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青青虽然如言靠近爹爹坐下,心中却大为不服。暗想大小阵仗,自己不知经过多少,连追魂燕缪香红那样厉害人物,照样给她来个白刃入胸,开膛剖腹。这摩伽妖尼的“六贼妙音’’和什么“天魔艳舞”,难道狠过崂山四恶不成?
她心有所思,面上自然带有鄙夷不屑之色。龙门医隐一见不由摇头,向柏青青正色说道:“青儿,你夙慧甚高,但好胜之心太重,大概不以爹爹之言为然,以为摩伽所恃不过是些淫歌艳舞之类。须知一旦之成,绝无幸致。这类‘万籁繁音迷神之术’虽属旁门,也必须本身内功登峰造极,才能为之。据我推测,她那些女弟子的‘天魔艳舞’,不过是些荡态淫形,对你我父女施展,自然难逞其技。至于摩伽本人所发‘六贼妙音’,则因无形无质,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时时因人心意而变化无方,一切贪嗔痴爱恶欲悲欢,消长循环,自生妙用,定极厉害。苟一为所乘,随之动作,即算落败。摩伽去已甚久,料想即将发动,你就在此石椅之上,依我畴首所传内家坐功,五心朝天,一神内照,把一切眼耳鼻舌身意,所见所闻,付诸虚空寂灭即可。我不但要以本身定力,勘透七情幻境,更因世道沦亡,人心险诈,虽然彼此言明,如此赌斗,但仍不得不如你先前所言,防她另有鬼蜮奸谋,所以还要防御那无形之魔外的有形之魔。一心二用真幻之间,衡断极难。你若再不听话,累我分神,你爹爹的一世英名,真要在此南荒断送了。”
柏青青见爹爹说得如此严重,知道不是故作危言,刚刚盘膝坐好,隔室已然传来一阵靡靡音韵。
第 四 章 三更明本相 关怀仍是有心人
先时洞外所见的六名妙龄女尼,业已锦衣尽脱,纤腰之下以花瓣缀成短裙,肩头则覆以与花同属异种而不知名的青色心形树叶,此外臂腿全裸。手中各执笙萧乐器,翩跹走入石室,向龙门医隐父女恭身施礼,同时嫣然一笑,便自舞蹈歌唱起来。
这六个妙龄女尼,个个粉妆玉琢,美貌非常。再一载歌载舞,越发显出一身柔肌媚骨,玉映珠辉。星眸流转之间,和以靡荡之音,端的声容并妙,冶荡无伦,确足勾人心魄。龙门医隐与玄衣龙女,一个是功行卓绝,定力极坚;一个心地纯洁空灵,纤尘不染,均是一样宝相庄严,含笑而视。女尼们一番舞罢,见人家丝毫无动于衷,突然一齐曼声长吟,个个手摘花叶衣裙,随抛随接,霎时飞起一室花雨。
六人通体一丝不挂,粉弯雪股,玉乳酥胸,全部裎露。在花雨缤纷之中,忽而又手据地。倒立旋转,玉户微张,元珠外现,开翕之间,备诸妙相。忽而反身起立,轻盈曼舞,玉腿齐飞,在花光掩映之中,渥丹隐现。舞到妙处,全身上下,一齐颤动,口中更是曼声艳歌,杂以骚媚人骨的呻吟。淫情荡意,笔所难宣,委实撩人情致。
龙门医隐等她们百技俱毕,又行周而复始之际,突然瞋目大声喝道;“天魔艳舞已然领教,不过如此,摩伽洞主速赐妙音。”就这几句话的威力,六名妙龄女尼竟然禁受不起,一齐震得骨软筋酥,萎顿在地。
