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铎突然说道:
“云老弟,你伤势似乎不轻,如此颠簸,受得住么?”
云震心中暗道: 十日光阴,弹指即过,区区车马劳顿,算得了什么。
心中在想,口中说道:
“这座垫既软又厚,在下倒不觉得难受。”
顿了一顿,问道:
“北斗剑张大侠,如今在什么地方?”
周公铎道:
“杭州附近。”
云震眉头一蹙,心中暗暗忖道:此地离杭州至少八九百里,纵然昼夜兼程,也要两三天后,才能见着张大侠了。
忽然心头一动,道:
“周帮主,北斗剑张大侠,目前有多大年纪?外表生得怎样?”
周公铎讶然道:
“老弟未曾见过张大侠?”
云震哑然失笑,道:
“在下久闻张大侠之名,但身为无名小卒,无缘一见张大侠的丰采。”
周公铎怔了一怔,缓缓说道:
“张大侠如今约有四十来岁。”
云震道:
“以武林人物来讲,那是正当英年了。”
周公铎突然长长叹一口气,沉声说道:
“张大侠初出道时,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武功高强,人才出众,那时的张铸魂,可说是得天独厚,无往不利。”
他心中似有无穷的感叹,话未讲完,忽又深深一叹。
云震暗暗忖道:他语气之中,颇有惋惜之意,难道那张大侠命运多舛,少年得志,中年以后,穷愁潦倒不成?
心念转动,接口问道:
“张大侠近况如何?”
周公铎道:
“唉!说来令人无法相信,北斗剑张铸魂,居然流落江湖,沦为卖卜算命之人了。”
云震混身一震,惊叫道:
“什么?”
周公铎有气无力道:
“沦落为卖卜算命之人了。”
云震颤声道:
“张大侠是北道云中子的衣钵传人,那位云中子苏老前辈,近况却又如何?”
周公铎摇头道:
“近二十年来,江湖之上,没有人见过苏老真人,那位老前辈是否尚在人世,除了张大侠,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云震愁眉深锁,道:
“帮主最后一次见着张大侠,是什么时候的事?”
周公铎道:
“半年之前,张大侠托我寻找老弟,我一直无法复命,这半年来,日日奔波,也无暇去看望张大侠。”
云震戚然道:
“张大侠的病况,如今怎样了?”
周公铎双眉一轩,道:
“老弟何以知道张大侠有病?”
云震喟然一叹,道:
“唉!在下于杭州西子湖畔,结识一位算命先生张铁嘴,如今方才明白,那位深受病魔之苦的张先生,竟是赫赫大名的北斗剑张大侠。”
周公铎道;
“如此一讲,老弟与张大侠当真另有渊源了。”
云震心中,猛然想起那失去的“玉符”,原是一个普通算命先生的东西,突然之间,变成了北斗剑张铸魂的物件,“张铸魂”与“玉符”,这两者一旦结合起来,令他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了。
忽听周公铎道:
“云老弟,我看你内伤甚为沉重,若是不耐车马之劳,咱们就走慢一点。”
云震凄然一笑,道;
“在下恨不得胁生双翅,立刻飞到张大侠身前。”
周公铎戚然道:
“周某也有同感,想那张大侠病入膏盲,朝不保夕,我真怕晚到半日,无法见他一面了。”
云震轻轻叹息一声,道:
“在下离开杭州时,张大侠已是命如游丝,能够拖到如今,也算是异数了。”
周公铎道:
“张大侠素得朋友爱戴,同道友好,闻知他身染重疾,只要有治疾疗伤,怯病延年的药物,无不是倾囊奉上,有那善于歧黄,精研药理的朋友,更是不辞劳苦,四出采药,特地为张大侠炼制丹药,唉!可惜他病势已难好转,虽得友人相助,也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云震叹道:
“人生在世,得武林同道如此爱戴,死亦无憾了。”
他年纪轻轻,抱负未展,生命已似风前残烛,看来还要先那张铸魂而死,这几句话,乃是有感而发,周公铎仅知云震内伤甚重,却不知罗侯公子已点伤云震“厥阴心脉”,他身上没有疗伤药物,因之未曾仔细察看。
忽听小叫化大声叫道:
“启禀师父,太平汛到了。”
周公铎将窗门启开一条小缝,朝车外望了一眼,道:
“马匹怎样?”
小叫化道:
“前面两匹马不管用了。”
周公铎道:
“换过马匹,再行前进。”
小叫化应喏了一声,须臾,马车驶进太平汛,停在一家酒店门外。
这太平汛是建州大镇,长街之上,不见行人。
忽见酒店大门一开,闪出一个蓬首垢面,身裹麻袋的乞丐,道:
“齐兄弟,帮主大驾何在?”
