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娘又叹了一口气道:“但是这绝非我的本分,像吴相公,他对是非的分界比我定得更严,他对那些乱臣贼子骂得比我更凶,为什么没人说他是疯子呢,因为他是个男人,大家最多说他言词激烈而已。”
吴次尾干咳一声道:“妥娘,同样有人也叫我吴疯子,还有人说我是疯狗呢!”
“那只是一些挨你骂的人,无可奈何之下用来作为遮盖解嘲而已,大部份的人还是对你十分尊重的,至少不会目您为疯吧!”
吴次尾只有干笑了,还是朝宗道:“妥娘,你要是钻牛角尖,就没有办法了,不管你心中如何的想,我们大家都到你这儿来,商讨重大的问题,可没把你当疯子吧,对了!龙友,你匆匆而来,必然是阮大胡子有什么新的害人点子了。”
杨龙友道:“你怎么知道的?”
朝宗一笑道:“你行色匆匆地找了来,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阮大胡子被一顿拳脚打得伤重不治,出了人命官司,不过那个可能性很小。”
杨龙友道:“何以不可能呢,阮大鍼被抬回石巢园时,的确伤得不轻,嘴唇肿起老高,像是挂在肉案上的猪头了,他被送进了内室,我听到那几个姨娘哭出了声,心里倒吓了一跳。”
香君冷嗤一声:“这种人死了就该拍手叫好,还有什么可哭的?”
朝宗一笑道:“那就更表示没问题了,那些姨太太哭得伤心,是看到人还不会死,借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关切之情,若是真快要死了,她们必然是一个都不在身边,赶着把值钱的细软往自己屋里搬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郑妥娘道:“侯相公,你形容得如此入木三分,倒像是讨过不少姨太太似的。”
朝宗道:“我没这么大的本事,也没这么好的福气,不过,眼前看到的,确是有这种事,在归德有个财主,跟家父是幼时的同窗,他病得快死了,孤身无后,我奉了父谕去探问一番,到了那儿,但见各人忙着搬东西,我还以为他们要搬家呢,来到上房,尚未进门,只见他那第三跟第六两房姨娘两人拚命在抢一把尿壶。”
陈定生笑道:“那又干吗,她们又用不着。”
朝宗一笑道:“那尿壶还是满满的,两人抢得尿水四溅,却全然不顾,我还以为她们争着要去倒掉尿壶,心想这个老家伙福气还不错,虽无儿女侍候,却还有这么多尽心尽力的姬妾们,当下还劝了两句,那两人都不理我,争争吵吵地去了,我到了屋里,这才吓了一大跳。”
香君道:“怎么?难道屋子里出了妖怪了?”
“你们再也想不到那屋子里是什么情景。”
郑妥娘道:“必然是凌乱不堪,衣物杂用东西堆了满地,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
朝宗苦笑道:“那也不会吓我一跳,屋子里已空空如也,一样东西都没有了,那个病人只穿了小褂裤,躺在地上,被活活地冻死了。”
“怎么会躺在地上呢?难道连床都没有吗?”
“那位财主发妻早逝,没有续弦,有八房姨娘,他是准备那一个能生下一儿半女,就予以扶正,继承全部财产,那知道全无消息,所以眼看他病重不起,人人都忙着把东西搬走,这个家伙平时又注意享受,一切用具又是最好的,还没等断气,就有人把他抬了下来,把床给搬走了,连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是狐皮的短袄也被剥了下来,只剩一身小褂裤,数九寒天,还不冻僵了吗?”
大家没有笑了,相反的还很沉重,因为这并不是件好笑的事,香君道:“相公,你形容得太过分了,别的抢抢也罢,尿壶也有人抢吗?”
“有!那是最后一样值钱的东西了,听说是整块的翡翠雕成的,值几千两银子呢!所以人也不嫌脏了。”
杨龙友一叹道:“用几千两银子去置一具夜壶,此人也穷极奢华了。”
朝宗也叹道:“他自己大概也知道一旦身后,必起纷争,所以活着才尽情地享受,只是没想到在病笃时,会如此凄惨。”
黄太冲道:“曹阿满临死前散履分香,把家中的姬妾都安排好了送走,就是看穿了这一点,免得在死后闹笑话,枭雄胸怀,毕竟超人一等,想到有许多人,一辈子居积,挣下了千万家财,死俊却不能带走半点,所为又何来呢?”
