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向前。
走向少女身边的,是六个气质特异,举止沉稳的人,少女对这六个人,也有着一种流露
于眉宇问的亲切与尊敬。
六人中,一个身材高大,脸膛朱赤的六旬老者,首先爱怜的过来轻轻拥抱了一下少女的
肩头──展若尘发觉,这老者的面容神韵,竟与少女有某些相若之处!
第二位,是个五旬左右的精瘦的人物,面孔焦黄起皱,有若风干橘皮,两撇鼠须,更衬
得他腮陷唇薄,只是一双眼中,却展出世故的深沉与老辣。
站在这人身边的,是一付矮胖如缸的身子,身子上顶着一颗红光脸面的秃头,看不出他
的确实年龄,他的五官细小而挤迫的生长在脸孔上,宛如是被捏成了一堆,这人负着手,腆
着肚皮站在那里,有种滑稽突梯的味道。
并肩排着的二位,一个黑袍黑中,双腕套着齐时的黑皮镶嵌银锥护腕,斜背的一柄无鞘
大砍刀闪闪生寒,映着他那张漆黑冷酷的宽大面孔,越增悍野之气。另一个乱发蓬散,倒八
眉,扁塌的鼻子配上一付掀唇獠牙,面目狰狞可怖,他的右手执着一只长逾五尺的黄布长卷
,布卷上半部分较后半截粗上许多,像是裹着什么。
第六位,也是最靠边站着的那人,最令展若尘警惕──这人年纪不大,只在三十岁左右
,面庞狭长,呈现着淡淡的青白,气质形色之间,是那样的深沉而冷肃,双目中不泛任何表
示内心感受的反应,,他的那双眼,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除了阴郁的寒凛,就再不见
什么了,他的身材适度,但他站在那里,却能予人一座山的感觉,坚强,深厚,而且无以测
断内蕴!
展若尘深知这类典型的人物,大多是在“气”与“意”的淬励上已达上界的强者,他们
能够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收容于灵魂中,摒置于意识之外,不受形势的影响而左右心智,养成
了无比专一及果断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为,只有这类的人才算具有或多或
少的成就!
这时,朱赤脸膛的老者注视着展若尘,他的表情沉重而萧索,语声也带着不可掩隐的晦
涩:“展若尘,我想,你还不太清楚我们是谁,以及我们与卢伏波的关系?”
点点头,展若尘道:“尚盼有以赐教。”
老者低沉的道:“我的名字叫黄渭,江湖上的朋友,都称我‘七步追风’,这个女娃子
──也就是卢伏波尚未过门的寡妻──叫黄萱,她也是我唯一的女儿。”
“七步追风”黄渭,是武林中的眷宿之一,极负名声,为人耿介,豪迈磊落,属于白道
之流,他的“七连旋步掌”尤为一绝,甚为一般习武者所推崇,展若尘没有想到,竟在此时
此地,此种形势之下和这位前辈朝上了面!
黄渭一指那脸若风干橘皮般的精瘦人物道:“这一位,‘驭云搏鹰’卢尊强,是卢伏波
的嫡亲叔父,卢老弟也是鲁西一地骡马帮的总头领……”
展若尘对卢尊强亦有耳闻,但却不算太详尽,只是,能够混至独当一面的局势,便必然
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不由向卢尊强看了一眼,接触到的,却是卢尊强那一双充满愤恨的眼睛
!
黄渭又指着矮胖如缸的秃头道:“‘卷地龙’上官卓才老弟,‘长山三龙’中的第二位
。”
“长山三龙”,乃是辽北江湖道上有名的大豪,也是“三龙会”的首脑人物,他们的人
面广,手段活,不但在辽北一带,往中上去,一样兜得转,其潜力之雄厚,亦是头顶一块天
的万儿。
展若尘自是不会不知道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端详着这位“卷地龙”上官卓才,上官
卓才却笑呵呵的冲着他一毗牙。
黄渭目注着黑袍黑中,双腕上套着黑皮凸锥护腕的剽悍黑脸大汉,声音徐缓的道:“白
山黑水间的十大高手之一,‘黑煞神’铁彪!”
展若尘暗里叹了口气,他不明白黄渭及黄萱父女是用什么法子请到这铁彪的,在关外,
铁彪是出了名的“红胡子”,但却不是“抢股儿”靠着人多势大,他一向独来独往,单骑陷
阵,双刀闯关,不论是上线开扒或者豁命拼斗,全是一个人独干,粗豪勇猛,是一条少见的
硬汉!
黄渭又引见那位手执黄布长卷,狰狞有如厉鬼般的掀唇獠牙人物:“这一位也是来自白
山黑水的十大高手之一,‘鬼展旗’郝大山,郝老弟和铁老弟是拜把子兄弟,平时却很少凑
在一起,这一遭,难得他们赏给卢尊强卢老弟面子,双双莅临……”
“双双莅临,干什么?”