石室顶上那些杯口大的洞穴之中,传来摩伽妖尼的清脆语音说道:“多谢龙门大侠,以内家‘狮子吼’,惊觉摩伽门下痴迷。俗舞不堪人目,敢请再听俗音。只要繁音一歇,柏大侠父女未为七情所侵,贫尼便当如约自毁这天魔洞,从此永绝尘缘,皈依我佛!”说罢,六个妙龄女尼也自地上,慢慢爬起,退往别室。洞顶之上,忽然垂下一幅丝幔,把石室与外洞隔绝,幔上并绣有两个大字,一红一黑,字日“情关”。
龙门医隐这时才知道石室四壁孔窍,是凿来传音之用,丝幔一落,料想“六贼妙音”即将发动。虽然约略听出摩枷妖尼颇有借此机缘弃邪归正之意,但已无暇深思,连忙再度嘱咐柏青青澄神定念,守住天君,谨记境由心生、幻随心灭之语。
果然,室顶万窍之中繁音渐作。时如虫鸣,时如鸟语,时如儿啼,时如鬼啸,时而竟能随各人心意,幻出最亲近人的声音,呼唤自己。柏青青仿佛听见葛龙骧在东南角上,低唤“青妹”,加上先前在洞口所见蒙面少年,委实太像自己的梦寐中人,几乎忘了这是幻觉,而起身扑将过去。虽然临危尚能自制,悬崖勒马,但龙门医隐柏长青见爱女才一开始,就已几蹈危机,长眉已自深深皱锁。
摩枷妖尼的“六贼妙音”,果不虚传。由众汇齐鸣,渐渐音分各类。东壁窍中,巨声镋沓,砰匐震地,宛如万马奔腾,雷鸣风怒,山崩海啸,石破天惊,慑人心魄。西面则恰恰相反,起了一片清吹细打、乐韵幽扬的淫靡之音;群乐竞奏,繁声泄呈,浓艳妖柔,荡人心志。身后所发,却是一种匝地哀声,或如思妇离人,天涯望断,情怀索莫,触绪与悲!或如孤军转战,矢尽粮穷,壮志难伸,捐埃未报,只得取义成仁,以尽职守:或如万众小民,本在自由康乐的生活之中,一旦为奸党窃国,暴君临政,被苛吏严刑,榨取得肉尽髓枯,呻吟求死。那一种渴盼王师,来苏涸辙的怨苦呼号,至悲至切之声,简直酸心凄脾,令人断肠。
柏青青对东西两方的巨声淫声,尚能付诸无闻,但对身后的人民疾苦之声,却因天生侠骨,轸念体恤,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娇靥之上,勃然生怒,双目一闭,正待动手,突然与自己爹爹目光相对,始觉得爹眼光湛净已极,好似含有无限祥和!自己满腔杀机与不平之气,被他目光一罩,便渐平息。终于悟透暴政绝难持久,人民于体会之中,分清是非善恶,群起揭竿,响应正义讨贼之师之际,也就是重登衽席之时。时机未至,徒逞匹夫之勇,不过血溅五步,略为两间稍留正气而已。心气一平,人也跟着明白,爹爹今天,虽未与人动手过招,但精力已然消耗不少。先前用“狮子吼”震散“天魔艳舞”,此时又以耗真气内力的“慧眼神通”,惊觉自己痴迷,再不赶快镇摄心神,爹爹恐怕也将无法负累。
玄衣龙女一念生明,在石椅之上,含笑端然跌坐,神仪朗彻。龙门医隐见爱女这般宝相,知道她已天人悟彻,色相无侵,不觉宽心大放,知道胜算已定。
哪知壁间诸响,久久无功,突然一齐消歇,但只刹那之间,大千世界无量数的万千声息,大至天地山川、风云雷雨、日月星辰之变,小至乌噪虫鸣、严寒酷暑,一切惊喜悲乐、憎怒爱恶之声,全都杂然并奏。
龙门医隐暗叫不好,真料不到区区摩伽妖尼,竟有如此功力,能以所有七情六欲之声,一齐来犯。自己虽然尚可应付,但柏青青绝难支持。一时苦无良策,正待拼竭全力,豁出损耗真元,受点内伤,要以“少阳神掌”配合先天无形罡气,封塞壁间诸窍。突然洞外传来一阵龙吟虎啸之声,唱的是岳武穆传诵千古的《满江红》词曲。
