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藤酒
一
此时此刻,荆非最怕听到的就是有人念诗。
他相信这是喝醉的缘故。
但这理由并不充分,毕竟他刚到这小镇时还滴酒未沾。当时他已发现镇上只有两家象样的酒店。一家的招牌是“赵”,一家的招牌是“谢”。赵家的规模显然大得多,灯火通明中间或传来抑扬有致的酒诗醉词。于是他调头直奔谢家。
谢家冷清得多,进门只听见阵阵算盘声。
柜台后的中年人俨然是老板。伙计有两个,一老一少。
没有客人。
有酒。
酒很烈,烈得泛些生涩,但正合他的心境。
他能记得自己进门的那一瞬间,却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里喝了多少酒。
他还记得每次从酒梦中醒来时光线刺眼的感觉。
几乎每次叫醒他的都是那个年少的伙计。
这伙计不过二十岁光景,酒店内外的大部分杂事都是他在招呼。另一年长的伙计只是跟着老板,每日并不做些什么,或许是客人稀少的缘故。
“客官,我们小店这酒能像您喝这么多的可不常见。”小伙计陪笑道。
“我喝了多少?”荆非有时会问。
“您自己不记得?至少有三坛了!”
听见这数字,荆非总是厌恶得想躲得越远越好。
“客官!您的客房在后院。”
这时荆非才会记起自己还在这里订了客房。
往后院走时他总怀疑那伙计在讪笑:毕竟白天用客房睡觉的客人并不多。
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可笑到只能每天用酒来止住笑。
再冷清的酒店也会有要饭的光顾,再沉默寡言的老板也有打喷嚏的时候。因此,即便荆非不想听,趴在谢家酒店饭桌上的这几天他耳朵里也灌进了不少东西。
首先是那老板。多数认识他的人叫他谢三,但年长一些的酒鬼却知道他原来名叫谢三斤,据说是无论多烈的酒都能连喝三斤面不改色。但谢老板如今滴酒不沾。唯一的例外是在尝酒的时候。镇上有酿酒的传统,谢家店里的酒据说就是谢老板的手艺。
自家酿酒很常见,奇的是这谢家酒的规矩不一般:只许买酒在店堂上喝,绝对不许带出店外。
这等奇特的规矩或许也是谢家酒店门庭清冷的原因之一。谢家酒口味过于生烈暂且不说,镇上的人若想打酒回家毕竟还有赵家酒店。赵家的酒也是自酿的,但敞开供应,据说口味也比谢家酒远为甘醇。
白天偶尔清醒时荆非也会倚在桌上看看街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中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人。那女人主妇打扮,路边的小贩都恭敬地称呼她为“赵夫人”,听说正是赵家酒店的老板娘。她的相貌并无甚出众之处,荆非注意到她是因为她经常有意无意地在谢家酒店门前停上片刻。
每次她的眼睛都似乎看着柜台方向。
荆非没有回头看过。他只记得那女人经过时柜台里的算盘声从没有停过。
女人身后总是跟着些伙计,他们也会朝店里看,眼神是戒备的。
谢家酒店里回应那女人视线的只有那个年长的伙计,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荆非在谢家酒店已经快一个月了,近六七天来却没有再看到这个女人。
听街上的人说:赵夫人生了场大病,出外休养了。
荆非相信自己对赵夫人并不感兴趣,只是每次看到她那种眼神后他都会在当晚的醉梦中看见另一个女人。如今赵夫人不出来,他晚上倒可以醉得更塌实些。
但今天荆非醉得格外慢,甚至脑子里还翻腾起有人吟诗的声音。他打量一番已经空无一人的店堂,呻吟道:“上酒!”
小伙计自内室匆匆赶出,手里拎着坛酒。
“客官今晚好雅兴,这已经是第五坛了!”
“有这许多?”
“小的怎敢诳您?帐上都记着呢。”
荆非看眼柜台,谢老板自然早已不在了。
荆非面无表情地看着伙计收走刚空了的酒坛,机械地给自己再倒上杯酒。
酒碗满了又空,空了又满。荆非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碗中因酒水的盈缺而幻化出的各种离奇倒影,只觉得那些幻影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片花火。
这晚荆非醉得很沉,什么梦也没做。
第二天早上将他唤醒的却不是日光或是那小伙计的鸹噪,而是手心一种异样的感觉。他闭着眼睛,感觉手中有样扁平而冰冷的东西。不是酒碗,因为酒碗是圆的。也不是摔碎的酒碗,因为他的掌心并没有疼痛的感觉。
荆非不情愿地睁开眼,发现手掌中躺着一块玉佩。
接着他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个年老的伙计。荆非从不记得曾经在这么早见过他,更不记得见过他这种眼光。
那老伙计盯着荆非掌中的玉佩,像是在看着一个不祥的符咒。
二
荆非正头疼得紧,自然不耐烦看这老伙计装神弄鬼,便抓着那玉佩一把塞进老伙计手中,爬起身来向后院晃去。
那老伙计却追上来将荆非拉住,道:“客官这玉佩是自哪里得来的?”
