,十九对他另眼相看。便自己也是如此,同是一盟弟兄姊妹,却对他独厚,也说不出是什么原故。像对方这等神情,尚是初次。惟恐初来引人误会,正想暗中点醒。张婉笑问:“七哥,你看这位金姊姊,可像前在长安所遇的那位辛丽人么?”李琦闻言,忽然警觉,不由脸上一红,自知不应如此,又听出张婉借着谐声取笑,越发不是意思。忙即乘机接口答道:“我乍见金侠女,几疑熟人。现方看出,尚有不同之处。”说罢起立,仍装看字,走向一旁,心中却是乱极,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因恐对方疑心,不便再看。正想:“平生自爱,女色素所厌憎,怎见此女,不能忘怀?”忽听门外少女娇呼:“三哥,九侠都来了么?”任龙刚答:“哪有这么快?”
任兰珠已走了进来。
四侠见兰珠也是身材婀娜,丰神如仙,又穿着一身极华贵的前朝装束,越显得其人如玉,光艳照人。金、张二侠均觉来人与金灵筠如秋菊春兰,一时瑜亮,同是美艳如仙。
休说男子,身是女人,也由不得要多看她二人几眼,以为李琦定和方才一样。哪知双方叙礼,归座之后,李琦便复常态,落落大方,更不再作刘桢平视。反是兰珠对于李琦格外殷勤,问长问短,谈笑风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慨。
灵筠先对李琦本有愠意,及见兰珠到后,不再似前对人呆看,久闻李琦少年英雄,人甚方正,许是方才另有心事,并非故意。金国士又凑了过来,说李琦为人如何好法,至今独身未娶,无论亲友部属,全都对他敬爱,亲同骨肉,名满天下,对人最是谦和忠实。但他对外虽是智勇双全,机智绝伦,对自己人却是胸无城府,不喜作伪,形迹往往脱略,心实无他,久处自知。灵筠知道方才厌恶,被她看破。心想:“对方委实侠义名高,多半误会。身在客边,如何对主人的贵客冷淡起来?”一面随口敷衍,一面也随同说笑起来。李琦何等聪明,早看出对方先有不悦之容,再想到初来作客,应加检点。这一留心,自更看不出破绽。灵筠越发认定先是误会,不再生疑。
谈了一阵,下人入报,请侠已骑鹏飞降,众人忙同迎出。行时,金国士朝李琦暗使眼色,又朝灵筠把嘴一努。李琦故作不知,同到外面一看,大侠段泉、三侠崔南州、四侠黄建、六侠万方雄、八侠成全,已同飞降。最奇的是所有部属牲畜、行囊用具,也同运到,两起相差只一盏茶的工夫。李琦等四侠大为惊奇,一问万方雄,才知途遇雪衣老人,用仙法运送来此,连先前打算中途弃掉的牲畜,也全搬运了来。王藩喜道:“我们此行备历艰危,只说前途茫茫,到哪里算哪里。就说乌牛卿朱家可以投奔,但他那里开辟不久,我们带有这么多人马,未必容纳得下。敌人追踪又紧,人家好好岁月,也防连累。本就为难,实逼处此,途中又遇狂风大雪之险,眼见进退两难。不料仙侠垂怜,援助出险,又得到这等天堂乐土安居,直如平地登仙一样了。”李琦接口问:“耿、钟二侠,怎未回来?乌鹏飞走了么?”八侠成全答说:“耿和路遇雪衣老人,匆匆说了几句,便先飞走。钟灵将人用乌鹏送到以后,说奉师命有事,改日来访,随即飞走,回山去了。”兰珠笑道:“这位钟兄看去年幼,实在比我还长一岁,人最热肠忠实。他爱饮酒,老想来玩,正学飞剑,无暇分身。他师父对我甚好,有求必应。早知如此,方才向老人求说,就留住了。”
李琦最喜结交剑侠异人,本想到后,再和耿。钟二侠求教,并为引进。又知雪衣老人所居鹰巢顶,远在北天山绝顶,地势高寒,四外均是冰河雪壁,人不能上。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闻言好生失望。随向任龙问明扎营之处,照主人所说,将部下。牲畜暂行领往后山空地之上,支起帐幕暂住。等日后建好房舍,再行移居。等明日由堡主分配耕地,和堡中人一样,按着各人技能心喜,各执其事。对于为首九侠,主人自听雪衣老人一说,早在堡中安排下一所大房舍,以备同住。李琦想等随来诸人走尽,再行入内。
