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初闻谈伦去世的消息时,她的伤心不容置疑;情绪的低落,简直去死不远,以之与今日的快乐对照,那是绝对殊异的两个极端。
该要如何说呢?
怎么样才能解说清楚这种看似无能相容的感情矛盾?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人”也不能永远活在缅怀过去中。“拥抱痛苦”固有其一时的神圣价值,但是当快乐来临时,那所谓的“痛苦”就像光明驱逐黑暗那样,霎时间去离无踪。
两年了,这不算短的日子里,年轻俊美的夫妇,共浴爱河,鹣鲽情深。
段小侯爷终能以至诚、财富,带给了玉燕子冷幽兰由衷的快乐,就连遗留在冷幽兰心里的最后一点儿“遗憾”,也看似不复存在了。
“你怎么啦?”
带着一丝迷惘,冷幽兰的一双澄波眸子,静静地转过段一鹏略似汗颜的脸,最后落在了他手里的那口“银蛟”宝刀上——结合以来,倒是很少见他动过刀——这又是为了什么!
“啊……”段一鹏脸上赔着笑:“没事儿,今夜月色甚好,一时技痒,原想练一回刀……”
说时,宝刀入鞘。
冷幽兰静静地偎依着他坐下来,脸上重绽笑靥道:“结果呢?”
“结果……你就来了。”段一鹏贪婪的目光,在妻子丰腴的胴体上转着:“你怎么还没有睡?天可不早了!”
“睡不着!”冷幽兰淡淡地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些儿机伶:“这几天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一鹏,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别乱说!没有的事!”
作了一个爽朗的微笑,段小侯爷习惯性地挑动着他的双肩,紧紧地握住了冷幽兰一只柔荑玉手:“我们不是很快乐吗?会有什么事?幽兰,你喜不喜欢这里?”
冷幽兰这才放开了心,向着窗外瞥了一眼:“这里真美,真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么大这么美的一个湖,要能坐船在上面玩玩,该有多好!”
段小侯爷笑道:“好,明天我就叫人给你准备船。只要你高兴,天天都可以。”
他随即把白天郑知府来访说了一遍,冷幽兰聆听之下,顿时开心地笑了。
执起妻子白洁的一只纤纤玉手,段一鹏无限怜惜地看着——也同昔日的青鳞剑客谈伦一样,一直在打算着,有朝一日,能够把一枚极其珍贵的“七星翡翠”戒指,戴在宛如春葱的手指上。
甚至于,他原已知道,当日谈伦之所以深入苗疆,正是为了要亲手得到一块“七星翡翠”,据说他已如愿以偿,只是自身却不幸罹染了瘴毒,而后情势的发展,终不能如其所愿,以至于他历经千辛万苦所得到的珍饰,一直未能戴在冷幽兰的手指上。谈伦果真未死,还在人世,这该是他生平一件最大的遗憾了!
又何尝不是段一鹏的一件憾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冷幽兰突地由对方握中抽出了手。秋波一转:“七星翡翠是不是?”
段一鹏呆了一呆,旋即笑道:“你真聪明,你猜得不错,我一直都在希望,能有一天……”
冷幽兰面色忽现凄凉,摇摇头道:“算了,我不想要……”
说着,她轻轻抬起手来拢了一下散置在额上的几根散发,像是触及了什么,默默地望向窗外,清澈的眸子里,渲染出一缕淡淡愁绪。
也许这不是仅有的例外。每一次,只要她想到了“七星翡翠”,便会情不自禁联想到了谈伦,从而引发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像这一霎,谈伦的影子便是无论如何也驱之不去。
也不知向着窗外那辽阔的湖面凝望了多久,总之这一霎,盘据在她脑子里的便只有谈伦一人——那个像是早已为自己所淡忘了的不幸人儿。
不知不觉里,冷幽兰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心里像揣了个小鹿,那么忐忑难安。
“唉……谈伦,你如地下有知,可会怪罪于我?”
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里无限迷惘:“谈伦,请你原谅我嫁给了你所怨恨的人……但是你果真地下有知,悉知我今日之生活美满、幸福,也就不忍再怪罪我了。唉!谈……
伦……”
这么想着,真有无限寂寞,使她惊讶的是,原来事隔两年。自己并没有真地忘了“他”这个人,只是一直生活在甜蜜之中,不曾想起罢了。
一旦想起来,不知道这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竟然占据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敢情他的影子,早已根深蒂固地盘据在自己心灵深处了,逐之不去,驱之不离。这可是她没有想到的。
“你在想什么?”
段一鹏一直都在注视着她,那一双灼灼的眼神,像是锐利的两根钢针,深深地刺进到对方的心里。
冷幽兰最怕接触他这样的眼神了,在他直视的目光之下,不自禁地移开了眼睛,红着脸,她微微地摇了一下头:“没什么……”
偷眼一瞧,段一鹏的一双眸子,兀自瞬也不瞬地盯着她,这情景,分明他已瞧透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心里便着了慌。
“我要睡了!”
