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子我来生好了,你把船摇出去,随便怎么走,只是找个僻静的地方,别让人来吵我。”
船上用的是极好的银炭,易燃而无烟,一扇就着了,婆子在说话间,已经把火生好了,把吊子放上去,就到后船去,撑着船慢慢地向前行去。
妥娘掩上舱门,朝宗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上了软床,妥娘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坐在他的身边,朝宗轻轻地拥着她,发现她的确是瘦了,再想想那婆子的话,知道她这四年来,为情所苦,心中一阵侧然,忍不住贴着她的脸颊,轻呼道:“妥娘,妥娘。”
妥娘也哽咽地道:“好了,你终于来了,我只怕你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妥娘,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薄情的人,实在是因为不得已。”
“我已经知道了,流寇作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在你是暂时离家,你家里的田产却是不会动的!”
“田产,在太平盛世时,田产才是财产,在乱世没人种田了,田产一钱不值。”
郑妥娘看出他颇为烦恼,忙岔开话题笑道:“你带着这一身学问,就是最好的财富了。”
朝宗笑道:“你别找话来安慰我,我也没被环境磨掉了志气,我们别谈这些了,一别四载,我好想你。”
“呵!只是想我,不想香君。”
“当然也想,对你们两个的思念是同样的,但是我想念你的时间较多。”
“为什么呢?”
“对香君,或报之有日,对你只有思念日深,不知道日后是否能相见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妥娘并没有为之不快,但是却为之而沉默,片刻后,她忽地一笑道:
“侯相公,我实在想不到那天在山上,居然就……”
朝宗红着脸道:“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那天的情形实在难以叫人相信,我们之间都没有那个意思,也不是情难自禁,而是在完成双方的保证责任。”
妥娘眨着眼睛笑道:“这倒新鲜,我从来没听到过有这种保证的,香君还可以说,她向你奉献了初贞来表示对你的感情,那你又是什么保证呢?”
朝宗道:“表示我绝不相负的决心和诚意……”
妥娘又沉默片刻才道:“那你又作何打算呢?”
朝宗苦笑:“现在我又能作什么打算呢?我想娶她也没这个能力。”
“你要娶她。做得到吗?”
“娶她不难,难在把她接出来。”
“我是问你家里会同意吗?”
“我这次是逃难出来的,父亲已经跟我说过,未来之事难以逆料,一切都由我自主了,尤其是婚姻方面,他老人家还关照过,不必要讲究家世门弟。要紧的是贤德与刻苦,未来的日子将会很艰苦,就算寇患能平,回去重建家园,也是很辛苦的责任。”
郑妥娘兴奋地道:“这么说来,香君将来跟着你是没问题了。”
“妥娘,不是跟着我而是嫁给我,你想想我此刻的处境,还能在身边弄多少人吗?”
“不管那些了,反正你们能够在一起,就是大好事情,我真替你们高兴。”
朝宗苦笑一声:“没什么好高兴的,因为问题并没有解决,团圆之期,不知道还在何年呢!”
“只要有个指望,不会怕日子长的,就怕是活在渺无希望的迷惘中,那么,关于你的今后……”
“我准备到宁南侯的军中谋个出身去,他是家父的旧部兼门生,对家父一直很尊敬。”
“你是文人,在军中能有出头吗?”
“军中还是要文人的,帐参赞,文书来往,粮秣记核,将校人员的异动等,都是文事,我去了,他顾念旧谊,必然会大力提拔的,最重要的是积个三五年,就可以有一笔钱来把香君接出去。”
“三五年实在也不长,不过香君可不能再拖上个三五年作清倌人了。”
“这个,我已经托杨龙友找她娘去谈梳拢的条件了,无论如何总要把目前的问题先解决了。”
“贞姐倒不是个死要钱的,对香君也很好,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是香君在秦淮河畔,却是顶尖的人物,尤其是她等了这么久,总得像个样子,我看至少也要四五百两,才能摆得下来。”
“啊!会要这么多吗?”
“这就叫多了,寻常一个乡下丫头点大蜡烛,也得要这个数目呢!香君却是挂了几年牌子的清倌人,红得发紫,以前有人开价,都是一千五百两以上。”
“我要是有钱,万金都不嫌多,可是现在尽我最大的力量,也不过才能凑出个二百两来的。”
“哦!这是不够的,你看能不能借挪一下呢?”