兰珠说:“来客已由三哥派有专人,分别款待。这么多东西,要到何时才能运完?我知诸兄一路风尘,必多劳苦,已命备筵接风。想已备好,请到里面同饮几杯吧。”李琦本还想将众安排停当,亲往看过,再行入席,因见主人词意殷勤,不便违拂。再看金灵筠同了金国士二女侠,已然转身走进。方一寻思,段泉笑道:“主人盛意,七弟和各位弟妹可先人座,我等他们扎好帐篷就来。”兰珠还想连段泉一齐劝进,张婉在旁笑道:
“姊姊不必客气,这帮同人全是忠烈之士,万里相随,亲同骨肉,平日患难相共。大哥、七哥又最爱护他们,每到一处,总是亲身安置,再顾自己。如非姊姊盛意,这里又是桃源乐土,凡百齐全,七哥也不肯舍之而去。我们先去人席,就由大哥后来吧。”兰珠人最天真豪爽,本和李琦一见投缘,主要以他为重,见只段泉一人在外,便不再相强。
到了里面,盛筵果已备好,原是两桌。兰珠说:“九侠兄弟是异性骨肉,不要分开,同坐一席,也热闹些。”于是并成一个大圆桌,宾主共十二人。一到席前,国士、灵筠也由别屋走来。兰珠先让李琦首座,李琦不肯,说:“灵筠远客新来,愚弟兄以后便是老堡主的臣民,应由金侠女上座才是。”兰珠还在力劝,任龙在旁见兰珠今日分外高兴,九侠均是远客,只让李琦一人,于理不合,笑道:“四妹,九侠同盟弟兄,虽是李兄统率全军,平日相处必有秩序,李兄如何肯居上座呢?”兰珠猛想起都是远客,不应单让李琦,不禁脸上一红。方要开口,金国士已先笑道:“我们弟兄姊妹,原不甚拘形迹。
七弟虽是统率三军,平日由他发号施令,但在无事时,因有诸位长兄在上,一向拘谨。
我看灵筠姊姊如若太谦,把这首座留与段大哥吧。”兰珠自觉对李琦格外看重,失了常态,本已脸红,闻言乘机答道:“我只当李七哥是九侠之首,忘了雁行之序。既然这样,灵姊先已和我结为姊妹,也算主人之一,自不肯居上座,妹子也不和她客气,就留给段大哥,依次入座,小妹也不再照俗礼了。”九侠多半世家子弟,忠烈之后,平日饮食也颇讲究。此次带领大队人马万里投荒,久已不尝珍味。堡中富足,常年安乐,饮食精美。
兰珠知九侠好量,又命人开了一坛四十年陈酒,用茶对好敬客,越发助兴,满席谈笑风生。
李琦先因初见灵筠惊艳出神,嗣后警觉,暗自矜持,不敢再随便注视。无如情芽已生,越想不看,越忍不住瞟上一眼。这时段泉刚回入座,天已入夜,明灯之下观看美人,自更娇艳。偶一眼望见灵筠手持银壶,正向国士敬酒,那一只玉手,看上去赛雪欺霜,柔若无骨,端的粉铸脂凝,玉指纤纤,春葱也似。爱极之下,顿忘顾忌,由不得又多看了两眼。灵筠人虽活泼,但极聪明,又长了几岁年纪,心思细密。先听金国士力言对方人品武功如何好法,加上平日耳闻,知不是假。入席以后,见兰珠对他格外殷勤,又是主人,李琦虽然答话谦和,意志不属,老似在想心事神气。自己稍有言动,却甚注目,心中奇怪。暗忖:“此人莫非对我有什心事不成?以他名满天下,少年英俊,兰珠那等自负的人尚且格外垂青,别人可想。这半日间,细察他的容止谈吐,果然名不虚传。谁嫁此人,也是福气。无如相逢已晚,对方果有什心思,以后常在一起,堡中上下平等自爱,又无男女之嫌,容易相见,倒须对他留意才好。”想到这里,把头一抬,两人目光正对。
李琦先在看手,原未留心。及见对方一双妙目净若澄波,正在注视自己,以为心思又被看破,忙即低头举杯,就势笑道:“我敬金侠女一杯如何?”本意掩盖,继一想:
“主人尚未还敬,怎单敬她?”脸上一红,正有点窘。兰珠接口笑道:“七哥,我们以后情如一家,请各按年岁,以弟兄姊妹相称,省得侠女侠女的刺耳。”李琦忙道:“这样甚好。”随即把杯放下。灵筠天性温柔,动作较缓,见他举动失常,把杯放下,暗中好笑,张婉与李琦并坐,看出双方神情有异,忙道:“我们九人,只段大哥滴酒不饮。
