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飞宿鸟,日出归故人,我又来了!”
他说话时,一只足尖微微提起,手中竹剑支着沙地,那样子就像是缩起单爪的一只鹤。
铁娥发现这个人似乎有几分木讷,过于呆滞,他每一个动作,都会固定的保持一段时候,然后才再另外掉换别的一种姿态。
他这两句话声音很低,铁娥没有听清楚,便问:“你说什么?”
灰衣怪人理也没有理她,他那一双眸子,只是远远的向着水面上望去,目光之中,似含有深沉的仇恨光焰。
铁娥上前一步,道:“喂!你可听见我的话了?”
这人慢慢的放下足尖,掉过身来,道:“我耳朵不聋,怎会听不见?”
铁娥气得咬了一下唇,秀眉微剔道:“我要请教你几手高招,你可愿赐教?”
灰衣人哼了一声道:“愿意奉陪!”
铁娥呆了一呆,她生性已是够怪的人,可是这个人看来尤较自己怪癖得多,当时不由冷笑道:“我的剑下是不会留情的!”
这木讷的灰衣人嘿嘿一笑道:“本该如此!”
铁娥向前跨出了一步,足踏中宫,掌中剑微微向侧边摆开了半尺,灰衣人口中微叱道:
“你看我的!”
说时扬起了手中的那支木剑,接下去道:“我已有很久很久没有施展过了!”
铁娥怒声道:“你准备用这口木剑来敌我?”
灰衣人眨了一下眸子,他目光视向沙地,并不直视铁娥,用嘲弄的口吻道:“事实上,我根本就无必要出手的!”
铁娥秀眉一扬道:“你方才不是说过愿意奉陪么?怎么又说此语?”
灰衣怪人忽然咧开嘴笑了笑,抬起头,道:“小姑娘,是你要打的,我只是奉陪而已。”
说话之时,东方海面上忽的跳出了一轮红日,灰衣人口中“唔”了一声,一双眸子立时闭了起来,心把那顶竹笠戴在了头上。
他身子也由不住后退了一步,铁娥见他说话段落不清,而且形状呆痴,不由有气,暗想这反正是你自己招来的祸害,我就给你一点厉害看看!
想到这里,莲足一点,口中喝叱了一声:“看剑!”
随着她的这一声喝叱,掌中剑划出了一道长虹,直向眼前灰衣人上身卷去。
剑光打闪,铁娥似乎觉出眼前这个灰衣人身形一长,她眼前一花,竟是没有看清楚对方身子是怎么躲避的,再看那人却仍直直地立在了面前。
灰衣人身形微微前拱,活像是一只大海虾,他咧开巨口怪声笑道:“这一剑要是再高上三分,威力就大不相同了!”
铁娥秀眉一扬,一收掌中剑,双手握柄,身形纹丝不动,霍地又是一剑点出,剑尖抖出了碗大的一朵剑花,直取对方眉心!
这一剑,极耗内力,若没有至高的功力,断断是不敢施展。
灰衣人开口“哈”的一笑,他那大虾也似拱着的身子向上一直。
铁娥就觉得敛身一抖,目光前视时,却见剑尖竟然落入对方口内,灰衣人忽地“噗”一口吐出来,在颤抖的剑影里,身子已然后退了四尺以外。
冷剑铁娥不由神色一变,她自出道江湖以来,剑下不知会过了多少成名的人物,可是像眼前这个怪人这一身神奇莫测的功力,还从未曾见过!
灰衣人吐剑之后,阴森森的一笑道:“小姑娘,你还有厉害的没有?”
铁娥气得面色铁青,剑尖向上一举,把剑锋微微移开,口中冷笑了一声道:“你注意我这一剑!”
长剑一抖,“刷”一声隔空劈了过去!
这正是铁氏门中独有的“百步空斩”剑法,剑气伤人可于百步之内,剑势一出,灰衣人忽然白眉一挑,冷叱了一声好!
就见他右手一按,已把木剑插立在沙地之上,双手同时在头顶上“啪”一合,那样子就像是拍打一个飞在面前的蚊子,可是,铁娥下砍的宝剑,却忽然停在半空中不动了。
这时习习的湖风由水面上吹过来,吹散了铁娥满头的青丝,铁娥虽是使出了全力,却休想落下一分。
良久,灰衣人一笑道:“小姑娘,你还不服气么?算了吧!”
说罢双手一搓一扬,铁娥虽是双手握剑,可是那股巨大的潜力,却使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差一点跌倒在地。
铁娥神色一变道:“你……”
她忽然一咬银牙,身形由侧面,燕子似地扑了上去,掌中剑直向灰衣人右肋下点去,同时她左手微微前探,以中食二指疾点灰衣人肩上环骨。
这一手功夫,铁娥施展得轻灵巧快已极,她指剑并施,更具威力。
灰衣人霍地一声叱道:“看仔细!”
