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打水姑娘?”
中年妇人牵住雯儿的手,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来,说道:
“泰山一别,匆匆二十一寒暑,难得公子不忘妾身,但妾身早与金陵王高华结礼成婚,公子这称谓得要更改了。”
云震曾听张铸魂说过泰山往事,知道“打水姑娘”心机深沉,手段冷酷,武功更是别走蹊径,高不可测,现下耳闻中年妇人如此对答,心里不免暗暗吃惊,也不由恍然而悟,忖道:
原来她嫁了金陵王,难怪二十年来,不再见她在江湖上现身。
雯儿见到金陵夫人,心情已经稳定下来,这时戚然道:
“妈!您说我是高洁?”
高夫人含笑道:
“娘岂会骗你?”
雯儿问道:
“那么,您是我亲娘?”
高夫人点头道:
“儿是为娘亲生。”
雯儿眉头一皱,道:
“金陵王?”
高夫人道:
“自然是你爹爹了。”
雯儿神色一黯,忽然闭口不语。
高夫人立即将雯儿拉近身侧,轻轻搂住,柔声道:
“孩子,娘愿你终身欢乐,你本无忧虑,现在怎么变得多愁善感了?来,笑一笑,娘还要为你处理事情呢!”
雯儿性格柔顺,闻言果真勉强笑了一笑。
高夫人喊“乖儿”,这才抬起头来,目注罗侯公子,冷然道:
“妾身对公子深感歉疚。”
罗侯公子一愕,道:
“晚……本公子不明夫人所指?”
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为了小女,荒废公子不少时间。”
罗侯公子又是一愕,道:
“这……本公子幸蒙专宠,不胜荣幸……”
高夫人截口道:
“可惜小女少不更事,辜负了公子一片盛情。”
罗侯公子目瞪口呆,半晌方道:
“家师曾与金陵王有过婚嫁之议,这事尚请夫人玉成。”
高夫人冷然道:
“公子仪表非凡,文才武学,堪称武林翘楚,小女愿意匹配公子,妾身原无话说,怎奈小女之心,另有所属……”
罗侯公子急急道:
“令嫒她……”
高夫人举手作势,厉声道:
“不必你说,妾身自始至终,身在后堂,许多细节,妾身听得明白,俗语说:知子莫如父,知女莫若母,公子盛意,妾身替小女心领了。”
罗侯公子心中打鼓,嘴上嗫嚅道:
“这个……”
高夫人断然道:
“公子请便,从今以后,但愿公子自重,莫再打扰小女宁静,并望公子回禀令师,妾身有闲,自当前往拜候。”
罗侯公子面对当年的“打水姑娘”,如今的金陵王夫人,可谓心有余悸,虽有满腹怨言,却是不敢开口,嗫嚅有顷,仍只得抱拳一拱,道:
“既然如此,本公子告退。”
转身行去,竟似突患足疾,良久方始消失不见。
云震眼望罗侯公子颓唐无力的背影,不觉摇了摇头,看等那背影消失,他方始缓缓转过身来,向高夫人望去。
高夫人恰恰也在瞧他,那清澈有神的眼睛,这时又变柔和了。
云震暗暗忖道:这位夫人的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将这等棘手之事处理好了,若非知道她的往事,谁能相信像她这样高贵和葛的人,会有这等霹雳手段?
只见那高夫人微微一笑,道,
“孩子,苦了你啦!”
云震呆了,这回连思维也停止了,他有点不敢相信,高夫人竟会对他这般亲切,睁大眼睛,愣愣地不知如何作答。
高夫人又道:
“你那肩头的伤势不要紧吧?”
云震这才回过神来,他毕竟与常人不同,片刻已自十分镇静,欠身作礼道:
“谢谢夫人关注,些须微伤,晚辈尚能承受得了。”
高夫人含笑道:
“嗯!你毅力过人,心地宽厚,十分难得,洁儿与你为友,妾身放心一半了。”
云震不觉脱口道:
“雯妹温纯善良,晚辈责无旁贷,自当竭力爱护她。”
高夫人点点头,道:
“谢谢你了。”
云震顺口道:
“不敢当夫人言谢。”
高夫人道:
“该当的,若非你那‘太阳丹’,洁儿那古怪的病症,不知何日痊愈呢?”
云震大感意外,愕然道:
“太阳丹?”