小叫化飘身落地,喘息道:
“车内。”
话声中,周公铎已推开车门,跨出了车外。
那乞丐疾步亡前,躬身—礼,道:
“弟子鲁成,参见帮主。”
周公铎摆手道:
“免礼,尽快换两匹马,咱们立刻要上路。”
这鲁成乃是无影神丐的弟子,赶前一步,低声说道:
“启禀帮主,张大侠闻说那位云震公子落在括苍山内,如今已经南迁,移驻大盆山下。”
周公铎眉头耸动,道:
“什么人传来的讯息?”
鲁成躬身道:
“黄山剑客归老爷子,人在店内。”
只见店门口出现一位肩插长剑,银髯飘拂的长袍老者,抱拳说道:
“周帮主,久违了。”
周公铎疾步走厂过去,拱手道:
“归老前辈,久违久违。”
银髯老者洪声笑道:
“老弟台武功越练越高,为人也越来越谦虚了。”
说罢哈哈大笑,挽起周公铎的手臂,转身向店中走去。
周公铎低声说道:
“老爷子,公铎业已寻着那位名叫云震的少年。”
银髯老者霍然道:
“在车内?”
周公铎点头道:
“内伤很重,恐有性命之忧。”
银髯老者凛然一惊,道:
“瞧瞧!”大步向马车走去。
这银髯老者乃是方今武林名宿之一,姓归名隐农,因久居黄山,被人称为黄山剑客。
归隐农大步走到车前,一撩衣襟,钻入了车内,云震见了,急忙挣扎下地,归隐农伸手按住,道:
“小兄弟有病在身,不必客气了。”
云震歉然一笑,道:
“礼貌不周,请老爷子原谅。”
此时的云震,脸色腊黄,双目深陷,眼神涣散,光泽尽失,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归隐农见了,不禁大吃一惊,顾不得讲话,匆匆抓起云震的右腕,察看脉息。
突然间,霹雳手李元泰那洪亮的声音传了过来,道:
“前面是周帮主么?”
那语声来的如脱弦之箭,话才入耳,霹雳手李元泰已来到车前。
风雪之下,四条人影随后奔到,正是丐帮三老,与那身披大红袈裟的和尚。
马车飞驰了半夜,这几人冒着狂风大雪,追赶到此,其内功之深厚,脚力之强劲,可想而知,丐帮三老都是近一甲子的功力,
这时头顶冒着热汗,喘息之声,粗重可闻,那红衣和尚与丐帮三老的情况差不多,霹雳手李元泰倒是从容自若,不显劳累之状。
周公铎与李元泰曾有一面之识,却不知那红衣和尚的来历,双方匆匆见过了礼,来不及寒暄,齐齐围到了车门旁边。
云震目光一转,朝众人点了点头,转面向归隐农道;“老爷子,晚辈的伤势,已非药物所能救治,咱们快点赶到大盆山,晚辈急于见张大侠一面。”
归隐农把住云震的腕脉,神情悒郁,道:
“小兄弟的心脉……”
云震苦笑道:
“晚辈先被内力震伤,跟着挨了一掌,随后又被罗侯公子毁去武功,并以阴手点伤‘厥阴心脉’。”
那红衣和尚高声骂道:
“王八羔子罗侯公子,几时遇上,洒家要取他的狗命。”云震强颜一笑,道:
“晚辈最多只能再活十天,如今的心愿,只求早日见上张大侠一面。”
归隐农目力一扫众人,道:
“哪一位身边,带得有疗伤培元的药物么?”众人相视一眼,纷纷摇头,李元泰道:
“我本来有几粒丹丸,全都赠送给张大哥了。”
周公铎道:
“兄弟也是如此。”
红衣和尚道:
“我可是根本没有。”
云震含笑道:
“在下这内伤已非药物所能救治,诸位歇息一阵,进过饮食,咱们就动身吧!”
归隐农暗暗忖道:
“这云震倒很硬朗,年轻之人,面对死亡,如此镇静,也算难得了。”
只听红衣和尚叫道:
“谁要吃喝歇脚的,快去快来,早点动身赶路。”
周公铎道:
“李兄如何?”
李元泰道;
“兄弟心急赶路,不想耽搁了。”
周公铎道:
“既然如此,大伙立即动身。”转面一望丐帮三老,问道:
“罗侯宫那批男女,可曾料理干净?”