“能!不必找家父的渊源,但凭我侯朝宗三个字在谁那儿开口,三五百两立致,只不过别人知道我借了钱是来书寓里充阔,那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这倒也是。别人不知道你们的感情,也不知道其中为难之处,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个将近二百两,是我私积下去的,我的手头太散漫,要是省点的话,上千两银子也是有的。”
“不!妥娘,不能用你的钱。”
“侯相公,我的钱都不干净,这我无法否认,可是每一文都是我用眼泪洗过的。”
“妥娘,别这么说,我绝无看不起你的意思,在你面前,我也不会假作清高,若今天我有别的急用,我会自己开口向你借,正因为是这个用途,我才不能要,那除非是我已经毫无心肝了。”
妥娘笑道:“少爷,我知道你又想左了,这可不是你从这个窑姐身边榨出钱来,化在另一个窑姐身上,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养小白脸的那种傻婊子,我是在帮你解决迫切的难关,这件事不能再拖了,贞姐在我面前,已经有意无意的提过,她对香君已经有了怀疑。”
“是的,她在杨龙友面前也说过,叫他来问我。”
“呵!问你?你一去四年,回到南京以后还没多久,也没有再见过香君,怎么会去问你呢?”
“因为她了解香君的性情,她不是个随便的女孩子,除了跟我之外,没有对第二个人好过。”
“她要怎么问你。”
“她要我回答一声是不是,是,就得有个交代,好让香君继续混下去,不是,她也没关系,最多找个老裱替香君梳拢,把事情撑过去。”
“这一说她认定是你了。”
朝宗一叹道:“也由此可见香君在这四年中,对感情的坚贞与执着,所以我是绝不能负她的。”
妥娘忽又正色道:“侯相公,我还有一句话要提醒你,梳拢之后,并不就解决问题,而且以后,连推托别的客人的挡箭牌都没有了。”
朝宗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所以我要尽快地为她赎身。”
“再快也要一两年吧,这一两年她……”
朝宗明白她的意思,因以凝重地道:“我不会计较这些的,也不会在乎这些,我认为一个女人的贞节不是表现在她的身体上而是表现于她的情操。”
“这……你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朝宗道:“好,我是说人为了环境,必须要做一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并不是她的错的。”
“不要举例子,就拿香君的事直接地说。”
朝宗微有痛苦之色,喑哑地道:“香君梳拢之后,就无法守身如玉了,假如再有豪客要她侍寝,因为她不是清倌人,就没有推拒的理由了。”
“不!这倒不是无法拒绝,旧院的女人虽然是有价可估,但到底不是买东西,出对了价钱就能买到的,我们多少还有点选择的权利,只不过这权利大部份还是掌握在我们的假母手上,贞姐对香君很好,不会过份地强迫香君,但是她开了门做生意,总不能养着个人来等你,真到有什么豪客肯一掷千金以博一夕之欢,香君就是不愿意,也得咬着牙答应下来。”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说我不计较。”
“你是真的不在乎吗?”
朝宗又想了一下才道:“我当然在乎,可是我不会因此而蔑视香君,远在我认识她之前,我已经知道她的行业,对某些地方,我不能太苛求,香君为我守身四年,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要怪也只有怪我自己,我若是有能力为她赎身,她就不必那样子了。”
郑妥娘这才一笑道:“这才像句人话,如果你坚持说不在乎,你就不是个人了,要不然你就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现在你总算是说了句良心话,证明你这个人还有点心肝,还可以交下去。”
“难道以前你把我当个没心肝的人。”
“香君有麻烦,来找我求助时,我真认为你是个最大的混蛋,一个大男人,闯了祸,撒腿就走,叫一个女孩子去面对那些难题。”
“我是根本不知道。”
“你应该会想到,女孩子有了男人后,就会有孩子,你难道从没考虑过那个问题。”
“凭良心说,我是没有考虑过,她那时还那么小。”
“小,她那时已经快十七了,很多地方,女孩子在十七岁时,早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娘了。”
“我知道,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就早婚,十五六岁做母亲的很多,可是香君看起来实在太小。”
“喔,她既是那么小,你怎么忍心欺负她的。”
“我说过了,那不是情欲,而是我们相互的一种保证,她的身体看起来虽然幼小,她的心却已成长了,我这个人重视的是内心,正如异日我要求的也是她内心的纯净,并不会计较她的人做了些什么。”
郑妥娘轻轻一叹,眼睛又开始润湿了道:“香君的运气好,能够遇上你,比我幸运的多了。”
“妥娘!你……”
妥娘擦了一下眼睛强笑道:“我没什么,而且也不能怪人,要怨我自己,生就那一副性情,纵然有像你这样的人,也不会想把我讨回去的。”
这倒使朝宗很难以接下去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顿了半天,他才道:“妥娘,你是我最欣赏、最喜欢的一个女人,假如我有万贯家财,我会不惜一切,营金屋而藏之。”
“只是金屋藏娇,不是共偕白首。”
“金屋藏娇也可以共偕白首的。”
“但是却有个差别,我不能有名分。”
“妥娘,你别那么俗气,知心常聚,要名分干吗?我看过很多人家的大妇,在家里侍奉翁姑,操持家务,劳禄终身,她的丈夫一向对她很尊敬,却从来没有爱过她,经常藉机会跑出去,三五个月不回家的,这种名份,要了也没意思,假如我要给你这样一个名分,我认为是委屈你了,你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又是怎么样的女人?”
