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濑溟有个表妹,名唤荷兰因,生得美丽,贤淑过人。
由于两家相隔甚近,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渐生爱苗。
女家当时也颇有相许之急,经人撮合。使订了婚姻之约,只是尚未迎娶。
等到齐濑溟双亲去世,经不起他的任意挥霍,终于家道渐渐中落。
偏偏兰因生母死去,她父亲娶了一位继母,因见婿家贫穷,便有悔婚之意,不但齐濑溟不愿,苟兰因也以死自誓,始终不渝。
虽认悔婚未成,可是齐濑溟和苟兰因都因此受了许多折磨,直到三十二岁,考个进士回来。总算功成名就,费了不少力气,才能实践白首之约。
彼时苟兰因已二十六岁,两人患难夫妻,感情之笃,自不必说。
他二人结婚两三年,便生下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叫承基,女的生时,因屋顶上飞来一朵彩云笼罩,三日不散,便取灵云。兄妹西都生得相貌秀美,天资灵敏。
齐漱溟终日爱妻相伴,复有这对佳儿佳女,利禄之心更是淡薄。
早年原以为女家不肯将华门贵族下嫁潦倒书生,所以才去猎取功名。
如今既然样样称心随意,自是不肯把人生幸福,消磨于名利场中,遂辞去官爵,只管乐得在家过那甜蜜生活,兴之所致,还可随喜游山玩水。
苟兰因文才本与齐濑溟在伯仲之间,嫁过门后,无事时,又跟他学了些浅近武功,所以只要出游,俱是两人同行,好一对鸳鸯侠侣般姿态,更让人称道。
有天,夫妻二人吃罢早饭,每人抱了一个小孩,逗弄说笑。
正在高兴时,苟兰因忽然微微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沉闷。
齐漱溟伉俪情深,两人常是充满一团喜气,二人从未红过一回脸,今天忽见夫人如此感伤,连忙问起究竟。
苟兰因道:“你看我们二人,当初虽然饱受折磨,如今是何等美满,可是好花不常开,月不常圆,人生百年,光阴有限,转眼老大死亡,还不是枯骨两堆。虽说心坚金石,天上比翼,地下连枝,可以再订来生之约,到底是事出渺茫,有何征信?
现在我二人虽极快活,这无情的韶光,转眼就要消逝,教人想起,心中多么难受!”
齐漱溟听了,触动心思。
当时虽然宽慰了他夫人几句,但打从这天起,便寝食难安,终日闷闷不乐。
他夫人盘问几次,他也不肯说出原因,只用言语支吾过去。
如是,又过了半年,转回就第二年的春天,兰因又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齐濑溟忽然向夫人说:“我打算到峨嵋山去,拜访二位隐居老友简冰如,你有妊在身,爬山恐惊动胎气,让我一人走罢。”
他俩自从结婚后,向来未曾分离,虽然有些依依不舍,然而苟兰因有孕在身,不能爬山,又恐出濑溟家闷出病来,只好答应,让他一人前往。
临别时,齐濑溟向夫人欲言又止好几次。
夫人问他,他又说没事,只说怕她一人在家恐将寂寞。
好在苟兰因为人直爽,又和丈夫伉俪情深,以为顶多不过几句俗别活儿,并未放在心上。
谁想齐漱溟动身,一晃便是半年多,直等苟兰因临月生一个女孩,还是没回来。
苟兰因越想越惊疑,刚刚能够起床,也等不及满月,便雇了一个奶娘,将家事,以及儿女,托给一个姓张的至亲照应,便赶往峨嵋探望。
那简冰如也是一个成了名的侠客,住在峨嵋后山一个石洞中。
苟兰因从她丈夫听过此人,也就寻至山区,找到简冰如,便问丈夫可曾来过。
简冰如道:“他在三四月间到此地住了两个多月,除了晚间回来住宿外,每日满山游玩。习惯常常十多天不回来,问他在哪里过夜,他只是含糊应对,同我临分手的一天,他说在此山中,遇见一个老前辈,要去他那里盘恒几天,并交若大嫂寻来,就说请大嫂回去,好好教养任男女,他有要事,耽搁在此,不久必定回家。
“还有书信一封,托我转变,并请我送大嫂回去,因为他现在住的地方,人迹不能行,徒找无益,后来我送他出洞时,看见洞外站了一位仙风道骨老人,好似在那儿等他。
“那人见了齐漱溟出来,便道:“师弟这议儿女情长,师父说你将来难免再坠一劫呢!”
齐濑溟答道:“师兄不要见笑,小弟求师动机,也起于儿女情长啊!”