展若尘不禁心中骂笑,溅血搏命的事,说起来倒好像赴宴听戏的味道……
黄渭这时移出两步,走向那年纪在这些人之中最轻的冷肃人物拱拱手,态度上竟十分恭
谨的道:“邢少兄……”
脸色狭长淡青,毫无表情的这人异常平淡的道:“展若尘,我是‘血魂’邢独影。”
展若尘的面庞上又浮起一抹疲乏的诡笑,他知道,今天这一关,乃是名符其实的“鬼门
关”,能否过得去,实在没有把握;对方叫名唤姓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来得强硬,一个比一
个来得难缠,前面五人,业已相当辣手,再加上这个“血魂”邢独影,他遭受的压力就沉重
到使他难以负荷了;现在,他已明白为什么在甫始看到邢独影的时候,就有一种警惕的反应
──
邢独影出身昆仑一派,却在艺成下山之后,不知为了什么又投到西陲邪派宗师“无极童
子”焦二淳门下,他以昆仑的正宗心法,糅合了“无极童子”焦二淳诡异而独特的武功,便
具就了一身别出一格、千变万化的本领;相传他最好寻访有名的高手挑战,而每次挑战的结
果,他的对手除了俯首称臣之外,一条性命也同时献出,自江湖上有了“血魂”这夸人物后
,还没有听说过有谁挫败过他,展若尘却猜不透,“血魂”邢独影出现在此,不知是受了黄
渭的请托呢?抑或又是他的一惯作风,来向自己挑战比试?黄渭又稍稍提高了声音道:“那
边的五位,是‘白绫门’卢伏波的五位师兄弟,‘白绫门’的掌门人因病卧榻;不克亲临,
这五位,便是奉‘白绫门’掌门余尚武差遣而来,也是为他们的同门聊尽一番心意……”
叹息了一声,他又道:“另外的十九个后生,皆是我的徒弟,他们也不自量力,想来瞻
仰一下你的风采,领教一番你的高招……”
展若尘明白,黄渭之所以有别常情,在这种不可并立的情势下竟先心平气和的为他──
介绍所为客人,其目的只是要凭借这些助拳者的值赫声威来造成他心理上的威胁,从而挫折
他的锐气,他不得不益加谨慎防范,因为,挫折他的锐气虽也未必,但至少他精神上的负担
却真个沉重了……
润湿微觉干燥的嘴唇,展若尘平静的道:“黄前辈,你的打算,也和令媛一样吧?”
黄渭苦笑道:“我势必如此,展若尘,你并没有留给我们圜转的后路!”
展若尘徐徐的道:“其中因果,我想前辈业已了然──”
点点头,黄渭道:“不错,我那准女媚惨死的原因,我已知道,你说的也是真话,尚无
断章取义,是非颠倒之处。”
展若尘道:“前辈这样说,我很觉宽慰……”
黄渭涩涩的道:“但是,我们今天不是和你辩曲直,争道理来的,展若尘,我们只看到
一个事实,那个事实是,卢伏波死了,是被你杀死的,至于他为何被杀,我们不愿再行探究
。更不愿再作评断,我们要做的,只是替他报仇!”
展若尘静静的道:“这就是说,各位完全不论是非,单凭亲疏之情来以牙还牙了?”
黄渭竟毫不迟疑的道:“就是如此!”
深陷的双目中有一抹悲哀的神色闪动,展若尘道:“前辈在武林中德艺俱尊,声名不恶
,却未料到也是这样感情用事,偏袒护短,人心人性,果是难以公正无私的……”
黄渭有些微微不安,他沉沉的道:“展若尘,不要忘记死在你刀下的人乃是我未来的女
婿,被你毁掉终生幸福的人乃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也是人,有人的弱点,我不能忍受这样痛
苦的现实,而不空口在道理上为是非曲直的辩论求解脱……”
展若尘沙哑的道:“前辈既然心意已决,看来这场流血豁命的争斗是难以避免的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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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残阳《霜月刀》
第四章 行刃残影
冷峭的,“驭云搏鹰”卢尊强接着道:“你早就该明白,展若尘,从伏波死在你刀下的
那一刻起,这流血搏命的争斗便已不可避免,你将面临的下场,只怕要比你想像中的更要悲
惨!”
展若尘有些倦怠意味的一笑,道:“这么多年的血海生涯,莽野风云,缀串着的是飘零
的日子与那等卑贱又草率的幻灭,生与死原是桩平淡的事,卢总头领,我很看得透,像我们
这类的人,有几个的下场会是预期中那般美满呢?”
卢尊强咬牙道:“你明白更好,如此,在那一刻到来之时,你至少会教某些人痛快些!
”
展若尘道:“这你不必顾虑,卢总头领,我素来的习惯是——杀人或被杀,求的都是干
脆利落!”