郑妥娘笑道:“阮大胡子听说也没儿子,他死后的情况也会差不多,难怪侯相公一听说那些姨娘在哭,就知道他还死不了。”
朝宗道:“我倒不是以此为据的,只不过想,当时人多拳乱,连次尾兄也揍在一堆了,阮大胡子的身体比次尾结实多了,次尾都没被打死,他自然不会有事的。”
杨龙友顿了一顿才道:“这顿打虽然不轻,却只是外伤,乱了一阵后,他又请我进去,问我是那些人动手的,要我写份名单给他。”
吴次尾道:“怎么,他还想告我们不成。”
杨龙友道:“是的,他起初是想到江宁府衙门去递状申告你们殴打他,我劝他说不必费事了,这次动手的大部份都是太学生员,府衙里不会管的,尤其动手时又在文庙里,归学师王老先生管,而王老先生绝不会理他这个碴儿的。”
吴次尾笑道:“可不是,王先生瞧见我们打开了头,就干脆躲开了,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杨龙友一叹道:“事情发生在文庙,学师不能推不知道的,他决定递两份状子,一份给学师王先生,请他查究闹事生员,另一份状子则是交给京中的一位御史,请他代为弹劾王先生,说是纠众在文庙殴斗,冒渎圣地,有亏职守,要求撤办学师。”
吴次尾道:“有那个御史会吃他这一套。”
杨龙友道:“次尾,他的状子是交给建安王府朱统领,那是个有名的小霸王,阮大鍼很奉承他,所以他会出头的,要是他出头转出状子,御史也不敢不奏,何况阮大胡子还附了一千两银子。”
吴次尾立刻叫道:“这就好,抓住他这一点,告他行贿,谁出头都没用了。”
侯朝宗道:“次尾,这可是没凭没据的,你不能平空诬告,但是在文庙里,打人却是事实,当时你们图一时之快,没考虑到后果。”
“有什么后果,了不起我出头认了就是。”
“次尾,若是在大街上,你扭住他打架,最了不起问成互殴,你一个人也顶不上多大的罪,但是在文庙的明伦堂上,问题就大了,弄不好要革掉功名的。”
吴次尾倔强地道:“革就革,我这附学生员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反正我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做官了,有没有这层身分都没关系。”
侯朝宗苦笑道:“你怎么还是讲不通,这层身分虽然没什么了不起,却也得来不易,革了衣巾,你就不是斯文中人,以后再要在公众之处批评人,官府可以派人把你抓起来打板子的。”
吴次尾道:“那怎么办,反正事情已经闹了,我总不能给阮大鍼叩头陪罪去,再说,就算我去叩头陪罪,他也未必肯答应罢手呢!”
杨龙友道:“的确是的,他说要利用这一次机会,把复社的人员一网打尽。”
吴次尾道:“啊!那怎么办?”
杨龙友道:“次尾兄,你别不在乎,如果真要认真的追究,明伦堂上殴人,文庙闹事,是很严重的罪名,岂止是你一个人,复社大部份的人都榜上有名,要是大家都被革了头巾,那如何是好。”
吴次尾一听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忙道:“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而且事情还不止于此,连学宗王老先生也将受到牵连,国子监祭酒不是一个肥缺,却是读书人最荣誉的一个官职,要是被革退了,你对得起人吗?”
吴次尾慌了,忙道:“是啊!这可不得了,大家一定要想个办法,别让王老师受牵连的。”
侯朝宗比较冷静,当然,打人没他的份也是原因,可是他一想这也不妙,争执的起因则是他向阮大鍼借钱妓宿,这要传出去,自己也脱不了身,他必须要摆平这件事,因此他想了一下道:“龙友,你报了几个人给他知道。”
“我还会报谁呢,我说动手的人很多很乱,我一个也没认出来,只是次尾却没法子了,他是起头的。”
朝宗一拍桌子笑道:“有了,我们可以来个恶人先告状,先下手为强,不过这要请次尾兄略受点委屈。”
吴次尾慨然道:“我本来就是罪魁,要杀要剐都一身担了,你说要我怎么做?”
朝宗一笑道:“没有杀剐的罪,只是给王老师一个方便,堵住别人的口而已,你自己去找王老师请罪,承认自己太冲动,说你一看见他,就想起了许多本朝忠良,东林前辈受他陷害,义愤填膺,情不自禁地就想打他几下,为先贤们申一口冤气。”
吴次尾道:“好办法,好说词,我本来就为了这件事打他,这也不算是强辩了。”
黄太冲却道:“这恐怕还是不太好,在明伦堂上动手打人,终究是一件大不可敬的行为。”
朝宗笑道:“这就看文章了,次尾当然要带一份自诉状去,文章要慷慨激昂、气壮山河,说正因在明伦堂上,想起了圣人的教训,尊王攘夷,忠奸不同炉的道理,才容不得他进入圣贤的殿堂而冒渎斯文。”
吴次尾道:“我是没问题,还有别人呢?”