只见他一只大掌当空一扬,那海虾似的躯体,一伸一缩,铁娥“啊”了一声,身子止不住后退了一步,而掌中剑,已到了对方手中。
这一惊,铁娥几乎为之呆住了。
灰衣人嘻嘻一笑,把这口剑在面前细看了看,只见他信手一掷,化为一道银虹,铁娥一惊,以为这口剑被他摔落湖水,方想腾身迎去,可是她身子尚未纵起,就听得“呛”一声脆响,肩头微振,铁娥回手一摸,那口剑竟已插在背后剑鞘之内。
这一时,她忽然悟出来,对方这个灰衣人,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武林异人。
说也奇怪。铁娥在直觉上,竟觉得这个怪士,在某方面甚对自己的性情,她恨他的张狂,却钦佩他那一手不世的奇功。
这时,她冷森森笑道:“你武技高强,是我生平仅见,我不是你的对手!”
灰衣瘦老人咧口一笑,道:“得到你一句赞语,难得已极!”
铁娥在旭日下重新细细打量着这个灰衣怪老人,道:“请教尊姓!”
灰衣人鼻中哼了一声道:“你不必多问,小姑娘,由你方才的几手功夫上看,你大概是铁云那不肖的女儿铁娥了,是吧?”
铁娥不由呆了一呆,他惊奇的是对方非但识出自己身份,竟然知道自己父女反目之事,这一点好不奇哉,因为这是铁门的私事,目前除了郭飞鸿以外,不会有外人知道,他怎会一口道出了呢?
想到此,铁娥面色一冷,道:“这是我的事,你不必多问,莫非是我父亲托你来的?果真如此,你是妄费心机了!”
灰衣人冷森地笑了笑道:“我才没工夫管你们的闲事呢!”
铁娥不由心中微喜,她一生未曾服过人,可是今天这个灰衣人,那一身诡异莫测的玄功,确实令她钦佩已极,她不能忘怀对方那一手绝技,只管望着湖水发呆。
灰衣人向前走了几步,道:“天亮了,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说罢转身就走,铁娥忽然唤道:“请留步!”
能由她口中说出一个“请”字,实在是不容易,灰衣人停下身子,并没有回过身来,他说道:“小姑娘,你还有什么事情?”
铁娥咬了一下牙齿,面色微微一红,讷讷地道:“你方才那一招空手夺剑的功夫,似乎是以气驭力,手法巧妙,你可以指点一二么?”
灰衣人一只手把竹笠更压低了一些,他似乎是很惧怕当空的阳光,闻言之后,他仍没有回过身子,只徐徐道:“你果然有几分见识,只是开阳绝技,岂能平白无故地传授外人?”
说至此,他抖动了一下微微平削的双肩,冷嘲道:“小姑娘,你真会开玩笑。”
言罢又要走,铁娥秀眉一皱,赶上道:“停住!”
灰衣人这一次才慢慢转回身来,银灰色的眉睫,在阳光下频频眨动不已。
铁娥冷冷一笑道:“我想你的现身,并非是偶然的吧?你对我手下留情,也是有用意的,是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自然是有意的!”
铁娥一笑道:“很好,你可以说出来,我只想学你那一手绝技,你可以提出一个交换条件!”灰衣人嘿嘿一笑,转身就走。
铁娥不由呆了一呆,她回头望了望,大湖栈内已有人起身,湖岸上也有几个渔人在推着小船,她忽然明白过来,暗忖我好傻,当着这些人面前,他怎会与我深谈呢?
她向来求艺若渴,只要遇见这类武技高强的奇人,绝不轻易放过,此刻这个奇怪的老人,一身杰出的武功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好不容易遇见了,如何再肯失之交臂?
灰衣人的背影,已将消失在河岸边,铁娥忽然心中一动,就尾随了下去。
湖岸边,几只白鹤,翩翩地在沙丘上飞着,天虽然已经大亮了,可是人迹绝少。
冷剑铁娥心存遐想,一路迫随着前面那个灰衣人,行行复行行,来到了一片沙洲,沙洲附近生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草,
灰衣人忽地腾身掠进了芦苇,铁娥生恐他溜走了,当时忙也腾身而起,也向芦苇内纵去,她身子甫一落地,才发现那灰衣人,就站在面前。
这灰衣人仍然是面向前方,以背影对着铁娥,他身子微微前俯,双手拄剑,道:
“你追来了?”
铁娥面色微红道:“你有话现在可以说了!”
老人一笑,转过身来,道:“要学我失传的开阳绝技,并非是一件容易之事!”
铁娥点头道:“这一点我知道!”
灰衣人眨了一下眸子,道:“我在阴暗的地方,住了很久,对于太阳,有些不习惯,这地方四面有芦苇,比较好些!”
铁娥走上一步道:“你来洪泽湖是访朋友?”
灰衣人嘿嘿一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铁娥一怔道:“是访仇家?”