注视着展若尘很久的〃血魂〃邢独影,忽然语调萧条的道:“展兄,对于悟得透生死关的
人,我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敬意,这表示此人的意境业已升华到无我的上界,只是,这样恬淡
的人实在不多,展兄,你真是么?”
笑笑,展若尘道:“各位很可能看得到!”
邢独影目光直视,光芒尖锐:“你这句话很有意思,展兄,你可是告诉我们,你已经预
知我们要以众相凌了?”
展若尘坦率的道:“从各位现身的那一刹那开始,我便没有奢望过你们会按照江湖规矩
来!”
古怪的一笑,邢独影道:“是这样么?”
接着,他扭头环顾,似是在询问其他的人:“展兄说我们要以众凌寡,群起围攻,各位
朋友,我们真待如此施为?”
黄渭苦笑着没有回答,卢尊强却大声道:“我们是要这样做,但邢少兄,你却不是!”
点点头,邢独影道:“展兄,你听到了吧?他们有这个打算,我却不——自我在江湖上
行道以来,尚未曾借助我个人之外的任何力量来制伏我的敌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
也不会有;我只依赖自己,单挑单的对决是我自己,仇家环围之下的拼战亦是我自己,展兄
,天下看得透生死,表得出气节来的人,并非只你一位!”
展若尘低沉的道:“这倒真个使我喜出望外了!”
邢独影阴沉的道:“不要把自己份量估计得太重,展兄,这会是个致命的弱点!”
展若尘道:“轻视本身的能耐,便是缺乏自信,邢兄,只怕更会是个致命的弱点!”
微微昂起脸来,邢独影道:“我先来向展兄你领教领教,至于他们有没有与展兄亲近的
机会,便看我向展兄领教后的结果了,不过,我却希望不必再劳烦他们各位!”
展若尘唇角勾动了一下:“但我的想法却与邢兄正好相反!”
青白色的面孔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黑气,邢独影的神色便益发阴森酷厉了,他极轻极轻的
仿若自语:“这一次,应该能够使我满足了……太长久的辰光,我未曾遇上过一个堪可匹敌
的对手……”
低喟一声,展若尘道:“邢兄,你插手进这件事里来,原因是什么?可又是你一向的习
惯,挑一个你认为虚有其名的人物加以挫辱及击杀?!”
邢独影的双眸中闪动着隐隐的血光,他的声音却是十分柔和的:“凡是人,便有他的嗜
好,譬如,吃喝嫖赌,皆是人们嗜好的一般,当然我也不例外,我亦有我喜好的事;我酷爱
刺激,刺激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一种心灵上的兴奋,及精神上的活力。而展兄,天下各
般的刺激,还有胜过血腥的杀气与生死间争搏的么?那凄厉的号叫,突凸的双眼,委屈的面
容,那鲜血的迸溅,肌肉的绽裂,肠脏的撕碎,该是多么令人激动鼓舞,百脉贲张?尤其是
经历艰苦的拼斗之后,于汗水洋洋中获得如此的收获,在那一声对手濒亡前的尖长呼号里,
一切的官感刺激便达到高潮了……”
展若尘摇摇头,心想:这不是个正常人,这是一个狂暴嗜血的疯子。
黑气在邢独影狭长的面孔上逐渐浓密,以至看上去他的脸容似罩在一片阴郁的雾层里,
显得恁般恐怖,恁般狰狞,又恁般狰狞得幽远了;他的音调越来越轻细:“每在这一刻的到
来,我就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那不是任何一桩乐趣可以比拟的,太丰美了,太充实
了,也太舒畅了,似是一个饥懂获得一顿盛餐,一个疲累的行旅得到一张厚软的床铺,或是
荒漠中的迷途者寻及了甘泉,当然,我也不否认,在意识里,自也会兴起一股荣耀及骄傲
展若尘喃喃的道:“你倒相当坦白!”
邢独影缓缓道:“为什么不呢?难道说,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忌惮么?我认为,这并不
比一个赌徒,嫖客,或酒鬼的嗜好更违背常情……”
展若尘暗里冷笑:“这已不是违背‘常情’而已了,这样的‘嗜好’,乃是违背‘人性
’;违背‘天理’!”
邢独影似以一种稍带渴望的韵调道:“展兄,你有‘屠手’之称,看来,我们或许是同
路人。”
叹了口气,展若尘道:“我们不是‘同路人’,邢兄,你施行屠戮是为了‘嗜好’,我
施行屠戮是求个平安一良知与道义上的充实,不愧于心!”
“哦”了一声,邢独影爽然若失:“那倒是我想岔了!”
展若尘道:“今天我们的这个遇合,邢兄,恐怕不是凑巧,而是你早已存心安排的吧?
”
邢独影道:“这次是你猜错了,展兄,我尚未打算到你的头上,除非我们碰巧相遇,还
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有现下的这个机会呢……”
怔了怔,展若尘有些意外的道:“莫非黄前辈与你有旧?
冷清的一笑,邢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