在这龙吟虎啸之中,还杂有琅琅诗声,念的是炳耿精忠万世景仰的宋末名臣文文山的《正气歌》。这一来龙门医隐愁眉顿解,等《正气歌》念到第六句“沛乎塞苍冥”时,六贼潜收,诸响尽息。
柏青青妙目一张,洞外连声哈哈狂笑。那幅“情关”妙幔,被人撕了一条大缝,伸进来独臂穷神柳悟非的一颗乱发蓬松脑袋,向龙门医隐咧嘴笑道:“世间事妙到极点,老化子远上衡山涵青阁,诸一涵苦练乾清罡气在坐‘玄关’;赶到这仙霞岭天魔洞,老怪物却在坐‘情关’。若不是老化子和老酒鬼诗兴大发,念上了岳鄂王和文相国的一词一诗,只怕老怪物‘情关’难破呢。”
龙门医隐微微一笑,方待答言,地底忽然传来一阵阵微炸音。诸人俱觉一怔,左壁通往别洞的圆门之中,飞也似的闯出那蒙面少年,大声叫道:“诸位快走,这洞马上要倒!”说完,人已往外蹿去。柏青青跟踪急扑,柳、柏二老相将追出洞外。蒙面少年身法太快,柏青青那绝好轻功,竞未追上,仍然被他逃人林中。不由伤感过甚,一声悲嚎,哇的一口鲜血喷处,人便晕倒。
龙门医隐随后赶到,见柏青青再度喷血,不禁珠涟涟随之俱落,知道爱女未痊愈的重病如果复发,此命将休,非自己医道所能挽救!刚刚伸手抱住柏青青晕倒身躯,天魔洞内果然传出一声震天巨响,连那朱砂石壁也似摇摇欲倒。一时浓烟大作,碎石群飞。龙门医隐怀抱柏青青,独臂穷神柳悟非、天台醉客余独醒连同跟来的侠女谷飞英、小摩勒杜人龙,慌忙一齐卧倒在地,并各用掌力兵刃拨打近身散落石块。
好大半天过后,震响才歇,碎石不再乱飞,漫天尘土也渐渐平息。众人纷纷自地爬起,相顾均觉骇然。
独臂穷神柳悟非向天台醉客余独醒怪笑一声,说道:“老酒鬼,你我福命总算还大,你看这片红色山壁,已然倾斜,震力再若稍强,便将整个倒下,再好武功无从施展,一行六人,齐作南荒冤鬼,岂非太不值得么?”
天台醉客等人也自纷纷嗟叹,惟有龙门医隐柏长青一语不发,从怀内取出几粒灵丹,喂向爱女柏青青口,仔细为她一察脉息,老泪不禁凄然连落。众人大惊,正待问故,忽然朱砂红壁半腰转出六人,一齐纵下,但个个身带残伤血迹,正是天魔洞主摩伽妖尼,带着五个妙龄弟子。
摩伽妖尼左半脸血迹殷然,一目已眇,走到近前,向众人合十为礼,庄容言道:“摩伽幼人旁门,沉沦欲海,但心头一点灵光,犹未尽灭,每于淫乐一罢,辄起自惭。二年以前遇一神尼,苦加度化,灵明更复,益悟前非。惟以昔年曾向本教邪神立有重誓,除非有人在我‘万窍传音石室’之中,以本身定力经受‘天魔艳舞’与‘六贼妙音’考验,而能作到六欲不侵、七情不扰,使我教中大法功效俱成泡影之际,绝不能叛教他投,改邪归正。
“这三年以来,闽浙赣苏等省,曾有不少英雄侠土憎恶摩伽邪行,来此申讨。但慢说是“六贼妙音”,只要“天魔艳舞”一起,均已目为色迷,忘却来此用意,甘心俱坠无边欲海。摩伽虽然无力自拔,但总竭力求减罪孽。无论对任何男子,采补之后,均必另以自炼灵药,使其恢复元气之后,好好遣送回去。二十年放荡从未伤过一人。今日得能苦海回头,冥冥之中,也许就鉴念摩伽这一丝善意!门下弟子,也均尚能遵守摩伽平日教诲,只有三弟子如烟,曾有一次误将前山猎户之子泄尽元阳,以致不救。但她适才已在山崩之时,归诸劫运。可见天道循环,丝毫不爽。