“你只合适闺中良友,可以谈心,可以论文,可以共吟,可以同酌,甚至于可以携手共游湖海,同访名山大川,可以解忧,可以攻愁,但就是不适合做个井臼亲操的主妇。”
“你说我只合做男人的玩物。”
“不!妥娘,那你可错了,你不是男人的玩物而是男人的朋友,知己而真正的朋友,做一个称职的主妇,只要是个本分的女人都可胜任,做男人的玩物,只要略具姿色,厚点脸皮也就行了,但像你这样的女人,却是绝无仅有,不管是谁得到了,都会珍惜万分。”
郑妥娘突然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喘不过气来,兀自不能停止,但是她的神情却充满了痛苦和自嘲。
侯朝宗连忙把她揽在怀中,轻拍着她的背,帮助她顺气,好不容易停住了笑,可是她接着呛咳起来了,而且也是一咳不停。
朝宗只得再度轻拍着她的背,同时倒了一口热茶,趁着她略停喘气的当儿灌了下去,妥娘才安定下来,脸胀得通红,眼中却满是泪水,也不知是因笑咳而出,还是因激动而流的。
朝宗无限怜惜地轻拍着她道:“妥娘,你要注意,乍喜暴怒,最易伤身体,你看惹了一场咳嗽了吧。”
郑妥娘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毛上,轻轻地一叹道:“侯相公,要是在以前,我听了你那番话,不是跟你吵一架,就是赌气找个人嫁了,做个布衣裙钗的主妇给你看看。”
“唉!你这是何必呢,我不是说你做不到,那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是说你去做那些乏味平常的工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惜,没有一个女人希望自己特别的,那种平凡而美满的归宿,才是女人最大的愿望。”
“平凡必然,美满则不然,多少人像牛马般的过了一辈子,没有一天休息,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关怀,包括她的丈夫在内。”
“那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们有一种安全感,一种身有所属的安全感,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很踏实,因为她们活在无限的希望中,年轻时希望良人有所出息,希望家运日渐昌隆,有了儿女们,希望儿女们个个顺利长大,出人头地,虽是没一天替自己想过,但她们却十分满足,一切的牺牲都有了代价。”
朝宗一叹道:“你说得很是,每一个平凡的主妇都是过这样的日子,她们的确也是十分满足,毫无怨言,但你不会安于这种平凡的日子的。”
“为什么你就这样瞧不起我。”
“不!不是瞧不起你,这是你自己挑的,你若是决心要过那样的日子,就不该读这样多的书,不该使你的才华有个展露的机会,你想想历史上多少才女,像和番的蔡文姬,像制元夜词的朱淑贞,像易安居士李清照,她们的结局都很凄苦,就因为她们有才华。”
“这我不服气,有才的女子一定是悲惨的吗?”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了才华,才会不甘于平凡,才会有那么多的怨思,才会想脱困而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为自己的遭遇而不平,如若是个无才的女子,就会安于所受,认命而已。”
妥娘轻轻一叹,朝宗又道:“历史上还有许多美女,也是鲜有善终,也是因为她们的美丽,佳人才女,每遭天妒人嫉,是以红颜多薄命,千古同悲。”
妥娘又是一叹道:“不错!我也该认命了,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我也不必去争了,何况上天已经安排好我的未来,倒不如利用我这点长处,好好地活几年,在爱我者、知我者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也不枉我这一趟来到世界上。”
“这是什么话,妥娘,你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