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天虎兄妹被关进后,眼看今夜已不会再有突发事件了,山洞只须留下一个人看守就行了,因此姓吴的跟丁义商量,愿以一两银子的代价,让他溜班去赌,万一有事就去通知他。
丁义看在银子的份上,且最近又欠了姓吴的好几两赌债,自然不得不勉强答应。
想不到红姑为了出气,要他揍兴儿一顿,代价既然是几十两银子,这可真是一笔意外横财呢!运气来了,城墙挡都挡不住。
如果姓吴的在,少不得二一添作五,现在他却是独吞,何乐而不为?
何况又不是私自放人,万一被发现,也可说是兴儿过于吵闹,进去加以制止,岂不名正言顺?
念及于此,丁义不再犹豫,自腰间摘下了钥匙,开了铁栅门上的大锁,进入洞牢,走向红姑面前,贪婪地笑问道:“银子呢?”
红姑冷声道:“哼!你倒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呢!银子就在我怀里,你自己取出来吧!”
山贼们对首领的这位义妹,一向执礼甚恭,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一下。
丁义听说银子藏在她怀里,要他自己动手取出,他那敢造次,不禁为难道:“这……”
红姑又怂恿道:“怕什么?是我叫你取出的,要不然你就把我的双手松绑。”
丁义急道:“不不不!那使不得……”
红姑不禁笑道:“你既不敢松绑,又不敢动手取,银子总不会自己从我怀里蹦出来呀!”
丁义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上前伸手入怀,银子没有摸到,却触及红姑挺实的肉峰。
红姑不以为忤,反而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更使丁义心慌意乱,神魂飘然。偏偏红姑身上捆着绳索,如同五花大绑,他的手别在胸襟内,根本就无法动弹,那还能探取到银子。
正觉进退维谷,不知所措时,又听红姑笑道:“你往那儿摸,银子又不在我胸口,是在腰间!”
丁义忙将手向下移,果然摸到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包的显然是几个银锭,顿时欣喜若狂,取了出来。
手中一掂,他已凭沉重的份量估计出,足足有三四十两。
红姑郎道:“丁义,银子全给你了,你该替我办事了吧!”
丁义心花怒放,眉飞色舞道:“纪姑娘放心,无功不受禄,我一定为你痛痛快快的揍这小鬼一顿,让你出口气!”
将布包揣入怀中,走到兴儿的面前,正待挽袖举手痛掴一顿,兴儿却开了口。
他灵机一动,不屑地道:“哼!真没有出息,只不过几十两银子就听她的。”
丁义道:“那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听她的,难不成要听你的。”
兴儿人小鬼大,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我给你两只金元宝呢?”
丁义一怔,随即嗤之以鼻道:“你小子只要拿得出两只金元宝,我就当场磕三个响头,叫你一声爷爷。”
兴儿先应了一声“嗯!”,占了丁义个便宜,才一本正经地道:“不敢当,我可没这个福气,不过,为了免受一顿皮肉之苦,我倒情愿奉送大哥两只金……”
话犹未了,红姑已怒道:“丁义,不要听这小子的鬼话,快动手!”
丁义财迷心窍,置之不理,却向兴儿道:“小鬼,只要你真拿得出两只金元宝,我就放你一马,否则,你可是自讨苦吃!”
兴儿正色道:“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丁义“嗯!”了一声,迫不及待地间道:“金元宝在那里?”
兴儿目光注视着脚下道:“就藏在裤脚管里,你自己拿吧!”
丁义低头一看,兴儿的双脚并拢,被捆绑在木桩根部,若要打开裤脚管,就必须解开脚上绳索,不禁犹豫起来。
侯朝宗心知行囊中的盘缠,已被蔡刚等人搜出,慷他人之慨,献给了铁豹做见面礼,兴儿就算有点积蓄,充其量不过三五两银子,绝不可能身藏两只金元宝。
以当时黄金价值,一两相当三十几两银子,即使每个一两重,两个也值六七十两银子以上。
兴儿既不可能如此富有,为何冒皮肉受苦之险,开这个玩笑?
很显然,这小鬼有什么诡计!
朝宗不能单看着他在唱独脚戏,故意斥责道:“兴儿,那是老爷要你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你竟敢擅自作主,随便送人!”
既然侯朝宗帮了腔,兴儿表情更为逼真,说道:“公子,咱们命都保不住了,留着又有何用,给了这位大哥,至少会手下留情,免得小的受皮肉之苦啊!”
