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忙又抱拳,叫了声:“姑娘。”
姑娘玉朵儿落落大方,没有汉家女子的娇羞,又一礼,道:“不敢当,请恩人叫我的名字。”
汉语流利,话声甜美。
真是落落大方,说话的时候,一双黑白分明、明亮的大眼睛,始终望着关山月,一脸的肃穆、崇敬色。
父亲的救命恩人,做女儿的当然崇敬。
关山月欠身又一声:“不敢。”
老人说了话:“恩人不要客气,就叫她名字,我们这里习惯叫名字。”
老人既这么说,入境应该随俗,但关山月还是叫不出口,只应了一声。
老人也没再多说什么,邀关山月毡毯上落座。
关山月学老人样,盘膝刚坐好,姑娘玉朵儿献上了一杯白里泛黄、还带点黑的东西。
老人一旁道:“这是‘蒙古’人喝的奶茶,不知道恩人喝得习惯不习惯。”
关山月知道奶茶,也听过奶茶,今天也是头一回见着奶茶,也眼看就要喝茶。
关山月还没有喝就闻着了奶香,入境不随俗恐怕失礼,浅尝一口,奶香、茶香满口,还不错,他道:“老人家,我喝得习惯。”
姑娘玉朵儿似乎神情一松。
老人连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正担心恩人喝不惯。”
关山月道:“江湖人走南闯北,本应入境随俗,随遇而安,不过这奶茶还真好喝。”
老人笑了:“恩人真是识货,我这个女儿玉朵儿煮的奶茶,是我旗最好的,在整个‘蒙古’都数一数二。”
原来如此。
关山月道:“那是我好口福。”
姑娘玉朵儿笑了,浅浅一笑,笑得很美。
笑都好看,姑娘家的笑更好看,姑娘玉朵儿的笑跟汉家姑娘不一样。
汉家姑娘初次见生人,笑得娇羞、矜持。
姑娘玉朵儿则笑得大方、爽朗,像阳光乍现,能让人眼前一亮。
不知道是否所有‘蒙古’姑娘家,都是这样。
可惜关山月没看见,冈为姑娘玉朵儿站的位置在他身旁不远处,关山月的目光在老人这边,没往那边去。
关山月不是一般江湖人,知书达礼。
老人道:“没想到恩人会莅临我旗,我求都求不到,我受恩人救命大恩,恩人莅临,不敢说报答,理当让恩人享受我旗最好的。”
关山月道:“谢谢老人家,我何止享受到贵旗最好的,我已经享受到全‘蒙古’最好的了。”
老人又笑了,相当高兴。
姑娘玉朵儿又笑了,笑得更灿烂、更美。
老人凝目望关山月:“恩人对‘蒙古’知道多少?”
关山月道:“不多,老人家指教。”
老人道:“不敢,先从吃食说起,‘蒙古’人的吃食以羊肉为主,谷物为辅,日常多饮牛羊乳、茶、奶酒等,‘蒙古’人尤其嗜烟。”
关山月道:“我听说过。”
老人道:“再说穿住,‘蒙古’人的穿,除王公贵人穿丝绸绢织以外,一般人则是冬穿毛皮、夏穿布衣,‘蒙古’人住的,除王公贵人有房有屋外,一般人都住‘蒙古包’。”
关山月道:“我听说,‘蒙古’以喇嘛的地位最高?”