七哥虽然能饮几杯,往往易醉。醉后说话,每失常度。我看大家量已差不多,请主人赐饭吧。”李琦知为自己掩盖,笑答:“此酒太好,我已不胜酒力了。”兰珠只当真醉,忙说无妨,立命侍女取醒酒丸来。九侠笑说无须,兰珠仍命将药取来,劝李琦服了。随命端饭。
众人吃罢,兰珠又陪九侠往所居客馆,分坐献茶。那客馆在堡中花园之内,本是主人消夏之所,陈设齐备,房舍又多,只临时添了九张大床。金、张二女侠同居一室,另有套问,以备更衣之用。段、王诸侠,也多是二三人同居一室,另有会客、练武之处。
只李琦所居是两明一暗,外有耳房、平台、小亭的精舍,陈设用具也更精美,偏在客馆左角,内里相连。平台外面是片花林,中有亩许大的空地和一座敞棚。兰珠笑说:“我因想和七哥讨教,特意安置在此。我平时练功,就在林内,遇到雪雨,便往棚内。此时天黑,我们屋里谈吧。”
灵筠看出兰珠对李琦十分看重,心想:“这两人实是天生佳偶。闻说堡中少年男女随便往还,只要自愿,除非对方人品不好,父母决不过问。但是双方至少须经一年之后,方始各禀父母,互相考查对方人品、技能、心性。因此双方心性、才能全差不多,人人自爱,文武全才,各具专长。若其自知才貌不配,或是心性不投,便知难而退,极少勉强。又最重视贞操,尽管往来亲密,从无苟且。事前经过长时间相处,再经父母尊长考查,平日坦白,男女均无虚伪,相习成风。加以夫妻均有职业,除固定令节良辰,每月定时游乐,或是遇到春秋佳日,堡主发令,休业三数日,举堡同欢,轮流作乐而外,劳逸同沾,从无外务。游乐都是赏花玩月,避暑消寒,滑冰打猎,选胜登临,或是赌酒吟诗,比武角力,莳花赛会,互争新奇之类。因此除却彼此性情不投,或是发现对方情意不真,因而中变外,成婚以后,大都互相敬爱,偕老无猜,绝少乖违,从无外遇。事实上也办不到,不论男女,家庭之内如有变故,必遭众人耻笑,法令制裁,人知廉耻,无不守法。尤其是男女一律平等,不论何方,均可先行发动。开头哪怕对方无什情爱,只要自己愿意,便可向其用情。非经数月年余,对方始终淡薄,不肯接受,方始罢休。在前半求爱期中,一味以至情感动,从不计及对方如何。照着以前所闻堡中风俗和在朱家所闻,兰珠心性为人,分明对李琦一见钟情。自己身世飘零,蒙她父女厚待,兰珠更是情厚,一见知己。她又轻视堡中少年,不肯允婚,难得有此机缘,正好为之撮合。”
念头一转,见兰珠目光总是注视李琦身上,天已二更过去,还不说走,方在暗笑。
忽想到自己身上,不禁心烦起来,便向金、张二女侠道:“二位姊姊万里长征,想必疲倦了吧、”任龙早想九侠安息,因见兰珠笑语生春,还想再谈下去,知这小妹素来娇惯,不便扫兴。见九侠中黄建、万方雄已有倦意,闻言乘机说道:“天已不早,来日方长,我们走吧。”兰珠早知天晚,只不舍走,笑答:“我想爹爹今夜必回,原欲等他回来,见客再走,省得往返,不想只顾谈话,忘了时光。诸兄请自安息,我已派有两人服侍,有事只管吩咐,明日再畅谈吧。”说罢,便自作别。九侠纷起道谢,送走主人。金、张二女侠知道众人多未看出李琦心事,不便明言,只朝他笑了一笑,略谈几句,众人分别安睡。
这一夜,全都梦稳神安。只李琦一人卧在主人特备的精室之内,只一闭眼,灵筠的倩影立时浮上心头,不知怎的,丢她不下,连自己也觉奇怪。子夜过去,方始入睡。梦见灵筠同一瘦长少年相对嬉笑,正在嘲骂自己。心方一酸,灵筠忽然持刀赶出,迎头欲砍。少年似是灵筠情侣,知道自己痴爱灵筠,不特不怒,反倒笑颜,上前劝解。灵筠却似恨怒已极,猛力一刀,当胸刺进,竟将一颗通红的血心刺将出来。因想心上人怎如此狠毒?又当必死无疑。侧顾少年,哈哈大笑,满脸得意之色。越发悲愤填膺,当时急怒交加,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