主仆二人一拉一唱,再也由不得丁义不信以为真,急忙蹲下,用力解开兴儿脚踝上的绳索,松开了绑腿……
绳索一松,兴见两腿已能活动,突然全力抬脚踢去,出其不意的踢中了丁义的下颚。
这一脚把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丁义又一心在裤脚管里搜索金元宝,以致猝不及防,被踢得闷哼一声,仰面栽倒,昏了过去。
兴儿大喜过望,但脚下绳索虽松开,腰部以下仍然紧紧的捆住,而且打的是死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绳索松动,全身向下滑动,终于脱身而出。
朝宗惊喜交加,急道:“兴儿,快来为我松绑!”
兴儿这下可得意了,笑道:“公子放心,小的不会把公子丢下的。”说着已抽出了丁义的佩刀,上前割断了朝宗身上的绳索。
朝宗宅心仁厚,一离开木桩即道:“兴儿,快把他们也救下。”
兴见面有难色道:“这……公子,他们……”
红姑冷声道:“哼!你们以为松了绑,就可以闯出山寨?别做梦了!”
纪天虎也道:“就算咱们带路,也闯不出去!”
侯朝宗一怔,惊道:“二位的意思,咱们是死定了?”
红姑道:“擒贼擒王,唯一的生机,就是要能出奇制胜,把铁老大制住!”
朝宗略一迟疑,不由分说将兴儿手中的刀夺过去。
兴儿情急阻止道:“公子,不可……”
朝宗置之不理,上前亲自动手,为红姑割断双手反缚的绳索。
红姑出其不意,一把将刀夺过,惊得朝宗向后一退。
“你……”
红姑无暇理会,自行将全身绳索割断,再过去为纪天虎松了绑,始说道:“咱们能否死里逃生,成败在此一举,跟我来吧!”
她可也没忘了那几十两的银子,因为一旦能逃出,将赖以为生,岂能便宜了丁义。
尤其方才被他趁机毛手毛脚,更使红姑怒从心起,搜出了布包,狠狠的踹了丁义一脚,才持刀冲出铁栅门。
朝宗与兴儿那敢怠慢,忙跟纪天虎出了牢洞。
夜色苍茫,山寨里各处仍有灯火,几间茅屋里不断传出呼么喝六之声,那批山贼正赌得起劲。
红姑放眼看去,大厅仍然灯火通明,十几名山贼把守厅外,显然铁豹与那两名说客,尚在大厅内开怀畅饮。
她略一思索,当机立断道:“大哥,咱们就算闯出大寨,山谷里尚有重重的关卡,惊动老大赶来,仍难脱身,只有孤注一掷,冲进大厅,攻他个措手不及,把他制住!”
纪天虎把头一点,道:“好,你只管往里硬闯,外面的人由我来对付。”
这是唯一的生路,别无选择!
侯朝宗主仆更毫无选择的余地,只好跟他们共进退。
红姑一马当先,领着三人,利用夜色掩护,顺着山壁绕向大厅。
掩近数丈之内,她回头轻声道:“大哥,我要闯了!”
纪天虎刚一点头,红姑已身如流矢射去。
厅外十几名山贼未及拦阻,她已闯入了大厅。
几乎是同个时候,纪天虎也已发动了攻势,出其不意的扑出,一掌劈倒一名山贼,顺手夺过了长茅。
朝宗主仆分向两名山贼突袭,也攻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各自夺得了一把钢刀。
变生肘腋,十几名山贼大惊,仓皇不及应变,被狠劲大发的纪天虎,一支长茅攻得手忙脚乱。
朝宗主仆趁乱冲进大厅,只见红姑的钢刀,已横压有了几分醉意的铁豹颈旁,两名说客则惊得不知所措。
只听红姑冷声道:“老大,恕小妹无礼,不得不出此下策,请你送咱们出寨吧!”
铁豹惊怒交加道:“哼!我已传令下去,任何人擅自离寨,一律格杀勿论,你就算杀了我,也休想闯得出山。”
红姑道:“老大!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咱们志在离此,并无意阻止老大加入李自成,只要放我们一马,从此各奔一前程,互不相干,不是很好吗?”
铁豹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好吧!既然你们去意已决,勉强留下也是貌合神离,不如就此分道扬镖,各凭造化。”
红姑喜出望外道:“多谢老大成全!”
纪天虎正好闲来,几名山贼追入,一见首领受制,全惊得目瞪口呆,那敢轻举妄动。
红姑笑道:“大哥,老大已答应,亲自送咱们出寨了。”
这话是给铁豹保留几分颜面,实际上在此情势之下,他能不答应吗?
兴儿却意忧未足,急道:“姑娘,还有咱俩的行囊和盘缠……”
铁豹双目怒睁,向红姑问道:“怎么?这两个小子也要带走?”
红姑微微点点头道:“不错,要不是这位小哥儿帮忙,咱们此刻还在牢洞里等死,老大,你不反对把他俩也放了吧?”
铁豹怒形于色道:“好!今夜我认栽了,不过、你们兄妹二人记住,山不转路转,只要我不死,咱们以后终有相见之日,那时……”
纪天虎把心一横,不甘示弱地道:“老大,咱们结义一场,就此一刀两断,以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到时候再说吧!”