简冰如润润喉咙,继续说道:“我听了非常诧异,暗暗在他们后面跟随,才转了个弯,那道长已自察觉,只见他袍袖一拂,忽然断崖中拥起一片烟云,等到云散去,已不见他们二人踪影。我在此山中访寻异人多年,并无佳遇。濑溟兄想必遇见仙缘,前往深山修炼去了,我非常羡慕,可是我虽然对峨嵋山了若指掌,到处寻访,也不见一丝踪迹。”
苟兰因听了简冰如之言,又是伤心又是气苦。她虽是女子,颇有丈夫气,从不轻易对人挥泪。
只得忍痛,接过书信,打开观看识见上面写道:
“兰妹爱妻妆次:琴瑟和好,于今有年,客秋夜语,忽悟人生百年易近,遂有出尘之想。值奴有妊在身,恐伤别离,未忍动诚相告。峨嵋访道,偶遇仙师,谓有前因,肯加缘拨。
现已相随入山,静参玄秘。虽是下乘,幸脱思趣。重圆之期,大约三载,望汝善抚儿女,顺时自珍。异日白云归来,便当与奴同隐,从此刘、阮洼籍,葛、鲍双修,天长地老,驻颜有方,不必羡他生之约矣。顽躯健适无以为念。
濑溟拜手。”
苟兰因读罢,才知漱溟因为去秋自己一句戏言,他觉得人生百年,光阴易逝,才想导师学道之后,再来度自已。
好在三年之约,为期不远,只得勉强压抑悲思,由简冰如护送回家。安心在家中整理产业,教育儿女。
光明易近,那时承基已是七岁了,生来天份聪明,力大无穷,看上去好似有十二岁光景。
苟兰因也不管他延师,只把自己所学,尽心传授与他。
灵云与新生女孩,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灵云看见母亲教她哥哥,也吵着要学,她简直教一样会一样,比她哥哥还来得聪明。
苟兰因膝前有了那三个玉雪可爱,聪明绝顶的孩子,每日教文教武,倒也不觉得寂寞,可是这几个小孩子,年纪渐渐成长,常常向母亲:爹爹往哪里去了?
兰因听了,心中非常难过,只好拿假话哄他们说道:“你爹爹出门访友,就要回来的。”
话虽如此说,苟兰因却暗中盘算,三年之约,业已过去,虽然丈夫不会失信,但山中一切多危险,别出了差错才好。心中自是非常着急。
偏偏又出了桩奇事。教苟兰因多了一层系念。
原来新生女孩,因要等齐漱溟回来取名,遂给她取了一个乳名,叫做霞儿。
只因荷兰目上峨嵋寻夫时,所雇奶乳质不好,养得霞儿瘦干,恰好亲戚张大娘产儿夭亡,便由她喂乳。
那张大娘人品极好,最爱霞儿,几乎完全由她抚养长大。霞儿自也非常喜欢张大娘,所以常让她抱往田边玩耍。
两家原是近邻,来往很方便。
有一天,张大娘吃完午校,照旧抱着霞儿,往田边去看佃人作活。
忽然从远处走来一个女尼,看见霞儿长得可爱,便来摸她小手。
张大娘恐霞儿怕生,正等发话,谁想霞儿看了尼姑,非常亲热,伸出小手,便要让那老尼姑抱去。
那尼姑含笑说道:“好孩子,你居然不忘旧约,也罢!等我带你去老地方吧!”
说完将霞儿抱将过来,转身就走人。
张大娘误是拐子,一面急,一面喊着,在后头猛追。
当时佃人都在吃午饭,相隔甚远,听之不清,人已走远,是已无人前来拦阻。
张大娘追赶一阵,忽见那女尼直往方家奔去,心中略略放心,她知道苟兰因武功甚好,决不会出事。
她脚又小,只得赶紧从后头跟来,等到进门,只见苟兰因已将霞儿抱在怀中,这才放心,正待质问那女尼为何如此莽撞时。
只听那女尼说道:“此女如在夫人手中,恐怕灾量太重,况且贤夫妇异日入山,又要添一层累赘,不如结个善缘,让贫尼带她入山去,虽然小别,异日仍能见面,岂不两全其美?”
苟兰因道:“此女生时,外子业已远游,尚未见她父亲一面,大师要收她为徒,正是求之不得,可否等她父亲回来,见上一面,那时再凭她父亲做主,妾身也少一层干系。”
那女尼道:“她父亲不出七日,必定自来,等他一见,原无不可,只是贫尼尚有要事,哪能为此久等?夫人慧性已迷,回头宜早,这里有丹药一粒,赠与夫人,服用之后使知本来。”
说罢从身旁取出一粒丹药,递与兰因。
苟兰因接过手,但闻气香扑鼻,正在惊疑,不敢服用,那霞儿已摆脱她母亲双手,直往那女尼的怀中扑来。
那女尼便问道:“你母亲不让你随我行,你可愿意同我去吗?”
霞儿这时已能哑哑学语,立即说道:“大师,我愿去!好在不久就要回家的。”
神气非过恭敬,说话好似成人。
女尼听了,一把便将霞儿抱起了,哈哈大笑道:“事出自愿,这可不能怪贫尼动强。”
苟兰因情知不好,一步蹿上前去,正持将霞儿夺下时,那女尼将袖袍一展,满室金光,再看霞儿时,已和那女尼不知去向,把一个张大娘吓得又害怕又伤心,不由放声大哭。
还是苟兰因明达,反安慰张大娘:“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濑溟在家常说,江湖上异人甚多,我看这女尼,定非常人,不然霞儿怎会有那番对话呢?”