朝宗道:“你说阮大鍼那天也是有心,预藏了一批党羽在侧,你跟阮大鍼起了冲突,他的人就来打你,而你的朋友也上来救你,是以乱成一团,分不出谁来了。”
黄太冲道:“这不太好,那天可没有阮大胡子的人。”
朝宗道:“事实上有那些人参与谁也不知道,也许真有一二他的党羽呢!但是必须要作成如此,才能使混战变成互殴,而不是群殴。”
陈定生笑道:“有道理,这一来是双方都有过错,阮大胡子就不会动用人情,要求严惩闹事了,因为他自己也要担受同样的处分。”
朝宗一笑道:“这样子王老先生也便于处置了,最多处分你一个先动手的过失,却也情有可原,你自请打扫大成殿一遍以为赎衍,事情就解决了。”
“可是若要追问其他动手的人呢?”
“你说别人是因为救你,你不能恩将仇报,把他们牵出来,阮大鍼那边帮拳的人你不认识,也交不出来,你这边的你就一肩担了。”
吴次尾喜得直拍头道:“妙!妙!就这么办,我这就上学堂里去。”
黄太冲道:“这只是一面之辞,王老先生不能只凭此为据就发落了。”
朝宗道:“学师不是刑官,无权拘提人证,次尾自己去认错,他照例处分,阮大鍼不去,他也不能派人去抓来对质。何况次尾可以指脸上的伤痕为凭,反正那天你带着伤出来,看见的人很多,不会是事后自己伪造的,这些伤痕可以证明阮大鍼的党羽动过手,你自己的朋友总不会打你的。”
陈定生大笑道:“这一来阮大胡子可是有口莫辩了,他不活活气死才怪。”
吴次尾道:“方域,一客不烦二主,那篇自诉文章也请你动笔吧!别人写来不会比你精釆。”
朝宗倒是不能推却了,妥娘屋中笔墨都是现成的,他趁着兴子,挥毫疾书,没多大功夫,一篇文章已成,不但是字句激昂,而且用词有力,气雄万丈。
众人看了,不住叫好,次尾道:“这篇东西我要叫人刻了,印他个几百份,凡是我复社同人,各人都送一份。”
侯朝宗笑道:“干什么,这可没有你的那篇留都防乱公揭写得铿锵有力,有人把它比为骆宾王讨武召檄呢!”
吴次尾摇头道:“不行,讨武召檄虽然写得有力,但失之忠厚,发人隐私,近乎泼妇骂街,我代周仲驭老先生执笔的留都防乱公揭也是一样的,不若你的这篇诉状,满纸忠义,真如诸葛武侯的出师表,可惊天地而泣鬼神,比我的高明多了。”
郑妥娘也神情飞扬地道:“我也赞同吴相公的话,讨武召檄虽然骂得痛快淋漓,何如出师表之正气磅礴,使佞奸之徒,自生警惕,侯相公这篇文章的确是传世不朽之作,应该让大家都看到的。”
侯朝宗心中暗生悔意,先前为了一时高兴,写下这篇文章,文学的确够得上是佳作,立意严正,拿出去也没什么丢人的,甚至于还能出一番风头,但是这个风头出得却很没意思的。
因为文中既要为吴次尾自辩,总免不了要影射到一些人,这些人大部份虽已随着魏忠贤而垮台了,但也还有一些仍然居朝任事的,吴次尾可以放开口骂他们,因为这位老先生已是有名的霹雳火,骂人也出了名,更不止这一次,挨骂的听过也算了,但自己却犯不着去无端开罪这些人。
想了一下,他才道:“次尾,我是为了替你想办法补漏子,才写了这篇文章,你可以刻了送人,多几个人看到,对你的事情有利,但是千万不可说是我写的。”
“为什么?如此佳文,我岂敢掠美。”
朝宗道:“本来谁具名都没关系,但是阮大鍼刚跟我过不去,我这样做了,就是衔怨报复了。”
“那也没关系,阮大胡子如此可恶,你就是痛骂他一顿,也没有人会认为不妥当的。”
朝宗道:“你可以,我不行,我上面还有老父,他如果知道了我在南京以文字泄念,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他老人家一直训诫我做人以温和敦厚为尚。”
他很懂得讲话,搬出了父亲的教训,使得吴次尾也没话说了,虽然有些人不同意这温和敦厚的处世之道,但总不能叫人违背堂上严训。
所以吴次尾只有道:“既是你家老太爷有过那种训示,这篇佳文只好便宜我了,但是我一定要把它刻了散出去的,我认为这是我们复社的文献之一。”
只要不扯上自己,朝宗倒是不加反对,再者,私心之中,究竟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广为流传的。
这件事要办就得趁快,吴次尾必须趁着自己脸上的浮伤犹新,赶紧到太学里去呈上自诉状,由学师邀请当地德望俱着的前辈,公开地宣示惩处,才可以抢先一步,遏阻阮大鍼的反击,所以他立刻着手恭书缮写,一面也把稿子拿去找快手的工匠刻了。
文章到学堂里,刻本也已散发到南京各处了。
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