铁豹怒哼一声,向那几名山贼喝令道:“传令下去,所有的明卡暗椿不得拦阻,放他们四人出山。”
红姑却笑道:“不!老大,你得亲自送咱们一程。”
铁豹气得又是一声怒哼,道:“走吧!”
兴儿一眼瞥见,他们的一袋银子尚置于桌上,便冲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红姑见状,不禁暗自好笑。
他却得理不饶人,又从一名小贼手中,夺过一支长茅,权充扁担,挑起了尚置于一旁的行囊,露出了一付得意之情。
铁豹受制,无可奈何,只好亲自送他们出寨。
一路通行无阻,出了山谷外,红姑始将刀一收,歉然地道:“老大,咱们就此告别了……”
铁豹置之不理,又是一声怒哼,突向山谷内如飞疾奔而去。
红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深深地一叹道:“唉!人生如梦,没有不散的筵席,二位,咱们也该分手了。”
侯朝宗双手一拱,道:“能与贤兄妹相识,且共生死,总算是有缘,不知二位可否将行踪相告,日后也好专程拜访,聚上一聚。”
红姑道:“咱们打算先回故里一探,此后的行踪就很难说了,也许四海为家……公子将何往呢?”
侯朝宗道:“在下将赴留都应试。”
红姑沉吟一下,道:“咱们也许会去走一遭,公子请留下大名,以便日后去了留都可以去找你们。”
侯朝宗坦然道:“在下姓侯名方域,号朝宗,祖籍归德……”
兴儿插嘴道:“我家老爷,就是前任户部尚书呢!”
纪天虎一听侯朝宗是官家子弟,顿起反感,冷哼一声道:“红姑,咱们走!”
红姑明白他的心理,不便再说什么,兄妹二人身形一掠而去远了。
朝宗不禁一怔,斥责道:“你这小鬼,为什么老喜欢把老爷的招牌给抬出来?不说话会变哑巴?”
兴儿急道:“公子,要责备小的,以后有的是时间,这会见人家兄妹已经走远了,万一山贼追来,咱们可就走不了啦!”
朝宗一听,那敢再此停留,紧张地道:“是啊!咱们快快离开此地吧!”
主仆二人出了山区,披星戴月,连夜顺着官道直奔滁州。
经过了这一次的教训,侯朝宗再也不敢沿途游山玩水了,一到滁州,立即雇了马车,直驶南京。
□□ □□ □□ □□试场就在旧日京试的贡院,和旧日歌妓集中地的旧院,亦隔着一条秦淮河,贡院在北岸,旧院在南岸,其间东有文德桥,西有武定桥往来相通,十分方便。
每到灯光初明的黄昏时分,桥上往来最多的就是来应试的方巾蓝衣的秀才。
那些士子们中间,固然有些是清贫苦读的寒士,但大部份都还是家境宽裕,又是年轻爱动好玩的年龄,处身在这软红十丈的环境里,既远离了家人父兄的拘束,又带足了盘缠,还会不趁此机会疯狂一番?
朝宗正好是二十二岁,才名早扬,几篇诗文着实受到那些前辈先进的夸奖。
他本人又是美男子,再加上他父亲侯恂老先生做过一任户部尚书,这种种的条件,使他成为贡院中的红人,也成为旧院中的名人。
举榜未揭,南京城中已经无人不识侯公子了。
今天是松江的夏允彝在旧院的媚香楼李贞娘家请客,对这个宴会,侯朝宗的兴趣并不高。
因为夏允彝是复社中的中坚人物,复社是后起的东林势力,在魏忠贤跟客氏当权的时候,东林那些书呆子被整得很惨,一直到他们倒了下去,东林党人才抬了头。
目前东林党是比较神气,但是侯朝宗认为他们太过于头巾气,忧时救国固然是好事,但是整天的评议朝政得失,骂这个、骂那个,则又未免太过份了。
只不过夏允彝在南京的士林中很有力量,跟他的父亲侯老先生也有点交情,算是父执辈了,不好意思拒绝。
再者,媚香院也有点吸引他的地方,那可不是李贞娘,她虽是秦淮名妓,但却已是明日黄花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不管她多富有吸引力,却无法吸引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郎,他向往的是她的女儿香君。
听说她才十六岁,长得纤巧秀美,而且娴静稳重,有大家风范,美得令人心碎。朝宗久闻其名,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因为她是清倌人,不大出来应酬。
今天在她家里,想来定会出来见客的,这才是真正吸引朝宗的力量,所以他在过文德桥的时候,不觉地把脚步加快,彷佛身上的骨头也轻了几两似的。
一直到快接近媚香院的大门时,他才不好意思的把脚步放慢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