说了这句话,冷幽兰站起来便待离开。
“站着!”
段一鹏忽地自位子上站了起来。
冷幽兰心里一惊,这才发觉到段一鹏的脸色有异。
“你……怎么了?”
“你不要骗我!”段一鹏冷冷地笑着:“我能看透你的心。”
“你……”冷幽兰略似不自然地笑道:“一鹏,你怎么了?你生气了?”
段一鹏忿忿地走到她面前:“说,你刚才在想什么?是不是他?哼!原来你心里一直都还忘不了他!说,是不是?”
冷幽兰像似吓了一跳,不由向后退了一步,老实说,段一鹏这番嘴脸,显然前所未见,猝然间发作,真令她一时有置身云雾的感觉,简直无所适从。
“一鹏,放开你的手……”
一面说,冷幽兰抬手,把段一鹏用力抓着自己膀子的一只手拉开来——段一鹏这只手上显然用了相当的力气,然而,玉燕子冷幽兰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弱者。
自然,如果双方都施展出全力较量,冷幽兰只怕还不是段一鹏的对手。
只是眼前还无此必要,是以,在冷幽兰作色略施真力之下段一鹏也就知趣地松开了那只手。
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也能令意气风发的段小侯爷,意会到自己的娇妻,并非全然是捐弃个性、任人欺凌的人。
他原有一腔妒火待发,这一霎,在接触到对方凛然的目光之后,反倒是心有所警,发作不出,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开步入内室。
段一鹏只觉得无限气馁,叹息一声,就原位坐下来。
灯影婆娑,他的思虑更见起伏。
“我这是怎么了?”
想到冷幽兰方才惊吓于自己凌然气势的眼光,段一鹏只是由衷地感到歉然,本质上他深爱冷幽兰的一颗心,却是不容否认,只是这个“爱”却包罗了过多的“自私”。
是运用了多少狡智、凶险、毒恶的手段之后,才拥有得到的。
想到了青鳞剑客谈伦,他真有无限气闷,不由得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里走了一阵,却又定下来。
像是突然间有所发现,第一次使他感觉到,谈论的阴影在他拥有冷幽兰两年之后,又重新出现眼前;像是一片看不见的乌云,隐隐地笼罩在他与冷幽兰的头顶上,如不能即时清除,终将会带来可怕的暴风雷雨,那时就前功尽弃了。
对于银铃公主朱蕊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胆尝试,感受实在太奇妙了。
今夜,在谈伦的贴身侍护之下,他们两个已是第四度大胆地乔装出游,奇妙的感受,一次比一次更有趣。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第一次他们偷偷下山,只在茶馆里喝了一碗茶,就匆匆地转回冷月画轩。
第二次,谈伦带着她逛了一次庙,在佛前朱蕊还求了一支签,是“上上签”,大吉大利,朱蕊高兴得跳了起来。
第三次他们在夜市的小摊子上吃了一碗“过桥米粉”,尝了几个“破酥包子”,确是美味之至。
每一回来去,都是谈伦连施轻功背负着她,人不知,鬼不觉。妙的是,在这么看似惊险的一连串行动之后,朱蕊的病势,非但没有加重,继续恶化,反倒日有起色,显现出前所未见的好。既经巴壶公认定,冯元与史大娘也就大放宽心;谈伦功不可没,显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
今夜——第四次出游,在心理上朱蕊已不再紧张,而是兴趣盎然。
把一头青丝向上兜起,扎上一方读书仕子的方巾,摇身一变,成了个翩翩风度的美少年,只是模样儿过嫩了一点儿,尤其是不便开口说话,否则娇声娇气的,一张嘴准把人给吓坏了。
无可奈何,双方约定,在人前朱蕊便只得暂时客串哑巴,有话也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能说,未免扫兴。
时当“戌”未,南大街一片灯火灿烂,正是夜市的开始,各家买卖行号,灯火通明,布招高张。游客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好不热闹。
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前,朱蕊喜孜孜地站住了脚步,谈伦紧紧随在她身后。
表面上像是没事人儿一样,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略有不对,就得赶紧回避应对。自然,以他这等身手,屈作朱蕊的侍从,实在是不应该再有什么意外了。
这里原先就围着十来个人,大人小孩都有。
老奶奶抱着小孙的;小媳妇儿三三两两,吱吱喳喳说个没完。大家的眼神儿,却都让羊角灯下卖糖人儿的那一双巧手给吸住了。
小火炉子嘎嘎直响冒着泡儿,熬着糖浆。
卖糖人的老汉拿起来,向着平整的一方白色大理石板上慢慢浇下去,要它是个人就是人,要它是个马就是马;有提着大刀的“关二爷”,有打登州的“秦二爷”,还有景阳岗打虎的“武老二”。嘿!像是跟“二爷”干上了,全是行“二”的,可真热闹。
糖人淋好人,老汉拿起一根小铁签,该扎的扎,该描的描,一番“画龙点睛”之后,无不维妙维肖,栩栩如生。在没干透之前,粘上一根竹签子,往干草圈子上一插,这就大功告成。
朱蕊还是第一次见过,只看得两眼生花,仿佛脚下生了根,怎么也动弹不了啦。
弄好的糖人还不待插上草团,就被围看的人给抢着买走了,七嘴八舌地乱作一团。
朱蕊也不甘示弱,抢着买了个“老鼠盘灯”,喜孜孜地扔下了钱,同着谈伦手牵手地这才离开。
“嗯,真甜!”