老人道:“是的,喇嘛最高,其次王孙,最低上的是平民。喇嘛权势大,大喇嘛可以左右活佛、号令王公;工族十九是元朝帝室嫡裔,或其重臣之子孙,曾受封爵者。”
关山月道:“‘蒙古’有‘旗’、‘盟’。”
老人道:“‘蒙古’各部落称‘旗’,数‘旗’会盟称‘盟’;一旗之长称‘札萨克’,一‘盟’之长称‘盟长’。表面上,‘蒙古’的权势掌握在各‘旗’的‘札萨克’之手,其实都受大喇嘛支配;高德的大喇嘛,片言只字,虽王公不得违背。”
关山月道:“没想到喇嘛这么厉害。”
老人道:“‘蒙古’人先信‘红教’,后为‘黄教’,如今已经都信‘黄教’了。‘黄教’入‘蒙’,在明之早年,三世达赖锁南坚错时,有高德说服‘红教’,势力渐及于‘蒙古’各部、俺答及其孙黄台吉等入‘藏’,迎之至‘青海’及‘漠南’说教,四世达赖云丹错,就是俺答的曾孙,其势亦蔓延于‘漠北’及‘伊犁’等地,而‘漠北’诸部以所处僻远,不得亲承达赖命,乃自奉宗喀巴第二弟子哲布尊丹巴后身为呼图克图,处诸‘库伦’以总理‘蒙古’教务,其位与班禅相亚,是即今日‘蒙古’之活佛肇始。‘蒙古’所信之‘喇嘛教’,虽源出‘西藏’,实为其别一支派,活佛之权柄,也只能处理教务,而为宗教领袖,但‘蒙’人信教过深,活佛遂无形中清掉‘蒙’之全数。本朝收服‘蒙古’后,以地处僻远,民风犷悍,乃利用教力羁糜之,优礼活佛,使其归心内响,活佛之权就更大了!活佛又受制于高德之大喇嘛,大喇嘛虽位在活佛之次,但真正厉害的还是大喇嘛。”
老人不但汉语说得好,说起蒙古的这些事,也能如数家珍。
关山月由衷的道:“谢谢老人家,我获益不浅。”
老人道:“恩人客气,恩人不是‘蒙古’人,自是不如我这‘蒙古’人知晓‘蒙古’事,其实‘蒙古’事还多,不是一时说得完的。”
关山月道:“听老人家一番话,我已经都长了不少见闻了。再多听一些老人家的指教,恐怕我要成‘蒙古’通,再来‘蒙古’就不用愁了。”
还真是。
老人转了话锋:“恩人还是客气,这一趟到‘蒙古’来,恩人是……”
关山月道:“我要到‘科尔沁旗’去。”
老人目光一凝:“恩人要到‘科尔沁旗’去?”
关山月道:“我要找个人,贵‘旗’是……”
老人道:“‘科尔沁旗’是大‘旗’,我‘旗’是‘敖汉旗’,世居这‘努鲁儿虎山’下,不能跟‘科尔沁旗’比。”
关山月道:“老人家客气。”
老人道:“恩人要到‘科尔沁’哪一‘旗’去?”
还真问住了关山月。
关山月道:“‘科尔沁’哪一‘旗’?”
老人道:“‘科尔沁旗’分‘左、右翼、前、中、后旗’。”
这可又问住关山月了。
关山月怔了一下,这么说:“‘科尔沁旗’有位‘呼格伦’亲王。”
老人脸上立有敬意,道:“‘呼格伦’王爷是我‘蒙古’英雄,马上马下,万人难敌,凡我‘蒙古’人,无不敬之为神,就连活佛、高德大喇嘛,都敬他三分。”
关山月道:“我要去的‘科尔沁旗’,应该就是‘呼格伦”亲王在的地方。”
老人道:“那我知道了,恩人是到‘科尔沁左翼中旗’去。”
关山月道:“‘科尔沁左翼中旗’?”
老人道:“‘呼格伦’王爷就住‘科尔沁左翼中旗’。”
关山月道:“那我就是要去‘科尔沁左翼中旗’了。”
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了。
老人道:“恩人刚说,到‘科尔沁左翼中旗’去找个人,不知道恩人是去找什么人,以恩人的武功,找的一定不是‘科尔沁左翼中旗’的一般人,‘科尔沁左翼中旗’,有份量、有名气的人我都知道。”
关山月道:“我要找的这个人,不是‘科尔沁旗’人,也不是‘蒙古’人。”
老人道:“恩人要找的这个人,既不是‘科尔沁旗’人,也不是‘蒙古’人?”
关山月道:“是的。”
老人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关山月没说话。
他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他怕老人再多问。
老人还是问了:“恩人要找的这个人,既不是‘科尔沁旗’人,又不是‘蒙古’人,怎么会在‘科尔沁旗’?”
关山月不能不说了,道:“内地住烦了,到‘科尔沁旗’去找朋友。”
老人沉默了一下,道:“也许恩人不方便说,我不该再问,可是我不能不问,恩人到‘科尔沁旗’去,是不是去找仇敌?”
关山月目光一凝,道:“老人家怎么会这么想?”
老人道:“恩人是江湖人,远来‘蒙古’,又是远赴‘科尔沁旗’找人,却又不知道该去‘科尔沁’左右翼前中后哪一旗。”
可不是,的确让人怀疑。
关山月道:“老人家,我不是去找仇敌。”
老人神情微松,道:“那就好,那就好!”
关山月道:“老人家,那就好?”
老人道:“恩人要是远赴‘科尔沁旗’找仇敌,我要告诉恩人,‘蒙古’哪一‘盟’,哪一‘旗’的仇敌都能找,只有‘科尔沁旗’的仇敌不能找。”
关山月道:“老人家,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科尔沁旗’有‘呼格伦’王爷。”
关山月道:“‘呼格伦’亲王护短?”
老人道:“不,正好相反,‘呼格伦’王爷是‘蒙古’第一英雄,‘蒙古’的神,怎么会护短?”