无影神丐道;
“毙了两人,其余擒下了。”
周公铎道:
“好!此事也只隐瞒一时,有劳三位长老,督促各路弟子,密切注意罗侯宫的动静,若有事端,立即来报。”
丐帮三老齐齐躬身道:
“谨遵帮主之命。”
这时,马匹已然换妥,李元泰跃上了车座,担任驾车之人,归隐农却是飘身跃出了车外。
周公铎急声道:
“老前辈勿须下来。”
归隐农拂髯一笑,抓起那小叫化,扔入车内,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李元泰长鞭一挥,马车疾驶而去。
展眼间,车声降隆,冲出了镇外,归隐农、周公铎及那红衣和尚,举步若飞,追随在马车之后。
车厢之内,重归黑暗,那小叫化双手抱膝,席地而坐,亮晶晶的眼珠转了一转,道:
“云兄,你饿不饿?”
云震含笑道:
“不饿, 小兄弟何不坐上来?”
小叫化将头一摇,道:
“要饭的坐惯了地上,坐在车上,屁股已经有点发痒了。”
云震微微一笑,道:
“兄弟贵姓?”
小叫花道:
“齐小冬,叫化子的名字,不太雅致。”
云震心中暗道:这小孩精灵占怪,倒也可爱,只是口齿厉害了一点。
但闻齐小冬道:
“云兄,我看你好好一个人,为何与西门咎那种十恶不赦之人交往?”
云震淡然一笑,道:
“朋友相交,也是一种缘份,就以在下结识张大侠的经过来说,也是一桩十分偶然的事。”
齐小冬道:
“可是大伙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西门咎那种人交朋友,总是不大应该的事。”
云震含笑道:
“兄弟这话也有道理,不过,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自己把持得住,也可不受旁人感染。”
齐小冬道:
“那可太难了。”
云震肃然道:
“虽然不容易,亦非不可能,何况……”
齐小冬道:
“何况什么?”
云震道:
“西门咎纵有恶迹,我可以劝他改过迁善,看在我与他的交情份上,他多少总能听从一点。”
齐小冬双目一睁,道:
“如果他一点不听从呢?”
云震道:
“那是他不讲交情,朋友之义,也就尽了。”
齐小冬闻言一愣,想了片刻,道:
“你是比较了不起,小叫化比不上你。”
云震微微一笑,道:
“你年纪还小,年纪大了,自然懂得多些。”
齐小冬怔了一怔,突然说道:
“咱们交个朋友。”
云震精神—振,道:
“好啊!人生在世,能够交上一个知心的朋友,死也值得了。”
将手伸了过去。
齐小冬伸出手掌,两人握了—握,心头都泛起一种温馨的感觉。
这齐小冬乃是周公铎唯一的弟子,年纪虽幼,性情却异常激烈,是个好恶趋于极端的人,正是恶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情感极为强烈。
他先前并不关心云震的死活,这时订过了交,一握云震那冰凉而颤抖的手掌,双目之内,顿时湿润起来。
云震心如止水,对自己的命运,倒不觉得悲哀,此时此地,却是万分恋念北斗剑张铸魂,相着当日在杭州城外分手的情景,不禁忧心忡忡道:
“齐兄弟,最近期间,见过张人侠么?”
齐小冬道:
“三月之前,见过一面。”
云震道:
“还是常常咯血昏厥么?”
齐小冬道:
“听说是这样。”
云震浩叹一声,道:
“唉!一代人侠,落到如此境地,天道也真是难测了。”
齐小冬愣了一愣,移动身子,坐于云震脚旁,由怀中取出一个馒头,道:
“云大哥,你吃个馒头好么?还是热的。”
云震听他声音有点异样,怔了一怔,道:
“我吃一半。”
齐小冬将那馒头撕作两半,递了一半过去,自己拿着另一半吃着,若在往日,半个馒头,他一口就已咽下,这时却是味同嚼腊,久久不能下咽,心头尽想着云震只有十天活命的事。
不知不觉,双目之内,涌出了两行热泪。
未牌时分,马车在一处小镇中停了片刻,云震却已沉沉睡去,众人进过饮食,喂过马匹,准备了一点干粮,继续向前赶路。
云震这一觉,足足睡了四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经过这一日一夜的马车颠簸,人已虚弱不堪,全凭着一股坚强的意志力,支持着未曾倒下。
黑暗中,只听齐小冬道:
“云大哥醒了?”
云震嗯了一声,挣扎着坐了起来,但觉周身骨节酸痛异常,头晕目眩,眼前直冒金星。
火光一闪,齐小冬点燃了一根蜡烛,口中生硬地道:
“大哥病了,躺着不要起来吧!”
云震凄然一笑,道:
“令师与另外几位,还在步行赶路?”
齐小冬点头道:
“此刻是归老爷子在赶车,他们输流着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