高夫人点头含笑道:
“真是‘太阳丹’,‘太阳月’药性猛烈,本是女子脱胎换骨,伐毛洗髓之灵药,一般练武的女子得服此药,内力将倍胜往昔,而且愈练愈是精纯,可达三花聚顶的最高境界,却不知此药对洁儿之病,竟也能收奇效……”
她话声微顿,接道:
“洁儿之病,本是两根主脑神经错综交乱所形成,此病由胎里带来,种因于父母之性格与血液,我以为终身已无治愈之望,因之终日惶惶,内心沉痛不已,深感愧对洁儿,殊不知……孩子,你竟救了洁儿。”
云震完全听得呆了,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高夫人微微一笑,又道:
“也亏得是你,你似乎对洁儿之病早有所知,而且深悉洁儿另一种性格,竟用激将之法,令洁儿自动服下‘太阳丹’,设非如此,那时的洁儿,可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孩子,你真聪明,当时妾身竟也被你瞒住了。”
她自己爱用心机,以己度人,认为那是云震蓄意而为的杰作,殊不知云震此刻正在暗暗叫喊着:惭愧!惭愧!
这时,雯儿满脸疑色,接口道:
“妈,您在讲我吗?”
高夫人伸出一双白玉般的手掌,抚摸着雯儿的秀发,微笑道:
“为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自然是在讲你。”
雯儿讶然而又微觉不安地道:
“听说高洁心狠手辣,我怎么会是她呢?”
高夫人神色一黯,道:
“那是病症,乖儿不要放在心上。”
雯儿蹙眉道:
“我对高洁的事,一点都不明白……”
高夫人道:
“你若知道,那就不是病了。”
雯儿道:
“世间竟有这样稀奇古怪的病……”
高夫人道: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身患这种离魂之症,乃是你我母女共同的不幸。”
雯儿道:
“离魂之症?那是什么病?妈能告诉我吗?”
高夫人道:
“现在告诉你,自也无妨,来,坐下听娘讲。”
她随便选了张椅子坐下,云震与雯儿也各自选了张椅子坐下,她尚未往下说,云震已经担心的问道:
“夫人是说,雯妹的病已经痊愈了?”
高夫人点了点头,微笑道:
“嗯!洁儿昏睡时,我……我本在屏风之后,见引凤丫头将她抱去内宅,我放心不下,急急赶去助她发药行气,真气行脉,但觉洁儿那错纵复杂的主脑神经,竟慢慢各归其位,恢复了正常,想来已经完全复原了。”
雯儿奇道:
“没有恢复正常以前,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高夫人道:
“样子倒无差别,性格脾气,聪明才智,却是大不相同了。”
雯儿道:
“怎样不同呢?”
高夫人叹口气道:
“你现在的一切,自己明白,不需为娘说了,但当你变成另一个洁儿时,却是精明冷酷,整日忧虑,睥气极大,恨天恨地,唉!就连为娘也恨上了。”
雯儿大为惊疑,道:
“有这等事?”
高夫人道:
“事情不会假,你那时还恨不得杀死云震呢!”
雯儿大惊失色,张大眼睛,问云震道:
“云哥哥,这是真的么?”
云震苦笑道:
“那是病态,怪不得你,雯妹不要放在心上。”
雯儿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嚅嚅道:
“我……我……我……”
高夫人连忙伸出手去,抚慰道:
“乖儿别着急,你现在已经大好,再也不会变成另一个洁儿了。”
雯儿恍若未闻,呆坐椅上,脸色渐渐变得白了。
云震大为心痛,急道:
“雯妹,你在想什么?另一个高洁并非是你,你是雯儿,高洁的作为与你无关,你何必如此自责?”
他声音很大,好似唯恐雯儿听不见。
雯儿的眼睛活动了,喃喃道:
“高洁与我无关,我是雯儿,我是雯儿。”
这时,高夫人眼神之中忽露奇光,看了云震一眼,云震一无所觉,接道:
“是啊!高洁是高洁,你是你,你没听云震说吗?你不会再变成另一个高洁,你的病已经好了。”
雯儿眨眨眼睛,看看云震,又看看高夫人,说道:
“病好了?病好了?妈……”
扑去高夫人身上,蓦地哭将起来。
高夫人眼眶一红,轻轻抚摸着她,哽咽道:
“乖儿!痼疾已愈,你该高兴才是,别哭了。”
雯儿缓缓抬起头来,眼泪汪汪的道:
“妈,您不怪我吧?”
高夫人道:
“傻孩子!娘怪你什么?”
雯儿道:
“我再也不会恨您了。”
高夫哦了一声,破涕为笑,道:
“你从来就未恨过为娘,恨娘的乃是另外一人,快别记在心上,来,起来,娘有话问你。”
雯儿如言坐了起来,高夫人又道:
“乖儿,你病体己愈,有什么打算吗?”
雯儿擦擦眼睛,讶然道:
“什么打算?”
高夫人笑道:
“譬如说……”目光望着云震,话却故意顿住。
雯儿顺她的目光向云震望去,恍然道:
“哦!……我与云哥哥回家去。”
高夫人神色一黯,躯体微微颤了一下,道:
“你仍不愿跟为娘在一起?”