“三日之前,武林十三奇中,最为阴毒刁狠的黑天狐宇文屏突然过访,告以苗岭阴魔邴浩业已练复久僵之体,二度出世。各正教中人,也纷纷重现江湖。彼此已然约定后年的中秋,在黄山始信峰头,较功论剑。一再苦劝摩枷,随她同往苗疆,与邴浩老魔同练一种‘三绝迷阳勾魂阵法’,内用摩伽勾魂乱神之术惑敌,外以邴浩老魔的秘练绝技‘十二都天神掌’伤人。黑天狐字文屏却在暗中用她那最毒的‘飞天铁蜈’、‘蝎尾神鞭’、‘守宫断魂砂’、‘万毒蛇浆’与‘蛤螟毒气’等五毒邪功,乱施鬼域。以期在赴会群侠与崂山四恶、蟠家双凶等人动手之时,骤加暗算,不分正邪,一网打尽。我等三人,便可鼎足而分,称雄寰宇。
“字文屏用心如此险恶,摩伽闻之,亦觉骇然。再三推托,执意不从。字文屏在我天魔洞内住了两天,一再游说,直到昨日,已然唇焦舌干,见摩伽仍不为动,无术可施,才拂袖而去。跟着便是那位不知名的蒙面小侠与龙门医隐大侠父女,寻上门来。摩枷一见柏大侠这样的武林泰斗莅临,便知夙愿可能有望。果然柏大侠父女内家定力,湛净空明,一任摩伽使尽教中邪恶伎俩,依然情欲不动。恶誓既解,摩枷方冀从此回头,哪知为恶仍多,终须略受果报,以消前孽。肘腋之中,竟然隐有恶人,祸生不测,几连诸位一齐随同在这荒山埋骨。
“那黑天狐宇文屏,果然险恶绝伦,在此仅仅勾留两日,竟把我另外两处暗洞摸清。昨日表面拂袖而去,其实仍在暗中潜伏。柏大侠父女‘情关’勘破,诸位进洞之时,摩伽原来准备有日改正回头、毁此销魂魔洞的地雷火药,竟被宇文屏偷偷点燃。幸喜发现尚早,三弟子如烟与摩伽一同舍身扑救。如烟骨化飞灰,摩伽也少去一目。幸而护得三枚最大的地雷,未曾爆炸,不然各位遭此飞灾,摩伽纵然形灭神消,亦难补此憾了。”
说完,她转对龙门医隐重致谢意,并诧然问道:“柏女侠想是被适才巨震所伤,可妨事么?”
龙门医隐柏长青虽然怀抱爱女,目含痛泪,但仍面对这位“摩伽仙子”肃然起敬,答道:“洞中初会之时,我便知仙子夙慧不浅,果然一念回头,便超百劫。我这薄命女儿并非震伤,她是积郁伤肝,旧病复发,此刻业已魂游墟墓。凭柏某医道,无法挽回,至多能延三四天寿元罢了。”
摩伽仙子一阵嗟叹,说道:“本来摩伽在这天魔洞内培有一株世间仙草‘九叶灵芝’,功能起死回生,用来赠与柏女侠,一服立愈。可惜被那黑天狐宇文屏这么一闹,以致永埋洞中,无法取出。但吉人自有天相,像摩伽这等十恶不赦之人,尚蒙天宥,柏女侠人间威凤,必无夭折之理。柏大侠但放宽心,摩伽心意业已说明,请从此逝。”随向各人重行问讯,率领五个女徒,含笑飘然而去。
众人见这摩林仙子去后,不禁齐伸拇指盛赞。独臂穷神柳悟非、天台醉客余独醒向龙门医隐略为寒暄,并为谷飞英、杜人龙二人引见。
老化子柳悟非,见龙门医隐柏长青那等悲怆神情,知道柏青青病非小可,此时顾不得细问别来光景,一行六人离却深山,赶到枫岭关附近的一座小镇上,找家旅店住下。龙门医隐开了一张药方,煎好与柏青青服下。到得晚间柏青青神志稍清,依然一语不发,只是饮泣吞声。
龙门医隐重行为爱女细诊脉象,诊罢面容寒如冰霜,取被与她盖好,嘱咐静心歇息,便与众人同到隔壁。谷飞英要留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