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震心头一阵激荡,答不上话。
张铸魂忽然叹了口气,道:
“老前辈不要骂他,他乃是一片愚诚。”
活声一顿,移目注视云震,接道:
“云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此时此地,你明白其中含义么?”
云震浑身一震,躬身应道:
“晚辈明白。”
张铸魂缓缓颔首道:
“你我身为武林中人,纵然不能名垂史册,也须为后世留个榜样,你若顾情不顾义,那要使我失望了。”
云震但觉冷汗直透背心,颤声垂首道:
“晚辈无知,险险辜负了前辈栽培之恩。”
张铸魂容颜—整,道:
“错了!那不是恩,那是我的付托。邪魔一日不灭,你的责任一日不了。来日方长,不可徒逞血气之勇,更不可只顾情谊之私,懂么?”
云震惊然道:
“晚辈懂了。”
张铸魂脸色稍霁,道:
“懂就好,往后你身系武林安危,得要自知保重,我今日若是力战而亡,后年重九之约,仍须你去参加……”
这话何异临终之遗命,云震心头巨震,不觉惶然道:
“前辈……”
张铸魂摆一摆手,淡然接道:
“不必讲啦!你的心意我明白。总之,今日之事,能战则战,不能战,管你自己逃命,不用顾我。”
这是他的决心,也是他的战略,他纵然说得心平气和,但那慷慨赴义的浩然之气,亦自磅磅礴礴,充满了整座山谷,令人听了,不觉心头大震。
但闻石可玉颤声叫道:
“爹爹!您……”
张铸魂目光移注,肃容喝道:
“玉儿,你是世俗儿女么?”
石可玉泪如泉涌,腾身扑了过去,哽咽道:
“玉儿……玉儿……”
张铸魂曲臂一揽,将石可玉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爹爹知道,玉儿不是世俗儿女,想当日牺牲个人情爱,向你爷爷求取‘太阳丹’,玉儿是何等胸怀……”
石可玉双肩抽搐,泪眼婆娑,哀声接道:
“爹爹不要说啦!”
张铸魂容颜一舒,道:
“好!爹爹不说,那你擦干眼泪。”
石可玉果然听话,举起衣袖,擦拭眼泪,但那眼泪却是愈拭愈多,怎样也拭它不干。
只见张铸魂目光一转,忽又凝注云震,道:
“云震,我有一桩私事托付你,你肯答应么?”
云震毫不考虑,躬身说道:
“但凭前辈吩咐。”
张铸魂道:
“玉儿幼失怙恃,对你十分痴情,我将玉儿托付你,回头若是战事不利,你带玉儿同走。”
他突然说出这话,那是有意将他义女许配云震,成全石可玉一片痴情,但是,云震听了这话,却似晴天霹雳,身子猛然一震,瞠目结舌地答不上话来。
忽听武婆婆冷冷一哼,峻声喝道:
“铸魂,这算什么?你是在安排后事么?”
张铸魂淡然应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晚辈不得不将玉儿的终身大事安排一下,万一此战成仁,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武婆婆大为气恼,道:
“胡说!你将玉儿许配云震,随时可以吩咐,云震岂敢不听,你再胡言乱语,恼了我老婆子,老婆子一顿藤杖,打烂你的屁股。”
张铸魂淡淡一笑,不予置理。
这时,罗侯神君冷眼旁观,感觉面前这伙人情谊深厚,为了张铸魂的安全,谁也不会顾惜自己的生命。然而张铸魂却是一心一意维护云震,纵然力战而死,也要卫护云震脱离险境。
他倒不怕这伙人舍生拼命,独独怕云震成了漏网之鱼,云震若是漏网,他那霸业,也就无法如愿了。
因之,他心念电转,忽然敞声道:
“张大侠,老夫见你吩咐后来,就像家常闲谈一样,这份豪放胸襟,的是令人钦佩!”
张铸魂夷然笑道:
“眼下便是一场血战,神君何须再逞口舌之利?”
罗侯神君神色一整,道:
“不!老夫乃是肺腑之言,我想与张大侠谈谈条件。”
张铸魂眉头一皱,道:
“什么条件?莫非神君改变心意了?”
罗侯神君微微一笑,道:
“心意纵然没有改变,若是条件谈妥,眼下这场血战,倒是可以避免了。”
张铸魂先是一怔,继而满腹疑云,惑然说道:
“张某自知难敌神君奋力一击,这等‘螳臂挡车’之局,张某已是有败无胜,神君竟而真要与张某谈谈条件,想来这条件定然十分苛刻,张某怕是难以接受。”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那也未必,但问张大侠是否语出至诚就是了。”
张铸魂心头大怒,双眉一轩,道:
“张某生平唯一诚字足堪自矜,不知神君何出此言?”