灰衣人摇摇头道:“那倒未必!”
微顿,一笑又道:“前天的龟山之会,你可曾去过?”
铁娥点头道:“去过了!”
说着,她面上隐隐带出了一些羞愧与愤恨之色,不知为何,她对那个云海老人印象极恶,龟山之会更是一想起就令她愤怒满腔。
灰衣人冷冰地道:“你通过了悬镜廊吧!以你的武功是应该通得过的!”
铁娥冷冷一笑,道:“莫非你也相信那种鬼话,那个老和尚会显灵见人?”
灰衣人两片干枯嘴唇动了一动,面如死灰道:“他根本就不是和尚,你可曾见过留有头发的和尚吗?”
铁娥心中一动,点头道:“不错,他是留有长发的!”
灰衣人眨了一下眉毛道:“你对他印象不大好吗?”
铁娥冷笑不语,灰衣人笑了笑道:“好吧,我可以传授你那一手功夫!”
铁娥大喜道:“谢谢你!”
灰衣人冷冷道:“我能否收你为徒?”
铁娥呆了一呆,失望道:“我生平绝不拜师!”
灰衣人冷笑道:“嗯!那么记名弟子也可以!”
铁娥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过……你也不会平白无故传我绝技的,是不是?”
灰衣人微微合目,低声道:“好个聪明的孩子!”
铁娥冷笑一声道:“只要不是叫我做伤天害理的事,我都可以答应你。怎么样?”
灰衣人冷冷一笑道:“我现在传授你功夫,你要记住,一共是三手,方才空手夺刀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你学了这三手功夫,武林中就真的罕见对手了!”
冷剑铁娥呆了一呆道:“我只求一招,你何必授我三招,是何道理?”
灰衣人微微作怒道:“我因见你特别投缘,所以才破格待你,你如不学,也就算了!”
铁娥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不是不学,只怕学得你三手绝技以后,办不了你所交待的事情!”
灰衣人嘻嘻笑道:“原来为此,你大可放心,你如果不愿做,哪个又会强迫你去做?”
冷剑铁娥低头思忖了一下,这件事对她来说,实在太便宜了,当时点了点头道:“好吧!”
灰衣人冷冷地道:“你的文学根底如何?”
铁娥怔了怔,点头道:“略识皮毛!”
灰衣人哼了一声道:“你是太谦虚了,其实书读多少倒无所谓,悟力必定要高才行,这一点,你是足足有余了!”
铁娥秀眉微皱道:“这与你的三手绝技也有关系?”
“自然有关系?”灰衣人冷森地道:“关系太大了!”
说罢忽然仰首念道:“圣札飞毫,动云龙之气象,天文桂塔,驻日月之光辉。”
铁娥微喊道:“此颜真卿多宝塔碑,莫非……”
说到此,她忽然“哦”了一声,右手并二指在空中微微一划,止不住秀眉一扬,道:
“我明白了!”
灰衣人点头冷然道:“你果然悟力惊人,今后如得我传授,天下无敌手矣。”
铁娥冷冰冰的道:“三招已是有愧,怎敢多求!”
灰衣人那双银灰色的眉毛,深深的搭下来,叹息了一声道:“我方才念的那一段宝塔碑你可悟出来了?”
铁娥点头道:“如我猜得不错,那该是三招之前培神养气的一个引子!”
“然也!”灰衣人感慨地叹了一声道:“这三招绝技,我为它们编了首五字歌,你记在心中,朝夕研究自能得其玄奥!”
接着微微闭目道:“你要记好了。”
铁娥此刻已识透这怪人的武技,实在由文字中变化而出,一笔一划都有说法,心中着实惊佩,就听得老人讷讷歌道:
“出手最为难,龙蛇莫争先
毫厘虽欲辨,体势更须完
有点方为水,空挑抑是言
长短分知去,微茫视每安
六手宜为禀,七红即是表
草勾添反庆,乙九贴人飞
撒之非是乏,勾木可成材
意到形须似,体完神亦全
斯能透肝腑,落指气通玄”
歌毕,忽然开目冷笑道:“这首歌中,包含着我那‘开元三式,,至于你是否能悟出我歌中深意,就不得而知了!”
铁娥智力极高,聪颖过人,灰衣人这首歌每出一句,她便深铭心底,虽说不能立时悟透,却已有了兆头,当时深深一拜道:“前辈功力,只怕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人,开阳三式极尽神妙玄奇,我已记下来了!”
灰衣人银眉斜挑,微微偏头,木愣地道:“你已学了我的开阳绝艺,小姑娘,你不可随便授人,否则,你难逃我这口‘苍竹剑’!”
说到此,这灰衣人扬了一下他手中的竹剑,铁娥本当那是一口木剑,经他一说,才知竟是竹制的,她生性高傲,自不会为对方言语所惧,当时冷冷一笑道:“我只为你办妥事情,也就不欠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