荆非正欲甩开这老头,又见谢老板自内室踱了出来。谢老板不经意地看眼老伙计手中的玉佩,忽冒出一句:“客官要酒?”
荆非微微一怔,索性顺势坐了下来,道:“来一碗!”
老伙计将玉佩呈在谢老板面前,又在他耳边嘀咕两句。谢老板听后却也不回话,只拍开坛酒,给荆非满斟了一碗。
老伙计有些无趣,却并不死心,颤巍巍地凑到荆非身边。荆非也不待他发话,道:“一早醒来便见这玉佩在我手中了。”
又是阵门帘声,此次出来的是那小伙计。见老板在柜台内,他的神色有些慌张,口中嘟囔道:“昨夜睡得晚,故迟起了些。”
谢老板并未抬头,低头边拨弄算盘边问道:“昨晚是你服侍这位客官的。”
小伙计略显意外地一怔,既而点头道:“正是。和以往一样,我见这客官睡了才上的门板。”
“那是几时?”
小伙计一笑,道:“客官昨晚睡倒得早,也就丑时未到时分。”
“你却说昨夜睡得晚了?”
小伙计眼神略有些游移,道:“我又在厨房里收拾了一番。”
“此间无人进出店中?”
“没有。后院的客人只这一位,他在堂内睡了,自然再无人进出。”
谢老板将算盘重抖齐整,道:“不早了。下门板去吧。”
小伙计如释重负地一点头,直奔门口,见到老伙计手中的玉佩也不过多瞥了一眼,并未停步。
谢老板与小伙计对话的这阵功夫里,荆非已自取过酒碗抿下了大半,再抬头看看,见那老伙计仍站在自己身边不肯让去,一双眼睛却在不住地瞥着谢老板方向。谢老板收拾起算盘,自老伙计手中拿过玉佩递与荆非,道:“这玉佩想必是客官自己的随身之物,今后还是小心保管得好。”随即喝了个诺,径直回内室去了。
荆非看眼正在门外忙碌的小伙计,转向老伙计道:“说吧。”
老伙计却支吾起来,道:“客官让老汉说什么?”
荆非笑道:“这得看你家老板让你说什么了。”
老伙计忽连连摆手,道:“方才是老汉一时眼花,将玉佩认作了一位故人之物。”说罢便急着往内室退。
荆非诧异地一抬头,见店外街上人影已纷杂起来,略一寻思,顺手拉住正欲离去的老伙计的衣襟,道:“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老伙计站定,迎住荆非目光,一字一句道:“自老主人在世时算起,二十多年了。”
荆非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放那老伙计离去,复又捧起玉佩端详。玉佩上镂刻的无非是些常见的吉祥图案,雕工算不得十分精细,从大小上看,更似女子贴身佩带之物。
摩挲着冰冷的玉石,荆非隐约感到自己忽略了些什么,有意细想一番,却只觉头疼得心烦,遂草草将那玉佩在怀中揣了,干尽碗中的剩酒,自回后院睡觉。
“倘若这玉佩真有古怪,就让它的主人自己来梦中说个明白。”荆非倒在床上暗自寻思。
但这一觉仍是无梦。
应着谢老板“噼啪”的算盘声,荆非再次晃到自己常坐的桌前。天色自是已经晚了,客人也自然只荆非一个。见荆非出来,小伙计早已按他的习惯摆好了碗碟与几样小菜。
“客官今晚准备上几坛酒?”
荆非仿佛听到柜台方向的算盘声忽迟滞了一瞬,但仔细听去又是一切如常。他疲惫地叹一口气,遂又觉得自己做态,忙打了个哈欠掩饰,道:“随便。”
那晚荆非又没记清自己喝了几坛酒,白天玉佩的插曲仿佛只能让他醉得更快。
这次他做梦了。
赵夫人并没有在梦中出现,出现的仍是那另一个女人。
“我知道你不是玉佩的主人,你又何必来苦苦纠缠。”荆非在梦中呻吟道。
他总是忘记那个女人在梦中是从来不会说话的。那个女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逼着他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她。荆非明白在梦中闭上眼睛是没有用的,因为他总是能看到她颈上的那串珠链和她耳垂上的那对珍珠耳环。
荆非忽地一怔,他发现女人颈上的珠链竟换成了那块玉佩。
“怎么?”
女人并没在听他说话,只将手慢慢移到耳环边。
荆非只觉心中杀出股无可救药的绝望,竟不顾一切高呼道:“不要摘!”
他醒了。
一攥手又发现掌中有个硬硬的物事。
“难道这次是耳环?”荆非努力合紧双眼,只恨自己没能醉死。
但那物事显然比耳环大出许多,攥在手中有些刺痛。
荆非睁开双眼,摊平手掌。
掌心躺着一个金钗。
风钗。
三
这次盯着荆非看的是那小伙计。
“客官没事吧?”
荆非下意识攥紧手中的凤钗,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店外的门板刚下了一半。
小伙计顺荆非目光望去,展颜笑道:“小的正在外面下门板,却听客官在屋内喊了句什么,所以……”
想起自己的梦境,荆非暗叹了口气,只得朝小伙计笑笑,挺直身子,顺势将那凤钗收入袖中。
“客官没事就好,小的忙去了。”
“等等。”
小伙计急转身回来,道:“客官可是要酒?”