张大娘又问起适才女尼进来时的情形。
苟兰因道:“刚才你还没追回来之时,承儿与云儿被他舅母接去玩耍,我因他们虚情假意,懒得去理。还拿起书本,想读它几篇,忽然见及霞儿欢欢喜喜奔进来,到我面前,猛然一跪,朝我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妈妈,我师父来了,要带我回山呢!”
说完便往外走,我惊惶追来,将她抱住,忽见厅堂站定刚才那一个尼姑,口称他是百花山潮音洞的神尼优昙,说霞儿前生是她的徒儿,因犯戒入劫,所以特来度她回山。底下的话,就是你所听的了。”
张大娘也把刚才田边之事说了一遍。两人难过了一会儿,也是无法可想。
张大娘忽话说道:“也都怪你夫妇,偏偏生下这样三个好孩子,难怪别人看了会眼红。”
那苟兰因被她一句提起,不由想起好家还有两个孩子,十分的不放心,恐怕又会出差错。
正要叫人去接,忽见承基与灵云手牵手,哭了进来。
苟兰因因为这才丢了一个,越发心疼,忙将两人抱起,便问:“为何啼哭?舅母为何不叫人送你们回来?”
承基只是垂泪,不发一言。
灵云说道:“我同哥哥到舅母家,和表哥、表姐一块儿玩。表哥打了他一下。舅母出来说:‘你们这一点小东西,便这样凶横,跟他们爹爹一样。竟是一个窑里烧不出好货。你爹爹要不厉害,还不会死在峨嵋山呢!你娘还说他修仙,其正羞死了!’表哥也骂哥哥,是是没有爹的贱种,哥哥一生气,就拉我跑回来啦!”
说罢,又问张大娘:“妹妹呢?”
苟兰因听了,又是一阵伤心,只得强作欢颜,哄他们道:“你妹妹被你爹派人接去啦!”
两个小孩听后,都收了泪容,笑颜逐开道:“原来爹爹没有死,为什么不回来?他为什么只接妹妹去,不接我们去?”
张大娘道:“你爹爹还有七天,就要回来了。”
小兄妹二人听了,都欢喜非常。
从此日日磨蹭张大娘,要她陪着到门口去等。
张大娘鉴于前事,哪里还敢领他们出去?
还是苟兰因达观,知道像优昙那样高手,她如果要来抢人,关在家中也是无用。
遂叫张大娘小心即可,不必吓得足不出户,张大娘始敢偶尔带小孩溜溜,却也不敢走远。
到了第六天.
小兄妹读完了书,仍照老例,跟着张大娘到门口去看。各自把小眼勾得巷巷道道清清楚楚,就是不见老爹归来。
苟兰因因听神尼之言,想不至于虚假,为期已近,开始坐立不安,不自觉地也倚门回去坐。
两个小孩看见母亲也来了,更是相信父亲快要回来。
站在门前,看一阵又问一阵:“爹爹为何还不回来?”
苟兰因心中更是着急,算计只剩明日一天。再不回来,便无日期。
又见两个儿女,盼又情切,越加心酸。几次叫他们回去,总是舍不得出口,好似有什么心理作用。预算到今日,丈夫定要回来似的。
等了一会儿,日色西沉,炊烟四起,耕田农夫,各自肩了耕锄,在斜阳下唱着山歌,各自归往家门去。
张大娘的丈夫从城中归来,把她喊走,顿时四周不见人踪,静悄悄地,除了这几个盼夫盼父的人儿外,只有老树上的归鸦哑哑轻啼。
苟兰因知道,今日又是无望,望着膝前一双儿女,都是两眼酸溜溜,要哭不哭的样子,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说道:“你那狠心的爹爹,今日是不会回来的。我叫老王煮了两块腊肉,宰了两只鸡。想必已经做好,我们进去吃饭吧!”
话还未了,耳边忽听一阵破空的声音,两个小兄妹忙道:“妈妈快看鸽子。”
正说时,眼前一亮,站定一个男人。把苟兰因吓了一跳,忙把两个小孩一拉,正待带往门内。
那男子道:“兰妹为何躲我?”
声音甚熟,齐承基心灵一闪,已然认出是父亲回来,灵云虽然年幼,脑中还有她父亲影子,兄妹二人双双扑上去。
苟兰因也认出果然是自己丈夫回来,不觉一阵心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呆在一旁。
这时夜色已昏茫,还是请人用餐,忽见主人回来,喜从天降。
这时饭已摆好,苟兰因知道丈夫学道,便问吃荤吃素。
齐漱溟道:“我已能日食一饭即饱,现在不饿,你们吃吧!吃完后,咱叙叙旧。”
苟兰因再三劝了一阵,齐濑溟倒吃了几口饭。
母子三人始开动筷,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