关山月道:“那老人家是说……”
老人道:“不管是谁,到‘科尔沁旗’去寻仇,只要错在‘科尔沁旗’的人,‘呼格伦’王爷会马上把人交给去寻仇的人,任凭处置,可要是错不在‘科尔沁旗’的人,那去寻仇的人,也别想活着离开‘蒙古’。”
关山月道:“老人家是说,‘呼格伦’亲王不护短,可也绝不容许他‘科尔沁旗’的人受人欺负。”
老人道:“正是。”
关山月道:“这位‘呼格伦’亲王,不愧是“蒙古”第一英雄,也难怪会是‘蒙古’人心目中的神。老人家放心,我不是去‘科尔沁旗’寻仇的。”
他又说了一次。
老人也又说了一次:“那就好,邪就好。”
关山月远来“蒙古”,远赴“科尔沁旗”,真不是为了寻仇么?
他是不愿意说,也不愿让老人担心。
他转了话锋,道:“我还没问呢,老人家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老人道:“恩人是说……”
关山月道:“老人家在‘承德’碰上的事。”
老人道:“烦劳恩人动问,谢谢恩人关心,查是查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
他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似乎有什么难言之处。
从老人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眉锋微锁,老脸上一片阴霾。
关山月看见了,道:“老人家,只是什么?”
老人道:“没什么,过去就算了,好在我造化大,碰见恩人相救,没死。”
谁都知道,他是不愿说。
关山月不愿说的,关山月又怎么好多问?
所以,关山月没有再问。
姑娘玉朵儿突然说了话:“为什么不告诉恩人?”
老人忙道:“玉朵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姑娘玉朵儿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认为应该告诉恩人。”
她说的是汉语,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要让关山月听得懂。
老人道:“玉朵儿,咱们是‘蒙古’人,只有算了,何必再让恩人知道?”
姑娘玉朵儿道:“咱们算了,他们会算了么?哥哥的病治不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对你下手。”
老人道:“玉朵儿,不要再说了。”
姑娘王朵儿不听,道:“不!。”
老人脸上变色,轻喝:“玉朵儿!”
姑娘玉朵儿不敢不听了,低下了头,只是她还是说了一句:“要是哥哥死了,你再遭毒手,我怎么办?”
老人神情一震,老脸上闪过一丝抽搐,道:“王朵儿,谁叫你生为我的女儿,谁叫你生为‘蒙古’人!”
姑娘玉朵儿低着头,没再说话。
老人有多少无奈?
姑娘玉朵儿有多少悲痛?
关山月说了话:“老人家,我该告辞了。”
他站了起来:
姑娘玉朵儿猛然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所包含的,令人难以言喻。
老人忙跟着站起,道:“恩人怎么能走?无论如何请在我旗住二天,让我旗尽尽地主之谊。”
关山月道:“我不愿说的,老人家没有多问;老人家不愿说的,我也不愿多问;为了不让老人家为难,我还是走吧!”
原来
姑娘玉朵儿两眼那难以言喻的流露不见了,代之闪现的,是两道异采。
老人也懂了,道:“恩人……”
关山月道:“老人家不愿告诉我,是怕麻烦我,还是怕连累我?”
老人道:“不敢瞒恩人,我都怕。”
关山月道:“老人家,早在我在‘承德’‘平安客栈’伸手的时候,老人家你已经麻烦我、连累我了,是不是?”
老人道:“所以我不敢再……”
关山月道:“已经麻烦了,已经连累了,我不介意再多一次。”
老人道:“可是我……”
关山月道:“老人家介意,是么?”
老人道:“恩人,是的。”
关山月道:“老人家是让我留下,还是让我走?”
老人沉默了一下,抬了手:“恩人请坐。”
姑娘玉朵儿两眼异采大盛,紧盯在关山月脸上。
关山月又坐下了。
老人跟着坐下,迟疑了一下,道:“真说起来,找怕连累恩人,要多于怕麻烦恩人。”
关山月道:“老人家请明说。”
老人道:“这件事里,牵扯到一位大喇嘛。”
关山月道:“老人家请说下去。”
老人道:“这件事,是有人想夺我‘敖汉旗’札萨克的位子,怕我死了以后我的儿子继承,所以也让我儿子生了重病。”
关山月道:“老人家,是谁想夺‘敖汉旗’札萨克的位子?”
老人道:“我旗一位‘管旗章京’。”
关山月道:“管旗章京?”
老人道:“‘旗’之札萨克之下,设有协理台吉、管旗章京、拜生达等官,帮同办理旗务。”
关山月道:“老人家既是‘敖汉旗’的札萨克,难道就奈何不了一名下官?”
老人道:“恩人,他背后有大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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