荆非瞪圆眼睛,道:“茶。拿壶茶来。”
小伙计似是有些悻悻,但仍自内室提了热水泡壶茶送上。
荆非若有所思地看着有些陌生的茶壶,叫住小伙计,道:“昨日你几时上的门板?”
小伙计擦擦手,复陪笑道:“自是待客官尽兴之后,约莫丑正时分。”
“此后店内再无人出入?”
小伙计脸色忽地一凛,道:“客官怎也这般疑心?莫非是丢失了财物?”
荆非苦笑着一摇头,道:“这倒不曾。”
小伙计似是安了心,大大咧咧道:“小的就在这店堂隔壁睡,若有动静,必瞒不过我这双耳朵。昨夜并无闲人出入。”
听闻“耳朵”,荆非又不免一阵头疼,遂将那小伙计打发了去,自对着一盏热茶发怔。
一盏茶将冷未冷之时,谢老板并那老伙计进了店堂。看那两人木讷的神色,荆非懒得再拿凤钗的事自寻麻烦,反倒是进店后第一次仔细端详了一番那谢老板。
谢老板年纪不过四十,从相貌上看,很难和他那“谢三斤”的绰号或是如此之生烈的酒联系起来。他的衣衫已现旧色却仍很整洁,但那绝不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的整洁。
荆非忽然很想上街转转,却又听街上并无半点叫卖吆喝声,方醒悟过来时间尚早,索性灌下那杯凉茶,也不打招呼,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倒在床上,荆非又分别摸出那玉佩并风钗端详。风钗的做工与玉佩相仿,即便不是同一人的物品也必是相似家境女子的饰物。荆非有些无聊,信手拿这两件来历不明的饰物彼此敲击几下,一阵不甚悦耳的铿锵声竟令他平白生出数层寒意。
和往常一样,直到月上时分荆非才出门找酒。
但今天他没有在谢家酒店的店堂中停留,抛下瞠目结舌的小伙计直奔赵家酒店。
一踏上赵家酒店的台阶荆非就有些后悔,因为这里实在让他感觉自己很委琐:通明的灯火映衬下,他浸满酒气的长衫益发显得寒碜,小二卖弄的招呼也刺得他浑身不自在。
荆非在门口站定,长长地打了个积闷已久的酒嗝,觉得舒坦了些方昂首挺胸走进门去。
待酒菜在面前摆开,荆非终于塌实了许多,自斟了一杯慢慢品味,发现果然与谢家酒大不相同,绵软中不失醇烈,堪称独具一格的佳酿。
几杯酒下肚,荆非心中这几日积聚的疑惑不免又平添了几层。再听周围人声鼎沸,荆非的舌根忽有些作痒。在谢家酒店消沉这一个月,本以为饶舌的毛病也随酒化掉了,不想原来还都候在舌根里,酒劲一透,更是驾着那热力压不住地要往外涌。正踌躇无处拍栏之际,桌上不请自来地多了杯酒。
“你就是住在谢家的那书生?”
荆非略一偏头,见桌边又坐了个商贩打扮的短髭汉子。那汉子将手中酒壶斜撂在桌上,眼中已带了些许醉意。
荆非微微一笑,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汉子歪着身子略一施礼,道:“小可姓施,在邻近这几个村镇间已做了二十多年的小杂货买卖,故而对这赵谢两家的事也都知道些。不过……”那汉子说至此处,忽按捺不住地嗤笑起来。
荆非绷住微笑,追问道:“什么?”
汉子边笑边摇头道:“能像老兄你这样在那谢家酒店连住一个月的还真不多见。”
荆非试探道:“那谢家酒店有何不妥?”
汉子嘬下口酒,道:“那酒店也无甚不妥,只是怪异了些。酒怪,规矩怪,老板人更怪,全然不似他这兄弟。”
“兄弟?”
“老兄在本镇住了这些日子,难道不知这赵谢两家的老板原是同门师兄弟?”
荆非为那汉子满上一杯,道:“小弟孤陋,还望阁下指教。”
汉子也不客气,自抽了双筷子,打荆非面前碟中夹块牛肉,一番咀嚼后方抹嘴道:“本镇镇西有处酒窖,正是当年大名鼎鼎的‘仇家窖’。掌窖的仇老头早年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唤作赵九,另一个唤作谢三,这两人正是如今赵谢两家酒店的老板。”
“以如今酒店的生意和这酒品看,想必是那赵九学艺更精一筹了。”
汉子回身看看,又转回头一笑道:“说来也是件奇事。当年仇老头倒是颇为看好那谢三,连仇老头的独生女儿据说都对谢三很有点意思。但仇家的闺女最后却嫁了赵九,从此赵谢两人彼此便不大言语,仇老头死后,两人干脆封了酒窖,各自独立门户。”
荆非若有所思地举起酒杯,道:“如此说来,赵夫人就是当年仇老头的女儿了。”
汉子点点头,道:“正是。这赵夫人倒很有些旺夫相,嫁过门后那赵九酿酒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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