舔着手上的糖老鼠,朱蕊瞟了身边的谈伦一眼,笑眯眯地道:“你也尝尝!”
朱蕊嘎呀了一声,站住脚道:“你看看嘛,人家叫你舔舔味儿,谁要你真咬的?不来啦!”
可不是吗?虽只是一小口,却把个老鼠嘴尖儿给咬掉了,瞧瞧她那副小模样,拧着眉,嘟着嘴,倒像是真的生了气!
“不管啦,你得赔我一个,要不然我可是不依!”
还有什么好说的?两个人只得又转回去。再回来的时候,朱蕊手上却多了一个大的——“狮子滚绣球”,这才回嗔作喜,高兴得不得了。
一阵子当当锣响,可就不禁又吸住了朱蕊的好奇心。
“咦,那是什么?”
“玩猴儿戏的!”
“什么是玩猴儿戏?”一面说,她拉着谈伦:“走,我们过去瞧瞧!”
谈伦不便扫她的兴,只得点头答应,暗地里却是存了十二万分的仔细。
朱蕊见他答应,高兴得拉着他就往前赶,却因人多,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外层。朱蕊分开人群,就要往里面挤,却被谈伦拉住,示意地向她摇了一下头。
还算好,前面人自动地让开了空隙,朱蕊也就当仁不让走了进去,谈伦只得跟过去。
场子里这会子可热闹啦,正在表演猴子骑山羊,当当锣声里,戴着面具的一只猴子,骑在羊背上,满场子乱转,时上时下,十分矫幢。
两个梳辫子的大姑娘,捉对儿地正自厮打不休,虽是名副其实的“花拳绣脚”,看来倒也紧凑有趣。
贵为公主的朱蕊,对于这类街头卖艺的江湖把式,哪里见过?一时看直了眼。
场子里两个姑娘打得甚是热闹,博得如雷掌声。
坐在场子当中的老头儿,两只黄眼睛却只是注意着进出的人群。朱蕊、谈伦这样的两个人,焉能被他漏过?直觉地便自认是财神爷来了。
锣声小住,这老头儿便自嚷嚷道:“丫头们好生看打,贵客来了!”
边说边自表演了一手绝活儿,却把右脚向外一踢,飞起了一双钢刀,这双钢刀匹练般地化成两道白光,双双直向着场子里两个姑娘头上落去。
朱蕊不由得惊得呀了一声。
两个大姑娘娇叱一声,一个上步作势,一个滚身跃起,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落下的刀,巧妙地接在了手上。
场子里雷般地爆了声好,看到这里,谈伦轻轻拉了一下朱蕊道:“我们走吧!”
朱蕊却是不依,用着像是请求的眼光看着他,脚下就是不动。
场子里的那个老头儿,当当一连几声大锣,拉开嗓门几道:“既有贵客捧场,大丫头二丫头你们这就卖命玩一趟真的吧!”
当当两声锣响。
“接下来就给各位来一场‘双刀会美’!像不像,三分样;各位老爷太太您这就赏脸吧!”
说着说着,锣声当当又自敲起。
小伙计拴好了羊和猴子,两个姑娘蝴蝶穿花也似地施起了身段,场子里爆雷般地又自叫起了好来。
这当口,老头儿却笑嘻嘻地来到了朱蕊身前,向着二人深深地打上了一个躬:“二位大爷,看个赏吧!”
朱蕊扭过脸看向谈伦,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谈伦却丢下了一块碎银子,不容分说,匆匆拉着她离开现场。
“怎么回事?”
朱蕊奇怪地看着谈伦:“为什么不看了?”
谈伦小声地道:“人太杂了,你就别多问了!”
走了一程,朱蕊赌气地站住脚道:“为什么嘛,人家看得正好,你偏要走!”
谈伦指了前面一个卖汤圆的布招挑子道:“我们吃汤圆去。”
却见一个细高身材,身着黑绸子长衣的中年人,正自站定脚步,睁着一双微微凹入的深邃眸子,直眉竖眼地向着二人望着。
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