雯儿道:
“不!妈不知道,那‘小瑶池’真好啊!不过,我会和云哥哥回来看你的。”
高夫人蹙然道:
“乖儿不是对为娘感觉不满吧?”
雯儿摇头道:
“不是的,妈很好,但我还是想回‘小瑶池’去。”
高夫人道:
“这里有丫环侍仆,也有亭台楼榭,鱼鸟花树,不比那‘小瑶池’更好吗?”
雯儿想了一下,道:
“这里的人很俗,景色也比不上‘小瑶池’自然优雅,妈若去过,就知道那里比这里更好了。”
高夫人叹口气道:
“你好像不是为娘生的孩子。”
雯儿微微一怔,道:
“怎么不是呢?我不是你亲生的吗?以往我以为是天地所生,现在我知道那是我错。”
高夫人苦笑道:
“你一人去往‘小瑶池’,为娘如何放心得下?”
雯儿眼睛一转,道:
“那不要紧,有云哥哥陪我呢!妈尽管放心。”
高夫人眼中又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向云震瞥了一眼,说道:
“你云哥哥有事在身,怕是不能陪你了。”
雯儿先是一怔,继而说道:
“那也不要紧,我陪云哥哥先去办事,办完事再回‘小瑶池’就是了。”
高夫人神色越发黯淡,双眉紧蹙,口齿启动,一望可知,她内心实是万分难过,半晌,只听她长长叹了口气,道:
“好吧!你去吧!你既然执意要去,为娘也只得由你了。”
她必是经过一番克制,始才说这话,但雯儿却似一点也不觉得可贵,随即站起身来,去拉云震,道:
“云哥哥,咱们走吧!”
云震自从得知雯儿痼疾已愈,一直显得凝凝呆呆,原先他在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太阳丹’治愈了雯儿的宿疾,好似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打水姑娘”嫁给金陵王,隐迹于此,成了雯儿的母亲,似乎也是一种报应。但究竟报应什么?却又想它不出来。随后他眼见金陵王夫人骨肉情深,雯儿对亲情却又如此漠视,因之他深深同情高夫人,觉得该劝雯儿留下,岂料,正当升起此念,雯儿已经催他走了。
这时,云震虽然已经站起,心头仍是浑浑噩噩,正在想那劝导雯儿之法,神智并没完全清醒。
突然,他感觉两道电芒向身上射来,猛一凝神,原来那是高夫人清澈的目光,只听高夫人一字一顿,道:
“云震,我有话问你,你要诚恳回答。”
云震为她声气所慑,一时不由自主欠身道:
“是!”
高夫人道:
“高氏门中,仅此一女,你可知道?”
云震道:
“晚辈知道。”
高夫人道:
“我将洁儿交付予你,你能始终如一,善待于她吗?”
云震道:
“能!”
高夫人道:
“你可明白‘诚信’二字何意?”
云震遭:
“晚辈明白,言必行,行必果,是谓‘诚信’。”
高夫人忽然幽幽一叹,道:
“你……你们走吧!我也是顾虑太多了!”
起身行去,已自泫然欲泣,瞬息消失于屏风之后。
云震无端打了个冷颤,悚然抬头,哪里还有高夫人的影迹。
云震怔得一怔,那铁娘也已转身离去。
又听雯儿脆声道:
“云哥哥,咱们走吧!”拉着云震,往外走去。
云震但觉诸事烦琐,心乱如麻,却偏偏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默默的任由雯儿牵着手,缓缓离开了金陵王府。雯儿本有许多事想问,但她性格温纯,对云震更是体贴入微,见他脸色沉重,愀然不乐,每次话到口边,终于忍住。
这时艳阳斜照,已是申牌时分,两人默默而行,不觉出了金陵城。
行不多远,忽听雯儿噫了一声,住足道:
“小雪怎么不来接我啊?”
云震怔了怔,神智顿时清醒过来,暗暗忖道:小瑶池远在数百里外,良马虽然识途,人兽岂能通灵,恐怕是她每次发病,金陵王用小雪驮她回府,待她清醒,再遣小雪送她回去,她心不染尘,认为是小雪自行来接,那也不足为奇了。
他心中在想,却不说破,微微一笑,说道:
“小雪不来,咱们就自己走去吧!”
岂料雯儿美目一张,急道:
“我不认得路啊!”
云震闻言,看看雯儿科头濯足,内心也发起急来,举目四望,忽然又是一怔,这一怔,脑中顿时掠过西门咎等人的影子。
原来两人停身之处,路旁有棵枯树,树后有个洞穴,正是凌晨云震藏身之所。
雯儿见他望着枯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