罗侯神君轻轻颔首道:
“这般说来,适才张大侠开导老夫,着老夫收回成命,免伤阴骘之言,的是出诸肺腑啦?”
张铸魂微微一怔,继而朗声道:
“开导二字,张某不敢,神君倘能上体天心,收回成命,那当是武林苍生莫大的福泽。”
罗侯神君举手一扬,道:
“你慢言福泽,老夫尚未说出交换条件。”
张铸魂又是一怔,道:
“神君请讲。”
罗侯神君阴阴一笑道:
“老人答应收回成命……”
张铸魂心头狂喜,拱手齐额,道:
“张铸魂谢过神君!”
罗侯神君道:
“慢慢再谢,老夫所提条件,你不一定能够接受。”
张铸魂道:
“有此一诺,胜过千万功德,神君纵然要我项上人头,张铸魂也不敢稍有吝色,自当双手奉上。”
罗侯神君哈哈大笑道:
“言重了!言重了!老夫设若要你张大侠人头,既不敢叫你双手奉上,也不必答应你收回成命。”
张铸魂满头玄雾,双眉深锁道:
“神君何不明示?张铸魂力量能及,必当遵命。”
罗侯神君双日凝注,顿了一下,道:
“老夫所提条件,说难也不难,老夫请问一句,云震目下不算你的弟子吧?”
事涉云震,张铸魂凛然一惊,顿觉事态之严重,远出自己预料以外,不觉紧张万分,心头惶然,道:
“神君为何有此一问?”
罗侯神君淡然一笑,道:
“没有什么,老夫但觉云震是个可造之材,有意将他收在门下,想请张大侠帮个大忙。
张铸魂结口呐呐道:
“这……这……”
罗侯神君脸色一沉,道:
“这就是老夫的条件,张大侠不答应么?”
张铸魂顿了一下,当即整容道:
“请恕难从,云震未行拜师之礼,张某无能为力。”
罗侯神君目光阴森,喝道:
“废话!云震若是已经拜你为师,老夫收徒之路已绝,何须与你空谈?老夫乃是见他对你唯命是从,又属自由之身,方始与你交换条件,请你帮个忙。”
张铸魂摇了摇头,道:
“这个忙张某帮不上,就算云震已经拜张某为师,张某也只能规范他的行为是否正当,却不能钳制他的自由意志,神君多加原谅。”
罗侯神君忽然厉声道:
“你是嫌老夫素行不当,不配作云震的师父?”
张铸魂淡然一笑道:
“神君多心了,不过,神君既然以此见责,张铸魂斗胆批评一句,你的素行确是欠当。
须知云震性格坚忍,为人方正,你想收他为徒,那是要彻底检点,重新作人了。”
罗侯神君浑身颤动,牙根咬得格格直响,显然愤怒之极,但他顿了一顿,却自抑住满腔怒火,大声叫道:
“好!老夫听你一次,你叫云震拜老夫为师,老夫只求霸业,不伤无辜。”
张铸魂眼见罗侯神君强抑怒火,说出这话,心头不觉一动,忖道:这魔头莫非真是看中了云震的资质,立意要收云震为徒?果真为此,云震心志坚定,择善固执,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让他拜在这魔头的门下,也许能够影响他的性格与为人,使他逐日向善,这倒也是一条可行之路。
他热心世务,时时以武林安危为念,又复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一旦想起“渡恶为善”
也是一条消弭杀劫之路,心思立刻活动了几分,转念之中,不觉将目光望向云震,云震见了,当即抗声道:
“前辈可是认为罗侯神君或许有向善之日,要嘱晚辈拜他为师么?”
张铸魂先是一怔,继而微笑道:
“善善恶恶,本在方寸之间,向善之机纵然极微,未始不可予以启导,究竟如何,你自己考虑就是。”
那武婆婆最是急躁,闻言之下,一声怒吼道:
“糊涂!糊涂!你怎么将云震拱手让人?”
云震接口道:
“婆婆别着急,小子自有分寸。”
话声一落,大步行去,朝那罗侯神君抱拳一拱,道:
“神君错爱,云震感激不尽,云震若能拜在神君门下,那也是毕生之幸……”
他话未说完,罗侯神君已自心头狂喜,敞声笑道:
“正是!正是!老夫得你为徒,何愁霸业不成?”
云震临机一动,淡然笑道:
“霸业须凭实力,不知神君手下,共有几座分宫?”
罗侯神君夷然自得,手抚长髯道:
“南七北五,老夫即将成立四十……”
话犹未毕,忽见罗侯公子奔了过来,急声道:
“师父!谨防小子使诈。”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厉声喝道:
“为师岂有不知?站开去!”
