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还没有倒下去。
因为刀锋还没有拔出来——霍英一刀出手,已无力再拔出刀锋。
——有些人你若不能一刀杀死他,就很可能死在他手里。
只要刀锋还留在身子里,人就不会死。
杀人,本就是种很高深的学问。
杜吟还在不停地咳嗽,咳得很厉害。
霍英那一刀力量虽不够,虽然没有刺到他的心,却已伤了他的肺。
凤四娘看着他……他的确是个忠厚老实的年轻人。
她并没有看错。
她虽然没有流血,眼泪却已流了下来。
杜吟终于勉强忍住咳嗽,喘息着走过来,解开了她的穴道。
他自己却已倒在椅子上,他竟连最后的一分力气都已用尽。
黄豆般大的冷汗,一粒粒从他脸上流下来。
风四娘撕下了一片衣襟,用屋角水盆里的冷水打湿,敷在他额角上,柔声道:“幸好他
这一刀既不够准,也不够重,只要你打起精神来,支持一下子,把这阵疼熬过去,我就带你
去治伤,”她勉强笑了笑,道:“我认得个很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洽好你的伤。”
杜吟也勉强笑了笑。
他自己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了,可是他还有很多话要说。
只有酒,才能让他支持下去,只要能支持到他说完想说的话,就已足够。
“给我喝杯酒,我身上有瓶药……”药是用很精致的木瓶装着的,显然很名贵,上面贴
着个小小的标签:“云南,点苍。”
点苍门用云南白药制成的伤药,驰名天下,一向被武林所看重。
只可惜无论多珍贵有效的伤药,也治不好真正致命的刀伤。
霍英出手时虽已力竭,但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专家。
风四娘恨恨地跺了跺脚:“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杀我?”
杜吟苦笑道:“我们本来就是要到无垢山庄去杀你的。”
风四娘怔住。
她现在寸明白,为什么他们一直跟着她,心甘情愿的做她的跟班。
我实在设想到你会自己找上我们,当时我几乎不相信你真的是凤四娘。”
“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出手?”
“霍英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杜吟道:“所以他杀人从来没有失过手。”喝了杯酒,将整整一瓶药吞了下去,他死灰
的脸上,已渐渐露出红晕,“他十九岁时,就已是很有名的刺客,‘天宗’里面就已很少有
人能比得上他。”杜吟苦笑道:”这次他们叫我跟他出来,就是为了要我学学他的本事。”
“天宗。”风四娘从来也没有听说这两个字:”叫你们来杀我的,就是天宗?”
“是的。”
凤四娘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天宗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是个很秘密、很可怕的组织。”杜吟目中露出
恐惧之色,“连我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人。”
“难道这“天宗”就是逍遥侯创立的?”
“天宗的祖师姓天。”
逍遥侯岂不总喜欢自称为天公子?
风四娘的眼睛亮了,现在她至少已能证明萧十一郎并没有说谎,逍遥侯的确有个极可怕
的秘密组织,花如玉,欧阳兄弟,就全都是这组织里的人。
逍遥侯死了后,接替他地位的人是谁?
是不是连城壁?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风四娘决心要问出来,但却又不能再给杜吟大大
的压力。
她沉吟着,决定只能婉转地问:“你也是天宗的人?”
“我是的。”
“你入天宗已有多久?”
“不久,还不到十个月。”
“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加入这组织;”“不是。”杜吟道,“要人天宗,一定要有天宗里
一位香主推荐,还得经过宗主的准许。”
“推荐你的香主是谁?”
“是我的师叔,也就是当年点苍派的掌门人谢天石。”
这件事又证明萧十一郎说的话不假,谢天石的确也是这组织中的人,所以才被萧十一郎
刺瞎了眼睛。
由此可见,冰冰说的话也不假。
风四娘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听了连城壁的那番话后,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禁在怀疑萧十一郎,所以她的心才会怀疑。
一个人若是被迫要去怀疑自己最心爱的人,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除了谢天石外,天宗里还有多少位香主?”
“听说还有三十五位,一共是三十六天罡。”
“宗主却只有一个?”
“宗主是至高无上的,天宗里三十六位香主,六十二位副香主,都由他一个人直接指
挥,所以彼此间往往见不到。”
风四娘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激动,道:“你见过他没有?”
杜吟道:“见过两次。”
风四娘的心跳立刻加快,这秘密总算已到了将近揭穿的时候,她的脸已无故而发红。
杜吟道:“第一次是在我入门的时候,是谢师叔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第二次呢?”
杜吟道:“谢师叔眼睛瞎了后,就由花香主接管了他的门风四娘道:“花如玉?”
杜吟点点头。
风四娘吐出口气,花如玉果然也是天宗里的人。
八仙船的尸体中,并没有花如玉。
杜吟道:“第二次就是花香主带我去见他的。”
风四娘道:“有什么地方?”
杜吟道:“八仙船。”
风四娘又不禁吐出口气。
这件事就像是幅已被扯得粉碎的图画,现在总算已一块块拼凑了起来。
杜吟道:“霍英故意带你到八仙船去,也许他本来是想在那里下手的。”
风四娘道:“你们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
杜吟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多,在天宗里,我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也许
还比不上宗主养的那条狗。”
他笑得很凄凉,很辛酸。
他还年轻,年轻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轻蔑和冷落,那甚至比死还不能忍受。
风四娘义问道:“你们的宗主养了一条狗?”
杜吟道:“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有条狗跟着他。”
风四娘直:“是条什么样的狗?”
杜吟道:“那条狗并不大,样子也不凶,可是宗主对它却很宠爱,每说两句话,就会停
下来拍拍它的头。”
一个统率群豪、杀人如草的武林枭雄,怎会养一条小狗?
风四娘叹了口气一世上最难了解的,只怕就是人的心然后她就问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究竟是谁?”
“他究竟是谁?”问出了这句话,风四娘的心跳得更快。
可是杜吟的回答却是令人失望的三个字:“不知道。”
风四娘的心又沉了下去,却还没有完全绝望,又问道:“你既然已见过他的面,难道连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有看见?”
“我看不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既然已是天宗的人,他见你时难道也蒙着脸?”
杜吟道:“不但蒙着脸,连手上都戴着双鱼皮手套。”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连手都不肯让人看见?是不是因为他的人也很特别?”
杜吟道:“他的确是个很奇特的人,说话的姿态,走路的样子,好像都跟别人不同。”
风四娘道:“有什么不同?”
杜吟道:“我说不出来,可是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见他,都一定能认得出。”
风四娘眼睛里又有了光,立刻间道:“你已见过连城壁?”
杜吟道:“我见过。”
标题
古龙《萧十一郎》
第四十七章 梦醒不了情
阳光灿烂。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部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
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走。
凤四娘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走,
才能我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多
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的人
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
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过。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人遥远、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市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里还
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巨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
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
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大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地躲在这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俏悄地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响,门里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1”这个偷
偷地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
桌上有酒。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
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
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
的?”
沈壁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
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还逼着我,一定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没有替你想过。”
她想的只有一个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