这魔头不知是蓄意做作,抑是当真发怒,话声未落,反臂一挥,啪的一声脆响,击中了罗侯公子肩头,将那罗侯公子震得一声闷哼,身子退出一丈多远,兀自拿桩不稳, 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过,经此一扰,罗侯神君毕竟有了警惕之心,但见他目注云震,脸色一霁,殷殷笑道:
“你别急,这些事,老夫日后自当一一告诉你,但问你是否诚意拜在老夫门下,传老夫的衣钵?”
云震并非有意刺探罗侯宫的虚实,此刻见到罗侯神君已生警惕之心,自然不会再问下去,当下淡淡一笑,道:
“这个要看神君是否有意弃邪就正了!”
罗侯神君眉头一皱,不耐道:
“何谓正邪?老夫答应不伤无辜还不够么?”
云震斩钉截铁的道:
“不够!”
罗侯神君双眉一轩,道:
“你要老夫怎样?”
云震侃然道:
“第一:神君先行率领属下,退出这片谷地,不得妄动无名,出手伤人。”
罗侯神君道:
“你若拜在老夫门下,这是当然之事,何须讲得。”
云震接道:
“第二:传令贵属,自即日起,不得为非作歹,擅杀武林同道,倘有恩怨,须凭公理裁决。”
罗侯神君一愕,道:
“这是交换条件,又加了—点细枝末节,好!老夫答应。”
云震继续道:
“第三:克日撤消分宫之议,召回隐伏各地之人。”
罗侯神君霍然变色,道:
“这……这……岂有此理!撤消分宫,召回各地属下,还谈什么霸业?”
云震正容道:
“以力为霸,怎能不伤无辜,避免杀孽?”
罗侯神君目光一凌,厉声道:
“不伤无辜就是不伤无辜,你不相信老夫言出必行?”
云震眉头一耸,道:
“信与不信,言之过早。云震请问,若是有人反抗神君,阻挠神君一统武林,神君能够网开一面,不与计较么?”
罗侯神君微微一怔,道:
“反抗老夫,那是与老夫为敌,老夫怎能容他张狂?”
云震朗然一笑,道:
“这就是神君的本性。但见你反手一掌,就将令徒击倒在地,不管他的死活,便知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要想叫你改变心意,放弃霸业,那是与虎谋皮了。”
话声一落,转身行去,对那罗侯神君,再也不予一顾。
罗侯神君先是一怔,继而目眦欲裂,怒声喝道:
“云震,你这般不识抬举,当真要强逼老夫杀你?”
罗侯公子早已走回,侍立在其师侧后,他连番受挫于云震,对云震怨恨极深,这时眼见云震拂袖而去,激怒了罗侯神君,连忙敲上边鼓,接口说道:
“师父,这小子戏弄于您,不能容他再活……”
岂知罗侯神君怒火当头,云震又在怪他对自己的徒弟无情无义,他本是性情偏激之人,罗侯公子这一接口,恰好触动了他的怒火,不觉将一切过错全都推在罗侯公子身上,因之未容那罗侯公子将活说完,他已举掌猛劈,厉声喝道:
“滚开!都是你坏事。”
这一掌真力凝注,不似先前信手一挥,罗侯公子近在咫尺,又在毫无戒备之下,顿时被他击个正着,但闻一声脆响,一声闷哼,罗侯公子鲜血狂喷,身子飞出三丈有余,“啪”的摔在地上,昏死过去,众人,见了,不觉悚然一震。
云震宛如未闻,大步行去,到了张铸魂的面前,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张铸魂眉头一皱,道:
“云震,你也用了心机啦!”
云震垂首道:
“不!晚辈本是诚意劝他几句,怎奈他热衷霸力,执迷不悟,多费唇舌,那也是白费气力。”
张铸魂不以为然,道:
“人说苦口婆心,我看你却是心有成见……”
云震道:
“晚辈素抱与人为善之心,对人不敢先有成见。前辈亲眼目睹,他与那罗侯公子数十年师徒之情,为想收晚辈为徒,竟而不辨是非,将罗侯公子击成重伤。这等只逞私欲,不顾情义之人,要想劝他回头,晚辈心余力拙了。”
张铸魂顿了一下,蹙眉道:
“这般讲来,你无过错,为何跪在我的面前?起来吧!”
俯下身躯,右臂一伸,就待扶云震站起。
不料云震向前一行,竟而拜倒在地,说道:
“不!晚辈斗胆,敢请前辈破格成全,将晚辈收在门下。晚辈此刻纵然不是罗侯神君之敌,但矢志矢忠,发愤图强,两年以内,誓必折服此獠,维护武林祥和之气,不负前辈的期望。”
原来云震跪拜在地,不是“请罪”,而是求那张铸魂收他为徒,事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